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自己,他在真实之域一共见过五人。其余四个,除了眼下的道人,还有罗刹鬼王,就是当年在东华虚空之时,遭遇的元始魔主,还有一个,他则怀疑是黄泉夫人。
    还不太确定、又只是惊鸿一瞥的“黄泉夫人”暂且不论,剩下这几位,要数元始魔主的存在方式最为“自然”。
    因为余慈当时完全没有任何荒芜空荡之感,回想起来,仿佛整个真实之域都被元始魔主的深邃魔意所覆盖,没有任何空隙。
    当时余慈浑浑噩噩,也是几乎没有真实之域的概念,只觉恐怖,而不知恐怖在何处,眼下自然是另一番感觉。
    至于罗刹鬼王,还有刚架起一方世界的自己,虽说是根底、火候上还有相当的差距,离幻天的完整程度,更远非他此时所能企及。可总体来看,走的也是一条路子。
    都是将自辟天地的神通,“搬运”到真实之域来。
    都是以此为根基,创立法则,在真实之域圈占地盘。
    可眼下的道人,和他们都不太一样。
    遥观其人,固然形神俱妙,颇有实质之感,却能一眼看出是个投影,其身外微微发光,像是一朵燃烧的烛火。
    真实之域是一个超拔出现实世界的层面,根本没有可供“燃烧”的法则,道人实是以某种极其内敛的方式,在他投影内部,形成了相关的架构,做到了这点。
    这就不算是自辟天地了。
    余慈还注意到,这位道士出现在真实之域,看起来实实在在的。
    可在真界,别说他和罗刹鬼王形成的巨大塌陷,甚至根本找不到任何与此人相牵系的反应。
    难道他不在真界之中?
    正琢磨的时候,他感应到真实之域,有罗刹鬼王发声:“小圣人四处舍面皮,如今还留得几张?”
    小……圣人?
    “让罗刹道友见笑了。贫道此来,实为此界亿万生灵请命。二位神通无量,而天地大劫之下,非比他日,这一方世界已经禁受不起。至于法则重构,也未当其时,罗刹大人既然欲有所为,何必平添变数?”
    “要你管?”
    罗刹鬼王的回应很“任性”,可就在此同时,此界如油煎火燎的焦躁情绪冲击,却是开始降温,杀意和排斥之力同降。
    两人一个来回,透露的信息,让余慈很是惊讶。
    他以为罗刹鬼王和大黑天的盘算,很少有人知道呢,可如今看来,似乎只是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
    还是说……
    余慈很想问那道人:你知道大黑天吗?
    这句话终究没问出来,因为余慈也突然怀疑起来,他所知道的罗刹鬼王的计划,在“完整的真实”中,又占了多少比例?
    这份心思来得突然,却极有份量,余慈某些不成体系的思绪,受其统摄,渐渐理出一些脉络。
    也在此时,罗刹鬼王把他牵了进来:
    “你们两个以前可见过?用不用我来介绍?这位是壁虎神主……”
    “……”
    那道人很聪明地没有搭话。
    余慈却已懒得理会罗刹鬼王往他头上泼的脏水,也不会为其喜怒无常而头痛。
    似乎,他真的已经抓到了某些实际的线索……
    至于这位看起来仙风道骨的方外羽士为何人,他更是早有概念。
    世间大能,随修为的高下,各自的称号也不同,具备严密体系的佛门不用说,魔门的魔君、玄门的天君、天尊,儒门圣贤等,都是有实际定义的,平时说说,送顶高帽没问题,在正式场合,称呼错了,就是天大的笑话,甚至是泼天大祸。
    罗刹鬼王的心思变化几乎没人能猜得到,但在这种场合,调侃可以,乱讲话就实在有失水准了。
    想来她也不会去做。
    古往今来,只有一类玄门中人,被称为“圣人”。
    那就是八景宫的历代掌教,其全称则是“掌教圣人”。
    八景宫,自上古以来,就一直传承至今的玄门正统,修行界五劫以来,没有任何疑义的中天巨擘,第一门阀。
    东华真君陆沉,号称“五劫以来第一人”,纵横天下,几无抗手,然而他所创立的东华宫,相对于八景宫,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罗刹鬼王,开天辟地以来,仅有的五大神主之一,可她座下的罗刹教,与八景宫相比,至少在真界,仍有一段难以逾越的距离。
    毫无疑问,眼前这位,就是真界最顶尖的大能,地位最高的领袖,甚至没有之一。
    若是较真的话,恐怕只能把元始魔主真身请来,才能稳压他一头。
    唔,是不是该叫一声“幸会”?
    “这位萧圣人,你应该知道了,八景宫掌教,玄门领袖,呵呵,也是萧垒之兄,兄弟两人一居中天,一居北地,都打下偌大基业,好不让人羡煞,对了……萧垒你知道吧?”
    哪个萧……萧垒?
    日魔君萧垒?那个东阳正教不是掌教,胜似掌教的绝代魔君?
    这也行?
    余慈真的给惊到了,谁能料到,罗刹鬼王随口道出的,竟然是这么一个惊天秘闻!
    还是说,这本就是此界大能之间,一个早已流传开来的谈资?
    看萧道人的反应,或是后者居多。他面色不变,又向余慈施礼:“贫道萧森,这位道友,敢问名号?”
    此时的余慈,其实已经有足够的资格,将真实名号宣示于人,然而形势莫测,他不至于给自己添乱,只将一份意念送出:“劫余之人,何必多言?”
    萧道人微微一怔,没有立刻反应,末了方是微微叹息:“上清之劫,玄门之殃。道友能于劫后,以一己之力,重振上清气象,不让王、魏,堪比杨、葛,可谓‘后圣’欤?”
    显然,他是往上一劫末,上清宗覆灭之事联想过去了,而且将余慈与开派立教的王、魏、杨三祖,以及三世葛祖师相提并论,顺势送了好大一顶高帽。可天知道,除了一个早已身殒的朱老先生,余慈那个时代的上清宗高人,几乎是八杆子打不着。
    偏偏余慈并没有说谎,劫余之人——此界长生中人,哪个不是“劫余”之人?
    好笑之余,他忽又醒悟一事:罗刹鬼王上去就揭萧森的老底,是不是在“提醒”他什么?
    罗刹鬼王不可信。
    萧道人,还有他背后的八景宫,同样让人无法心安。
    余慈当然不会相信,同为玄门,就是亲如一家,具体的看南国“三道相冲”的局面,就再明确不过了。
    当然,面子上,对待萧道人,肯定要拿出与对待罗刹鬼王不一样的态度。
    余慈选择的是冷漠。
    “多年以来,未能重塑山门一砖一瓦,不称罪人已是侥幸,焉敢与祖师并列?”
    他放出的意念没有携带任何情绪,此时解读,却有明显的疏离味道。
    萧道人却是没有半点儿架子,若有,也是属于掌教圣人的雍容之态:“道友何必妄自菲薄,使上清一脉道统不绝,气象重聚,便有不世之功。复起山门,不过是时间问题。贫道此时便再厚颜求份邀约,愿于贵宗重开山门之时,亲呈一份贺仪,不知道友意下如何?”
    要说客气,此时的萧道人当真是客气到了极处,但这就是一派宗师对同样地位,却又不那么熟悉的大能应有的姿态。
    更确切地讲,是宗门与宗门之间的对话和交流,礼仪规则不可或缺。
    余慈对其中的门道不是太精通,但他却能体会萧道人不加掩饰的情绪意味儿——不是什么玄门道宗之间的交情,仅仅是约定俗成的说话方式罢了。
    如果再进一步分析,八景宫超然无上的地位,不是体现在客气里,而是体现在萧道人一次次的评价中。而所有这一切的前提是:余慈,还有他一手扶起的上清宗,具备让萧道人这位掌教圣人评价的资格。
    对此,余慈仅用四个字回应:“恭候大驾。”
    “那么,一言为定。”
    萧道人抚掌而笑,投影至真实之域,果然是比其他方式生动许多。而他紧接着便道:“既然道友邀我观礼,我也要礼尚往来。紫极黄图之会在即,如道友这般神道中人,正是勘天定元的主力,胸中自有丘壑,若能坐而论道,何尝不能跃登紫极?不知道友意下如何?”
    ……不是你厚脸皮凑上来的吗?
    余慈也知道,这些活了成千上万年的老妖怪,“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都给远远甩在了后面,真要厚起面皮,当真是太渊惊魂炮也未必打得穿。
    而且,他真是心头微动:
    又是紫极黄图!十多年过去了,这场所谓的盛会,还没有开始吗?
    萧道人全无一派掌教的矜持之态,极擅言辞,言语不急不缓,条理通顺:“神道之妙,执法以为威仪,变法以为神通,受法以为因果,神位存焉,万法必应。无论释玄儒魔,并旁门百家,不外如是。
    “固然真界广大,环境不一,风俗不同,道统有别,各有偏重,不应一以度之,然而法出多门,终究有逆天道自然之理,尤其是根本诸法,化生万物,孕育灵机,最是紧要。自巫神长眠后,除天地大劫之时,再难有调理之机,长此以往,一旦有失,那便是一界生灵涂炭。
    “东华山七大地仙混战,使上一场大劫过后,不过数百年,便重启劫数,就情理而言,实是荒唐。可福祸相依,若能抓住关窍,对真界众生而言,未尝不能化危为机,立起沉疴。”
    说到此处,萧道人又道:“紫极黄图之会,乃是此界各门各派各路道统的合议之法。自立下框架以后,包括罗刹道友等,都明言与会。道友乃是上清中兴之主,更乃我玄门天尊一流。仅就玄门而言,无上清之会,立失三分颜色;得天尊莅临,方能尽彰法统。道友若能代表上清到会,这紫极黄图之会,才算得上是第一等的盛事。未知道友……”
    “萧道友之意,我已尽知。”
    不等萧道人再说出那句“意下如何”,余慈已经抢先应道:“勘天定元,匡定正朔,焉能无我上清参与?”
    余慈早已明白,这紫极黄图之会,既然是八景宫、论剑轩、初有庵这等门阀合力而为,连罗刹鬼王这等正牌神主都要凑一份热闹,不管他人乐意与否,也必然是代表着此界绝大部分势力。
    若他是旁门左道,妖鬼邪神也还罢了,既然是扎扎实实立下了上清宗的招牌,这一盛会,就非去不可,否则,必将自绝于天下,什么上清中兴,再也休提。
    萧道人当下又一稽首:“天尊之决,德莫大焉。”。
    什么道德、功德,余慈不知。他只知道,这萧道人言语圆融不见半点儿锋芒,可处处合于大势,于不动声色之间,就形成了让人欲拒无从的局面,这样的人物,才真不愧是八景宫的掌教圣人,玄门天尊。
    今后的日子里,他就要和这等人物,又或是和罗刹鬼王那样的强敌打交道。
    时光回溯数十载,他苦心孤诣,挣扎求存之时,焉能想到今日?
    余慈一声长笑,情绪在真实之域动荡,立成云雷奋发之势,又如江海奔流,汪洋恣肆。
    “紫极黄图之会筹备多年,想来也是萧道友尽善尽美,力求一举抵定万世根基,令人翘首以待;至于我那上清宗,前继诸代先圣之泽,后承同修道友之愿,务求劫后而重生……两场盛会,都在近期,何妨比上一比,是紫极黄图首聚呢?还是我上清山门先开?”
    “善!”
    便在萧道人应下的同时,已经很久没有发话的罗刹鬼王,此时传来冷讥似的意念,双方情绪绞在一起,真实之域变化叠生,但已经没有了之前剑拔弩张的局面。
    当三方于真实之域“交流”之际,真界中部某处山峰绝顶之上,有一团紫金光芒,外围虚化如雾,内里凝如金石,嗡嗡有余音。围绕外围,有数道意念交错,欲待切近,却不得其门而入。
    此时,峰顶也有十多人在此瞻仰神迹,其中不乏步虚强者、长生真人,却对这数道游走的神意全无所觉。实是彼此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连感应都做不到。
    那数道意念也无视了附近的修士,自顾自地交流起来:“奇怪,奇怪!紫极黄图的变化,让人看不明白了也。”
    “更看不明白的,还是那位‘后圣’!这等人物,多年来隐忍不发,图谋必是甚大,可又岂能不知,天地大劫之下,体系固然最易切入、改变,劫后定元,反噬也更强,完全是得不偿失?”
    “或许是心怀远大,欲待一举登上紫极?他明显就是神主的路子,而且得紫极黄图呼应,劫后若能顶得过去,天地间恐怕就要有六大神主了。”
    “此时尚难讲,但应该有些蛛丝马迹。可惜天地大劫期间,紫极晦暗不彰,难测虚实……”
    紫极黄图,与此界天地法则体系遥相呼应,自成界中之界。当年虽是被曲无劫一剑斩破,失了封神之能,也被八景宫借机迁移到云中山绝顶,但依然有强大的防护之力。
    便是地仙大能,神意游走,可镌刻神道修士的名姓于黄图之中,却一直难在紫极上“动手脚”,甚至连靠近都不能。
    “再找慕容过来吧。”
    “我以为不妥,那女子牵涉太多,根底难测,当此关键时期,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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