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那游紫梧,捂着胸口,往上空明月之上投去视线,一言不发,头顶宝幢彩光刷落,将他罩在其中,化虹千丈,就此逃离。
    游紫梧如此,没有直接中剑的万飞罗,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与地网白骨阵气机相接,阵势洞穿,他心神亦遭重创,又被扑面而来的雷光扫中,至此还不算完,已经隐忍已久的武元辰哪会放过这机会?钟声响处,万飞罗身躯剧震,整个人上下血雾迸开,不知裂了多少口子,下一刻化云气而走,却不是素白,而是染成了朱红颜色。
    转瞬之间,形势倒转,云海上众多长生真人,未必知晓其中的细节,却依旧看得惊心动魄,尤其是横空而来的无匹剑气,破云海,斩雷霆,穿骨阵,劈强人,一剑所至,当之无前,何等威煞,何等气魄!
    是哪位剑仙大能到了?
    这强横一剑之前,任他长生真人、劫法宗师,都是心神受慑,暗伤已存。且还是旁观之人,像是与其中关涉较多的……那谁来着?
    太昊宗主肖神光此时当真是一口心头血喷出来。
    在场的人中,惹说憋闷,毫无疑问是以他为最,本以为借着游紫梧,可以靠上罗刹教这根大树,也提升下自家女儿的教中地位,哪想到,那位西陆传法仙师,罗刹教中排名前十的绝世人物,竟然在那么一场莫名其妙的争斗之后,被天外飞来的一剑重创,差点儿就断成两截,拖命而逃。
    这算什么?
    此时此刻,由不得肖神光心神自主,那慑人心魂的剑意,对一切敌意都有着尖锐的反制之力,肖神光自认为与游紫梧、万飞罗一派,心神牵引之下,也等于是“分担”了剑意锋锐,已经心神重创。
    而这一片云海之上,虚空环境也是愈发地诡异莫名,自游紫梧遁走之后,双日一月的格局,就变了日月对照,可就算是日月同在,背景虚空却是从幽蓝转为浅墨灰色,似乎是大量的光线被曲折波荡的虚空吞噬,以至于那一轮大日,都变成琉璃珠似的玩意儿。
    黑暗在蔓延,吞没着一切。
    第029章 太渊太玄 七星连珠
    这等环境下,吃那月光悬照,肖神光心头便有恐惧之念滋生,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只觉得浑身不得劲,明明在月光之下,却似被阴影笼罩,不见天日。
    他忍不住扭头看其他人,此时,云海之上,大部分人都抱着团,张天吉、周初、阚兴离三人一组,之前三宝船被摄走时,甩出来的三位随心阁长生真人一组,而且黄天道的孙敬复,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段,也和那三人混在一起。
    形单影只的,竟然只他一个?
    当然,还有隐没入云海深处的武元辰,还有至今仍在幽暗虚空中的余慈,可他怎么能和那两个比较?
    别说比较,他真想有多么远,避多么远!
    念头既生,他忽地发愣:怎么自己就没想过逃走这回事儿?
    一念未平,一念又起,他再次回头,看张天吉等人,按理说,同为长生中人,对他的观察,那边几位无论如何都应该有些反应才对,可为什么由始至终,就没有任何一人往他这里看?
    就是偶尔飘过来的眼睛,也是茫然无焦点,完全将他漏过,在那些人眼中,他这边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肖神光心头恐惧便如黑潮,一层层翻上来,整个人就像光赤着暴露在数九寒冬之下,不自觉就在打颤。
    他的法力呢?他的神通呢?
    他想聚起力量,掉头逃命,可莫名地全身气机都凝滞不动,一星半点儿的力量都调不起来。
    除了剑修,绝大部分长生真人的神通所在,都是自成一域,在与天地法则体系的抗衡中,达到对形神内外的完美控制,可这时候,某个无形的恶魔,就将这份根本吞吃干净。
    便如吃鱼要剥刺,炖肉要拆骨,等这些前期工作做完,就只剩下“品尝”了。
    “啊啊啊啊……”
    就在惨嘶声里,肖神光脚下一空,身形沉重如石块,向着无底的深渊直坠下去——
    刹那间天光数次变幻,他却完全抓不住规律,事实上,已经濒临崩溃的心神,对外界的细微变化,已经是视而不见,完全无法生出反应了。
    直到虚空再次移换,独特的幽暗世界呈现在眼前,天空本是纯粹的黑暗,几无杂色,却有一道暗红的笔直轨迹烙下,细看去边沿却是参差不济,便似翻卷的伤口。
    而在其下,血色的波涛,怒嚎的妖魔,将这处黑暗虚空劈成两半。
    看着那无数奇形怪状,却又同样狰狞凶横的脸,肖神光再次发出惨叫,也在此时,他仅存的那份灵明忽然发现,自己的惨叫声,怎么与血海上那些魔物一般无二?
    血海翻波,浪花飞动,将肖神光卷入其中,随波沉浮。
    他沉下去,又浮上来,血海的腥臭灌入体内,污秽形神,那仅有一份灵明,也如风中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大概是回光返照,他对周围的环境倒是越发地敏感起来,由此也形成了他最后的记忆:夜空、血海,还有一座巨如山岳,却缥缈扭曲如云雾的城池。
    城池已经近乎透明,唯有其上万千符纹,道道清晰,光华流转,中央则构合出一个炮管似的空洞,血色正渗入其中,凝聚为烈日般的强芒,仿佛下一刻就会击发。
    血海中,无数魔头正向着虚幻的城池奋勇扑杀,却无法阻止那力量的蓄积,而且还有更多的魔头,只在海面上手舞足蹈,呼啸吼叫,成就那恢宏之声:入魔!入魔!
    某种深蕴在血海中的信息灌入心头,转瞬间,肖神光明白了些什么:哈哈,余慈小儿,原来你也不妙了啊!
    情绪翻腾,如火爆燃,瞬间将仅有的灵明焚烧一空,肖神光再不管其他,就那么高举双手,和身边万千魔头一起,嘶吼狂叫:入魔!入魔!
    恢宏之声响彻虚空,更化为鲜艳如血的魔气凶意,蒸腾起来,穿透高空中那一道暗红的虚空伤痕,往他处虚空渗透,也将这口子腐蚀得更大。
    此时此刻,就连那些扑击虚幻城池的魔头,也纷纷停下,扭头上看,看那不断拓开的裂痕,某种毁灭性的情绪占据了血海上所有扭曲的心灵,受此影响,太渊惊魂炮的蓄力过程再减,临界点已至。
    有平淡的声音传出,之前似乎还有一声低回的叹息:“遗气涓滴,冰封三千外道;摘星数点,截绝百汇灵机。”
    刹那间,一道冰线自平等天来,飞降而下,过星辰天、人间界,将太渊惊魂炮造成的伤痕一路封闭,再一头刺入万魔池。
    夜空飞雪,血海霜冻,继而波止涛凝,冰封万丈!
    就是虚幻之城上的太渊惊魂炮,其击发之符纹机关,也给冻结。便在此时,夜空明月回还,映得飞雪片片,冰尘点点,晶莹剔透。
    余慈神意穿过,看那冰凝的血海,若有冷汗,也一定是给冻住了。
    真险哪!
    太渊惊魂炮的杀伤,是纯粹近于剑意的杀伐之力,甚至有些近于诛神刺,一炮轰出,碎形灭神,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受那一炮,心内虚空受创不说,万魔池当真是沸反盈天,魔意纵横,更渗出这一层天地,污染了人间界、星辰天,当时他已经是魔念大炽,这才“一口吞了”肖神光。
    若不是他痛下决心,让玄黄隔空重创游紫梧;若不是他当机立断,引来太玄神通封杀魔意,大概接下来就要在魔意的催发下,与云海上下的几位长生强者再战一场……
    当然,更可能是被罗刹鬼王再一次太渊惊魂炮轰穿心内虚空,道基崩坏,便是不死,也是几千几万年都别想恢复过来。
    如今事态仍未完全好转,他虽以太玄冰解,封住了滔天魔意,心内虚空的创伤仍是实打实的,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温养。
    可现在,不管是天地法则意志,还是罗刹鬼王,恐怕都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尤其是后者,游紫梧已经拖命而逃,罗刹鬼王的“坚城利炮”依然强行驻留在万魔池中,这一瞬间做出的消耗、付出的代价,恐怕要十倍于之前的总和。
    这正代表了那位的杀意,已经再没有任何遮掩。
    就算这回将其驱离,后续而来的庞然伟力,包括罗刹教、黑天教的倾压之势,又该如何抵御?
    更何况……现在的问题更复杂了。
    不管罗刹鬼王的杀意是如何炽烈,虚幻的城池终于禁受不住太玄冰解的力量,逐步归于虚无,罗刹鬼王依旧向这里传递讯息:“太玄冰解……你还留着什么后手吗?”
    老子还有一千手、一万手呢……
    余慈念头方动,却又止歇,他怎么觉得,罗刹鬼王话中所指,并非是他呢?其后那边似乎还传来了什么信息,似乎是在笑?细节余慈已经辨识不出,此时太渊惊魂炮的符纹结构也已濒临崩溃,积蓄的力量如何处理,才是真正的麻烦,若在万魔池爆出来,他依旧讨不得好。
    这时候,他忽地福至心灵。
    神意暂时从万魔池移转出去,化为千丝万缕,渗入已没有半个清醒人物的三宝船,在他心内虚空中,三宝船上的防御法阵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直接被穿透进去,再入底部货舱。
    神意洒下,很快就找到了正主儿。
    那是一片看上去残破不堪的砖墙,厚约丈寻,分割成十余块,平放在货舱深处,单独搁置,如果不是余慈心中已有定论,恐怕要将其视为寻常的古迹残留,就是摆在眼前,也不会多扫去一眼。
    而此时再看,砖石色泽苍黑,其上黯淡模糊的纹理,不正与此时封冻在万魔池中的虚幻之城差相仿佛?只不过后者为虚,前者为实,余慈神意探测实物,更能感受到其中的玄妙处。
    神意扫过砖墙表面,又渗入一些,遍及所有的分割部分,虽说由此使得图形错乱,可他能够确认,这里的符纹真的拼合起来,与罗刹鬼王那边太渊惊魂炮的相关符纹,确实同出一源,而且,还相当完整。
    这部分砖墙,其实是有过拼装或修复的痕迹,只是为了便于运输,又或者要掩人耳目,这才重又切割开来。能看出,在切割时,动手的人非常小心,尽可能地不去损害符纹分形的独立性和整体性——如果海人异族的符纹体系,同样可以用“符纹分形”这个概念的话。
    余慈就是这么理解的。
    换句话说,如果将这些厚重砖墙重新拼接起来,那就是又一部太渊惊魂炮!
    原来,当年海人异族延续族运数千年的至宝利器,就是这副模样。
    余慈大约也可以理解,为何游紫梧一行急匆匆过来,想来是不愿让这种已经进入离幻天的可怖利器流传出去。既然如此,当年为何不做绝一点儿?后面太渊城重现东海,又是闹的哪一出?
    这些问题,余慈一时算不清楚,但没时间再耽搁,神意扫过,周围没有修士镇守的防御法阵彻底崩溃,至于一些机关消息,包括玉石俱焚的布置,都被心内虚空吸收疏散,起不到半点儿作用。
    那些个“砖墙”则是给摄起来,随即虚空移换,重又回到万魔池处。
    余慈这一轮移转,花费的时间不过数息而已,万魔池中,冰封如故,唯有属于离幻天“坚城利炮”愈发地虚幻不实。
    现在的情形很微妙,一方面,余慈绝不乐意让离幻天的法则渗入自家心内虚空,这种玩意儿应该是有多么远,就踢开多么远;可另一方面,若让这玩意儿崩溃,失控的太渊惊魂炮力量,绝对会让他很难看。
    而在罗刹鬼王那边,毕竟是相隔亿万里的隔空交战,没有了游紫梧的承托,又遭到太玄冰解的压制,罗刹鬼王也知事不为,不再强自维持,或许也想着让太渊惊魂炮来个自爆之类。
    以前是不让人进,我非要进;现在是不让人走,我偏要走!
    若做个形容,此时的余慈大概就是揪着罗刹鬼王衣角……上的某根脱线:且等等,等我这边收拾了残局,你再滚蛋不迟!
    时间紧迫,就算太玄冰解如何玄妙,对这纯粹法则构建的虚影,也有些控制不住了。
    余慈便开始拼接“砖墙”,有鲜活的例子在眼前,虽说里面的结构还是有些微妙的变化,但总体思路确确实实同出一源,再加上之前分割时的“小心”,露了不少线索,余慈也没有花太多力气,就将这一面高约七丈,宽约四丈,厚有丈寻的“砖墙”拼合完毕。
    拼成一体之后,事情就更明显了,和前面估计的差不多,这“砖墙”的主体,应该就是从太渊城的某处城墙遗迹上挖下来的,还有高手进行了一些修复,纹路上新旧有别。
    不管如何,当这半边城墙耸立于血海之上,便仿佛是当年太渊城血战重现。
    一众冤魂厉鬼,妖魔凶物,并无边血海,便是那炼狱般的战场,其上还留存的划痕裂纹,每一处都染着海人异族与罗刹教众,乃至血狱妖魔的鲜血。
    数千年血战,敌我血溅涂染,那巍然不动的太渊城,恐怕也是已血祭成了一件绝怖的法器。从那边截下来的部分,或许比不过离幻天中,坚城巨炮的法度精妙,但那苍凉雄茫的气魄,却是独一无二。也不需要催动符纹,就那么立着,便自有一番真意内蕴,让人心绪沉重。
    余慈本来还想着,如何才能催动其上的太渊惊魂炮,可感应到其内蕴真意之后,心头就是微动,再将这具城墙残垣摄起,暗道声“得罪”,就那么投落到已经快要消失的离幻天城池之上。
    在他的运化下,太玄封禁的厚厚冰层开裂,露出一道可容纳城墙下压的缝隙,刹那间,实体和虚影交错。
    不是重合,因为就算是同出一源,法理相近,两边也是格格不入,有彼无我!
    在与离幻天的法则相接的瞬间,城墙残垣之上,透出一层朦朦血光,血光之下,本来就模糊不清的符纹轨迹,按理说应该愈发难辨,可事实上,那成千上万的复杂符纹脉络,不管之前有多么模糊,这一刻,都灼灼生辉,光华汇集成流,由缓而急,轰然转动。
    便在冻结的血海波涛之上,似乎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隐约更有无数残缺不全的人影,从墙体上挣扎出来,仰天长啸。
    如此场面,远远超出了余慈的预料。
    离幻天仅余的虚影彻底扭曲了,甚至是被吸收,其中抽取万魔池的魔意恶念,已经积蓄到临界点的恐怖力量,就那么被调转过来,纳入到城墙残垣的体系中去。
    墙体微微颤动,已经冻结的血海,却是开化了。
    万千魔头凶物还未从解冻的变化中回神,其身具的负面凶念情绪,便被无休止地抽出,再通过血海浪潮,输入到城墙里去。以至于墙体上那些虚影,都给撑得饱满真实起来。
    三千六百年血战,究竟浸入了多少战意凶气啊!
    余慈惊讶于太渊城不屈的意念,却不会将主导权拱手相让。
    事实证明,绝凭着气魄、意志,或是仇恨,是奈何不了罗刹鬼王的。太玄封禁的神通倒是很适合用在此处,余慈就利用太玄冰解的神通,不断地调节、运化血海上传递过来的负面凶念情绪,通过其在城墙残垣上的传输运输,不断熟悉符纹结构,也一点点地分析太渊惊魂炮的奥妙。
    如此数遍,某个想法忽然又跳出心湖:真像啊。
    所谓的“像”,正是之前余慈想到的“诛神刺”。余慈曾经以诛神刺为根本,在天遁宗秘术的基础上,创出了“熔炉”心法,故而对里面运化的机理非常熟悉。
    如今看来,太渊惊魂炮的内部运化之道,虽不如诛神刺那般炼之又炼,纯之又纯,但还原它的基本原理,真的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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