袁氏颇有些舍不得这处宅子,环视了一眼宽大的宴厅,摸了摸身边儿子的脑袋,“等回去了,我就不想再出门了,年纪大了,舟车劳顿简直要去掉半条命。你阿爷以前的同袍屋引家战至绝户了,嫂子也病的不轻养不了孩子,就剩下一个女儿,你阿爷前几天还跟我在商量,去把屋引家那个女儿接过来,当成自家女儿养。”
    她看了看儿子,没有说花父是准备将那女孩当成儿媳妇来养的,但是屋引家的人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应该和那女孩说过是花家需要一个媳妇。
    房家嫂子虽然病弱,但性格并不懦弱,养出来的女儿也应该很好,可她毕竟是母亲,没亲眼见过那女孩还是不愿意将儿女亲事定下来。
    总归是当女儿养,就算性格不合适,也不会少她一份厚厚的嫁妆……
    想到这个,袁氏的鼻子又开始酸。
    木兰的妆台、花黄、胭脂,那些窄裙、那些她刻意留下做嫁妆的好料子,一直等了二十多年都没给木兰用上。
    相对于花父花母的赞同,袁放、那罗浑等人的态度就激烈的多。
    “将军,你一句解甲归田,可想过兄弟们会怎么想?”陈节半个身子都悬在门外,真是用“连滚带爬”又返回来的。
    “兄弟们会以为你不要他们了!”
    “不仅仅如此,虎贲军死在黄沙里两千多人,这笔抚恤的财物还需要将军你设法活动出来。”袁放强抑住咆哮的冲动,将事情由简化繁:“你解甲归田了,虎贲军新的将军可不管这笔旧账,他们大多是军户出身,原本就没有粮饷,要是连抚恤都没有,不知多少人家要穷苦潦倒……”
    袁放的话一说,花父的表情又犹豫了。
    他家世代都是打仗的,比花木兰更明白袁放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闻言有些踌躇地开口:“木兰啊,要不,你再等一等?等到把这些人安置好了再退?就这么走了,不厚道啊!”
    贺穆兰满脸内疚地看了袁放一眼,只见袁放毫不避让地看着她,继续说道:“我袁家上下四百多口被充为奴役,我辛苦为您打理家业,是为了能够将他们救出一二。眼看着马上就要论功行赏了,我也可能要脱籍,您一走了之,谁会接这个烂摊子?”
    每年春天官奴就会开始买卖和分配,袁放就是希望多攒点钱,能在春天的时候买下袁家年纪大的和年幼的安置。他虽然没有民籍,但已经借了花木兰的身份在南方买了一些牧场和田庄,就是准备让族人以“办差”的身份去那边生活的。
    这个世道,一旦花木兰解甲归田了,当地的宗主和豪族会毫不犹豫的吞占良田、侵占牧场,到时候哪里有什么乐土。
    袁放干着主簿的活儿,实际上却是虎贲军的功曹、库曹和后勤官,还是贺穆兰的账房、管家、外管事,即使北凉损失那般大,如今贺穆兰的家财也比之前翻了三倍,全是袁放的功劳。
    不客气的说,贺夫人没来之前,虎威将军府晚上吃什么菜都是袁放安排的,她说解甲归田就解甲归田,袁放会生气也是自然。
    贺穆兰看向那罗浑。
    “你呢?你也拦着我?我以为你懂我的……”
    “火长如果不想打仗了,我当然能够理解。”那罗浑在贺穆兰说出自己是女人身份时就深深的为她感到忧虑,如果她要回复女人的身份回乡自由的生活,他当然不会反对。
    但是……
    “但是,我不认为你解甲归田了,就能解决掉你现在的烦恼。相反,你的烦恼会越来越多……”那罗浑实事求是地说:“你现在不是黑营里那个小小的士卒了,而是虎贲军的主帅、在黑山拥有巨大名望的将军,你的名声在诸国之内无人不晓,你还是将军时没人能动你,如果你变成了庶民,我担心你的安危。”
    他停了停,有些不自在地说:“而且,狄叶飞……狄叶飞会疯掉的吧?”
    贺穆兰一张脸顿时变成了苦瓜脸。
    之前她已经和狄叶飞解释过她是女人,可是狄叶飞完全不信。
    她又不能像狄叶飞在帐子里遛鸟那样表明正身,对方既然完全不信,情愿自欺欺人,她也没有什么法子。
    但她知道狄叶飞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目标,尽力的在追赶她,甚至她自己都跟狄叶飞说过“你赶快追上来吧”这样的话,如今对方已经快要追赶上了,她却不负责任地和狄叶飞说“啊我累了不想跑了,你自己跑吧”……
    明明是温暖的房间内,贺穆兰似乎已经感受到了狄叶飞眼睛里酝酿出的冰冷气息,忍不住心中发寒。
    这么一想,好像真是渣的很。
    更何况狄叶飞还对自己带着那种心思……
    这算不算甩了对方两次?
    看到场面一下子僵持住了,连贺穆兰都有些隐隐崩溃的表情,花父心中一阵酸楚,拉着女儿的手就拍了起来。
    “木兰啊,不急,不急,我们慢慢来啊……你从军这么多年,回家的路长一点也没关系,我们一点点解决,总有一天能回家的。”
    贺穆兰眼眶一热,看着花父苍老粗糙的大手在她同样粗糙的手掌上轻拍着。
    “你莫怕,莫怕,阿爷阿母陪着你……”
    两双手,满是刀伤剑痕、各种武器磨出来的茧子,却见证了两代军户的人生。
    只有军户明白军户的疲惫,也只有军户明白军户的责任。
    花木兰那句“比起死,我更怕的是改变他们的生活”一下子冲入贺穆兰的心中,击打着她内心的深处,酸楚疼痛的她几乎要弯起腰来。
    比起死,我更怕的是改变他们的生活……
    她怎么能一直不明白呢?
    她哪里怕的是自己的女子身份暴露?!
    她哪里怕的是自己的弟弟以后无法娶妻?!
    她哪里怕的是虎贲军和大魏因为她的流言蜚语而遭受侮辱?!
    她怕的,是真相不得不以一种不堪的形式揭露出来时,会改变他们的生活啊!
    感受到花父厚实的手掌上传来的温度,一直强撑着的贺穆兰还是忍不住仰起了头颅,任由眼中的泪水肆意的划过两边的脸庞,化成一声破碎的哽咽。
    “阿爷,我不怕,我是怕你们怕啊……”
    陈节和那罗浑并肩而立,眼神里涌现出无尽的悲痛,竟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样脆弱的花木兰实在太少见了,少见的让他们触目惊心。
    袁放闭了闭眼,第一次觉得自己像是那种逼迫良家妇女的恶霸,正是他强迫着用责任去约束贺穆兰正视自己身后还有多少的羁绊。
    然而,他却丝毫不悔。
    哪怕知道花木兰是女人,他想要跟随她的心思也从未动摇过,这便是花木兰的人格魅力。
    一时的脆弱总是会渡过的,而她的人生价值,绝不该是在乡中织布种田!
    “花木兰被颍川王亲自送回了将军府”的消息没有多久就传遍了京中,在之前的那场变故中,许多臣子都站对了位置,除了拓跋焘的威望足以让这些人拜伏以外,贺穆兰午夜求助和崔浩迅速的控制局面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在这一点上,许多人家都欠贺穆兰一个人情,他们家中的子弟因为“平乱有功”,日后的出身是不必犯愁了。
    所以当知道贺穆兰安然回到将军府之后,一群老狐狸们立刻推断出贺穆兰绝对没有失了圣宠,各家的拜帖和各式各样的邀请也立刻向着虎威将军府送了出去,惊得贺穆兰只能不停回帖解释自己肩膀还没有好,还需要养伤。
    从转移出阳气开始,贺穆兰的脑海里就无时无刻不浮现出解甲归田的念头,就像是随着力量的流失,将她那些雄心、坚定也移走了一般,这种念头随着大魏的节节胜利、四海的靖平,变得更加的剧烈。
    但袁放说的没有错,如今的她不是前世的花木兰,前世的花木兰军功是一点一点在军中拼杀出来的,是十二年来积攒的尸山肉海,是无数次出生入死的拼斗,更是她的部将们硬碰硬拼出来的功绩。
    而她的功勋,是无数次率领部将“以弱胜强”、“擒贼先擒王”而得到的集体功绩,是以她个人武勇带动士气而创造出来的奇迹,她这个人,本身就代表了“虎贲军”最大的那个符号,是完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就算她要解甲归田,虎贲军也要被妥善安置。盖吴也好、卢水胡人也好,虎威将军府的四十多个柔然奴隶也好,包括袁家那些犯妇和罪人,都是不能绕过的关隘。
    甚至就连袁氏都曾忧心忡忡的问她,如果她回乡了,后院那位“夫人”到底该怎么办?会不会被恶妇找到给打死?
    做出替父从军的决定是多么的简单,如今抽身事外却变得格外艰难。
    “哎……”
    夜凉如水,满怀心事地贺穆兰仰头看着苍茫的黑夜,忍不住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她似乎已经看到自己一片黑暗的未来了。
    “花将军为什么叹气呢?”
    一声温柔的女声出现在贺穆兰身后,带着一阵衣袂飘动而浮出的清香。
    不必回头,贺穆兰也知道是谁。
    在她的宅邸里,只有一位贵族出身的女人会在这样的时刻依旧不忘了将自己打理到最完美。
    这是所有后宫的女人不得不学会的技能,因为谁也不知道那个男人会在什么时候到来,所以每个人都只能时刻披着属于她们的战袍,挥舞着她们的武器,呈现出她们最完美的一面。
    “我在想,我实在是太穷了。”
    贺穆兰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回答着她的疑问。
    “什么地方都要用钱,我原以为我很富有了,但等我做完想要做完的事,弄不好真要去做一个普通的农妇,甚至可能连越影和大红都养不活。”
    战马吃的是精料,否则就会掉膘,越影爱吃的是价格昂贵的黑豆,大红虽然没有那么奢侈,吃的也是麦子和豆料,这些比许多穷苦人家的口粮都要好。
    “花将军是在提醒我没有付过房费吗?”贺夫人倚着栏杆坐下,捂着口轻笑:“像你们这样的将军,就算没有了财帛,上一次战场就都有了。‘富贵’险中求啊……”
    贺夫人一语双关的调笑着花木兰的名字。
    “是啊,富贵险中求……”贺穆兰无奈地转过身来,看着这位风姿绰约的夫人,“但如果我不愿去求了呢?”
    听懂了贺穆兰的话是什么意思,贺夫人的笑容渐渐凝固在嘴角,狐疑地抬眼看向贺穆兰:“花将军前途大好,却已经生出了求去之意?”
    “夫人应该知道我的秘密。”否则以贺夫人的高傲,是不可能答应到一位男人家里接受庇护的,她情愿自己生活。
    “假的终归是假的,我原本会从军就是为了让家人安稳的生活,现在我却成了家中的困扰,总是要面对这一天的。”
    “花将军总是这么洒脱。”
    贺夫人抚臂而叹。
    “这让人羡慕啊……”
    “咦?”
    贺穆兰一怔。
    “陛下派人给我传话,要让我以女官的身份回宫里去做‘保母’,只要我愿意自残容貌,在脸上纹上胎记……”贺夫人的眼神里没有怨怼,只有无奈,“他对我们总是这么残忍,是因为我们没有你这样的本事吗?”
    在这一点上,拓跋焘确实有着这个时代皇帝们的通病,贺穆兰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沉默不语。
    “他啊,都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回去呢……”贺夫人好笑地捂住了自己的口,眼泪却夺眶而出。
    “他怎么会以为在外面待了一阵子后,还会想回到那监牢里去?那样可怕的地方,每一天虽然活着,都觉得是死了……”
    “也许,您可以和他沟通一次,告诉他您的想法。”贺穆兰诚挚地开口:“陛下很多时候,都是通情达理的。”
    “我和你不同,花木兰。你是英雄,是能为国家带来胜利和战利品的人,我们呢?我们在后宫里,除了花钱、生孩子、满足他的欲望,又能给他带来什么?我连谈判的资格都没有,又如何要求他给予我什么?在他看来,我保全了性命,又可以当上‘保母’,就已经很是优待了。”
    贺夫人摇了摇头。
    “所以我才羡慕你啊,花木兰。至少你的每一句话,都被人努力听进耳朵。他会担心你在想什么,不高兴什么,伤心什么。他会按照你做出的努力给你想要的东西,而不是永远赐下布匹、赐下首饰、赐下那些你根本不在意的东西。”
    “您不愿意回去?”
    贺穆兰突然觉得和这个女人有了某些共鸣。
    “不,我只是不甘心罢了。”
    贺夫人连无声哭泣都美的惊人。岁月没有给她添上任何阴影,反倒将她烘托的更加惊心动魄,有故事的女人最美,也难怪一干毛头小子被掩着面的贺夫人都能迷得神魂颠倒。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对女人心肠硬到不像话的拓跋焘,能狠心毁掉这么一张美貌的脸庞,只为了换取一位任劳任怨的高级管家。
    “我明白回去才是最好的,毕竟我不可能永远在你的庇护下生活。我在宫中生活的几乎有半辈子那么长了,离开别人的庇护,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买一斗米要多少布换?如何才能赚钱营生?我这样的容貌,会不会因此生祸?我会不会给家人带来危险?”
    贺夫人很少有机会和贺穆兰这样坐下长谈,但长久压抑的情绪总是要找一个出口的,这让她忍不住尽情地倾泻出自己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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