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兰,在如今的朝廷,要么跟随陛下,要么仰仗太子,中立的通常两边都讨不到好。但陛下的身边实在太拥挤了,一个身份出身都不出众的人根本得不到重视。鲜卑贵族动辄坐拥一族之兵,汉人豪强门阀有世代积累的人力财力,陛下统领的鲜卑贵族不会要一个杂胡附庸,而我却需要得到京中的支持。”
    “——投靠太子,是我最好的选择。”
    “又是素和君吗?”贺穆兰喃喃自语。“所以,你和太子殿下在我家见面,其实只是偶然?”
    贺穆兰的语气稍微温和了一点,“是这样,对吗?”
    “我去平城是为了禀报西北的动静并不假。后来我在素和君那里知道你最近过的不是太好,素和君又委婉的告诉我陛下还是想让你做‘保母’,而这一次是嫡皇孙的,所以我便启程偷偷的来到梁郡找你……”
    狄叶飞的语气无比真诚。
    “此前我并不知道太子在这里,这种事情素和君也不会和我说。但现在我想想,这一切应该并非是偶然,素和君那般欲言又止,又素知我的脾性,他说的越少,我想的越多。他怕是已经猜到我一定会去你家,进而遇见太子殿下,为他所用……”
    贺穆兰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无论怎么样,狄叶飞并非刻意隐瞒,也不是和拓跋晃那小子联合起来一起将她当傻子耍,总算让她心上好受了一些。
    只要是狄叶飞说的,她都信。
    这是来自于花木兰的直觉。
    花木兰愿意相信他,她就愿意。
    “花木兰并不是一个完全不懂政事的笨蛋,也不是认为野心和手段就是错误的虚伪之人。”贺穆兰默默地看着狄叶飞。
    “‘我’也是带过兵的,自然知道要统领一支军队有多么难。那些夏将军和王将军为了全局考虑而做出的妥协和自污,我从来没有当成是一种懦弱或不堪。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生活的方式,为了生存和壮大自己做出的举动,从来都谈不上卑鄙。”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古今中外皆然。
    难道这些同袍一直都将花木兰在心中无限美化,竟然将她赋予了一种“超凡脱俗”般的特质吗?
    这样的人从来都是不存在的啊!
    狄叶飞的脸,突然如同垂危的病人突然焕发出生机那般的明亮了起来。
    这样的狄叶飞让贺穆兰都有不自然的将眼光移向其他位置。
    没法子,有一种美丽是无关性别的,这也许在给他带来许多好处的同时,带来的更多的怕是各种磨难。尤其他并没有庞大的势力能够保护自己的时候,追求更强大的力量和权利也成了自然。
    “狄叶飞,此事我不会怪罪于你,我也没有立场怪罪你。于公,他是君你是臣,你既效忠于他,自然是听命与他;于私,他对你的前途有莫大好处,你也需要这件事更进一步,这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因势利导的结果……”
    狄叶飞能爬到那个位置,其中经历的艰辛,不是她能随意点评的。
    既然他没有真的伤害她,而让她陷入这种既不能抛开太子、也不想介入到朝廷纷争的两难境地的也不是狄叶飞,那她没有必要迁怒于他人。
    可是……
    贺穆兰的嘴里发出好像在喃喃自语的声音:“可是,一个真正的仁君是不会打搅毫无野心之人的生活的。如果花木兰没有野心和想法,这样擅自将心有不甘之人扯入‘铺路’的行为里去,这位殿下,离坐在御座之上的那位陛下,眼界和心胸实在是差的太远了。”
    “殿下他……”
    狄叶飞由衷的为拓跋晃祈祷。
    花木兰一旦生气,绝不是揍人一顿这样就可以解决的了的。
    贺穆兰没有让狄叶飞继续解释。
    “我是个对权利、地位一点兴趣也没有的人!这固然有我是女人的缘故,但更多的是因为‘花木兰’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一个有远大志向的人,想要爬到最高的那个位子上,或追随对自己最有利的人,这当然不是错误。但是,不管最后是什么样的情形,用阴谋诡计和谎言所建立起来的关系,是不可能长久而稳固的。即使大魏如今是靠铁蹄和鲜血让四方臣服,但做出这一国策的陛下,依然不失为一位光明磊落、不负先祖荣誉之人。”
    她想到了那十四位羽林郎,想到他那种善意的、不打扰她生活的“让她幸福”的方式。
    即使那神神秘秘的老和尚说花木兰活不过五年,她也不觉得那是拓跋焘放弃用这么一个人的原因。真正残酷的皇帝根本不会在乎你能活多少年。
    “拓跋晃想让我成为他的‘保母’,我拒绝了。如今即使再怎么变化,我也不会成为这种身份。他这种行事方式,是得不到我的认同的。”
    狄叶飞表情僵硬了起来。
    也许是没碰见过这种会大逆不道到在背后擅自议论一位太子的狂妄之人吧。
    但那又如何呢,贺穆兰就是仗着狄叶飞不会去拓跋晃那“打小报告”,所以才会将愤怒发泄的如此淋漓。
    贺穆兰或者花木兰,在本质上都是不会让自己默默忍受的人。
    否则花木兰也不会去参加那次大比,打败狄叶飞也要填报肚子了。
    她的眼睛因染上怒火而变得格外骇人,但即使如此,她的语调还保持着一贯的冷静与沉稳:
    “你虽然也隐瞒了我,但这是各种人力和天意所推动的,我相信你比任何人都顾忌我的感受。但那位殿下,从一开始出现在我的身边,就是以各种虚假所掩饰的。说出这样的话也许有些大言不惭,但……”
    “狄叶飞,我很肯定,这位太子殿下,并不值得‘花木兰’以牺牲自由为代价而追随。
    “所以我和你依旧能维持这种私下的交情,但我和那位太子殿下,等回到项城以后,怕是就此要分道扬镳了。”
    她荒诞的陷在这里这么长时间,如今陈节既已找到,该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贺穆兰虽然对狄叶飞说的虽然清楚,但若说心里毫无芥蒂,那一定是假的。
    只是,事情既然都已经发生了,花木兰虽然只是个白身,但不客气的说,她脚下的土地却是确确实实属于这个国家和皇帝的,她就必然要为这个国家的皇权所束缚。
    皇权更迭之中有太多的阴谋诡计,她生气的是他们不和她说实话的不尊重感,以及完全不考虑花木兰想不想要陷入其中就把她扯下去的荒谬。
    而那位太子,除了想借由她身为女性的“怜悯”和曾为人臣的“忠诚”来打动她以外,还真没有表现出什么让她叹服的闪光点。
    这闪光点不是说他那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或者说能在盖吴逃去袁家邬壁后立刻让人叹为观止的拟出这么一个一举数得的计划,这些都是“术”,是一种天赋,而非能打动人心的信念。
    这种信念花木兰有,狄叶飞有,甚至连阿单志奇和陈节这样的普通人都有,盖吴的“信仰”虽然有时候让她莫名其妙,但也不失一种信念。这位太子殿下也许也有,但在和她相处的过程中,她确实没有发现什么让她惊奇的东西。
    也许他太善于掩饰自己,反倒忘了他原本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贺穆兰以一介法医之身穿越时空,毫不客气的说,除非她重操旧业,以花木兰这英雄之躯甘做“仵作”这般的贱役,否则怕是在这个古代找不到任何她存在的价值,但她也从未因此而掩饰自己的想法。
    借由不知如何而逝去的“花木兰”留给她的一切,她出乎意料的达到了一种“过去”和“现在”的平衡,并努力的维护着花木兰想要维系的所有关系。
    是父女关系、母女关系,是姐弟关系,也是这个国家与花木兰之间的关系。甚至连过去的袍泽、甚至未来可能出现的对头仇家,她都想把这种关系维系。
    人从来都不是以“单数”而存在的。这句话也许说来虚妄而玄幻,但贺穆兰一直认同这样的说法。她是不知道那么多小说和电影里,占据了别人身体的人是如何心安理得的接受了一切,并且任由自己的想法肆意运用别人留下的关系,但贺穆兰强烈的责任感根本不允许她这般做。
    若剥去过去的东西,成为一个崭新的人,花木兰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下了。
    这是等同于“杀人”的犯罪。
    努力让“贺穆兰”成为一个配得上“花木兰”之名的人……
    ——这便是她现在的信念。
    所以,她要去找盖吴。
    ☆、第71章 诚心诚意
    真相被揭穿的那一刻,总是让人不自在的。
    所以贺穆兰在和狄叶飞长谈一番后,半是想逃离这尴尬的气氛,半是因为心中突然涌起的决定,让她和狄叶飞匆匆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燕飞楼。
    此时袁家邬壁上下都得了袁放的吩咐,已经把他们当做“盟友”一般的对待。再加上连袁家邬壁的少主都被这“铁娘子”给拿下了,又有“打虎”的威名,所以贺穆兰很轻松的就到了卢水胡人居住的地方,完全没有得到任何阻拦。
    大概这也和她是女人,而胡姬一向不受重视有关。
    当贺穆兰进了那熟悉的小院时,这群卢水胡人还是如过去那般躺在太阳下“洗旱澡”。西北干燥缺水,卢水胡人节约水源,借着晒出来的汗液清理自己,已经成了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
    以往在贺穆兰眼里觉得太过脏污的行为方式,如今却没那么刺眼了。
    这些卢水胡人无论生活在什么地方,即使和周围格格不入,依旧保持着他们自己倔强的行为和想法,这难道不是一种让人觉得可贵的品质吗?
    当然,如果他们能稍稍顾忌一下别人的感受,也许会让人觉得更加可爱吧。
    见贺穆兰到来,四仰八叉的众人们立刻爬起身来,纷纷开始系起衣服。这应该之前是被盖吴教训过了,所以在贺穆兰面前时好歹还知道注意点形象。
    暂时在这院子里领头的路那罗凑上来寒暄:“铁娘子可是来找盖吴首领?他被袁家主请去商议生意的事了,要……”
    “我已经回来了。”
    盖吴的声音从贺穆兰等人身后响起。
    贺穆兰转过身子,见盖吴嘴角含笑,显然是此去商议的结果十分满意,心情不由得也稍微好了一些。
    盖吴见到贺穆兰来找自己,心情自然也是更好。
    盖吴还没有和手下们说起“铁娘子”的身份,他的部下自然不会胡乱传言,对部下的这种约束力他还是有的。但他不知道花木兰介不介意他把这件事告诉手下,也就没有和他们提及。
    盖吴露出难得一见的爽朗笑容,在周围卢水胡人一副见鬼了的表情中开了口:“不知‘铁娘子’前来,是不是也要和我商议什么‘生意’?我这里可没有什么少主能拿来商议。”
    这便是在开玩笑了。
    贺穆兰看着盖吴的笑容,再想想自己刚刚得知狄叶飞和拓跋晃“计策”之时的愤怒和失望,以及狄叶飞后来解释一番后自己失而复得的喜悦心情,终于收敛起自己的笑容,正色和盖吴说道:
    “盖吴首领,我来这里,是想有个不情之请,我来……要一个人。”
    盖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这一群人里,和花木兰唯一有接触的,只有他自己。
    听说鲜卑女子作风大胆,这花木兰莫非……
    这可如何是好!他们卢水胡人从来没有入赘的惯例啊!
    可是他又打不过她!
    这……
    这他要好好想想。
    贺穆兰见盖吴也收起了笑容,脸上甚至出现了不安,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她打不准这位首领是不是已经知道陈节的身份,还是单纯因为她见面就提出不合理要求的无礼而心生揣测。
    所以她继续说道:
    “盖吴首领,此事说来话长。不知可有可靠的地方,能让你听完我的请求。”她顿了顿,“请叫出陈节。”
    陈节的名字一说出口,院子里的卢水胡人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他是他们从陈郡的大牢里劫出来的,原本是想救他一命。而后路那罗和白马都觉得他可用,盖吴也觉得他会练兵之法,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才折节招揽,甚至不惜重金相酬。
    这样的待遇让许多一开始就跟着盖吴的卢水胡人十分羡慕嫉妒恨,但因为盖吴积威已久,也没有人敢反对什么。
    听到贺穆兰的话,盖吴一怔,但还是问起路那罗:“陈节现在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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