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覆盖了熔炉附近的区域,每个人都很专注,但从另一个角度,也可以说,每个人都心不在焉。
    宫阙之外,太阿魔含与叶缤的对战还在持续,偶尔会在从宫阙的封锁中挣扎一番,试图脱离,更多还是在测验。
    每一次“测验”,都会让九真仙宫剧烈抖荡,偶尔扩散的魔意,同样会给附近的修士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通过模具,余慈就看到,万腾山、端木森丘那一拨人里,在深入九真仙宫的过程中,又被强横的魔意抹杀了两个。
    愚蠢!
    对他们一行人的选择,余慈真的是看不过眼了。
    要说现在,其实是最好的脱身良机,太阿魔含也好,其麾下天魔大军也罢,都是自顾不暇,东华和域外两外虚空纵然动荡,总还能保持大致的稳定。此时从两界甬道出去,只要不是运气特别糟,活命的机会远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大。
    可就是这些笨蛋,竟然还有闲情到九真仙宫来凑热闹。
    虽说大部分人的生死与他无关,可毕竟里面还有端木森丘这样,有几分交情的人,不好看着他们浪费时间,另一方面,也为了消解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微一动念,鬼厌放弃了参悟《自在天魔摄魂经》的机会,飞身而起,迎着那一行人去了。
    鬼厌的目的性太明确,他一动,鬼神剑就知道其目标所向,一个闪身,就追了个首尾相及,明知故问道:“鬼厌老兄,往哪儿去?”
    被万化魔域困了多时,难得鬼剑神还能维持一个平稳的情绪。鬼厌也嘿了一声:“见几个故人,指点他们一条活路。”
    “哦?愿闻其详。”
    “也好,老子就教你个乖……”
    不管鬼神剑脸上如何发黑,他伸手指向当初闯进九真仙宫的方向:“看到那个方向没有?不知种了多少根百箭藤,那是谁去谁死啊。”
    鬼神剑又恼又奇:“谁要去那儿了?”
    这与众修士前进的方向风马牛不相及。众修士是借着东华虚空混乱造成的天魔军势真空,从九真仙宫“正门”进入,不像余慈,是从两界甬道中闯进来的,否则现在大概也死了个干净。
    “再拖延下去,说不得他们真的从那里闯一回。”
    恰在此时,万腾山、端木森丘等人出现在视野中,鬼厌不想重复说两遍,向鬼神剑勾勾手,当先飞下去。
    余慈在鬼厌那边的关注到此为止,因为这一刻,“熔炉”之中,突然起了变化。
    对目前熔炉中的“结构”,余慈算是认识最清楚的一个,模具的存在,让他从里到外都看了个通透。唯一没有深入的,就是照神铜鉴和魔识留痕的气机运化区域。
    对于前者,他是不想破坏那一个验证的机会;对于后者,有柳观前车之鉴在先,他也不想找不自在。
    可这时候,随着那边气机运化的深入,其最深处产生了某种秘不可测的变化,使得余慈看到了一簇极致幽暗的焰光。
    幽暗与火焰的并存,在修行界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那其实就是某种炽烈力量的挥发,由于其特殊性质遮蔽或扭曲了光线,最终形成类似的效果。
    与其说是“看到”,不如说是“感觉”到热量的存在。
    熔炉中,幽暗的焰光正是这种情况,疑似“魔识留痕”所在位置周边,气机的运化过程太过激烈,以至于形成一团跳跃不定的高温火云,只有尺余方圆,也就是“焰光”的表现。
    之前柳观正是想从中穿过去,却遭到重创。
    此时,火云向内聚拢,正殿上方的烟气,也有收回的趋势,相应的,一直在摇摆不定的照神铜鉴形态,竟是变得稳固了一些。
    这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除了高温之外,“熔炉”内外没有任何屏蔽,众修士放出的神意,只要能够抵挡住高温侵蚀,就能感应其中变化,其内部内缩的趋势,也让人们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就向其核心聚集。
    照神铜鉴的半成品相,是很招眼的,可更招眼的,还是那一簇幽暗火焰。
    宝镜临近成形的暗影,分明是要拘住它,但跳动的焰光,却是自成格局,将包裹过来的暗影隔离在外。
    这正是翟雀儿所说的,魔识留痕和照神铜鉴的冲突,里面涉及到无量虚空神主和元始魔主的复杂关系,而每一次冲突对抗,也都是两类法门的奥妙演化,有极高的价值。
    眼下只不过是从隐晦转入明晰。
    所以,像翟雀儿、黑袍、龙殇等,更加关注于对抗本身,毕竟这种机缘,当照神铜鉴重塑之后,将再难得见。
    余慈也关注这个,但他注意到,虽然柳观因为之前的举动,非常狼狈,但其插入的神意,并没有断掉,而是嵌在了“魔识留痕”的外围火云中,即使因此受到了持续的伤害,却是死钉不退。
    他这种做法,在熔炉内气机运化激烈、格局隐晦的时候,还不怎么显眼,可当幽暗焰光与照神铜鉴均已大致成形之际,就太过古怪了。
    而且,有吃力不讨好的嫌疑……
    余慈就看到,幽暗焰光成形后不久,柳观探进去的那“一截”,就在焰光中无声无息化消干净,可说是被最直接、最暴力的方式,断去了彼此的联系。
    够痛的吧?
    余慈看得眼皮直跳,就是以柳观的修为,被“烧化”掉这么一截,也是要伤筋动骨的,这是直接触及神魂的损伤,甚至会损及根基!
    人们就看到,刚被黑袍扶起来的柳观,五官七窍同时溢血,眉心位置,甚至开裂了一个窄细的切口,没有流血,可内层的骨头都似绽开小缝,细看去令人心头生寒。
    可这时的柳观,却是一把推开黑袍的搀扶,自己站起来,因为神魂受创,脸上肌肉都在不自觉地抽搐,可是他眼中光芒,几乎就是燃烧起来,有如实质。
    便在此时,余慈陡地发现,给予柳观重创之后,魔识留痕所形成的幽暗焰光,分明变得更旺了些,似乎柳观被烧化的“一截”神意力量,就是添上的柴禾。
    这让他兴起一个念头:
    魔识留痕在燃烧,它烧的是什么?
    通过模具,余慈能够感觉到,周围的天地元气虽然在损耗,但绝大部分都是被照神铜鉴收走,作为其重塑的火力源头,魔识留痕能抓住的,少之又少。
    这样的情形下,它对抗的力量,燃烧的能源,又是从哪儿来?
    当然可以说,那是元始魔主神通广大之故,可若元始魔主当年一点魔识留痕,在数万年后,都有如此力量,陆沉凭什么能伤到他?
    好吧,这不是余慈考虑的范畴,他只是从常理的角度分析,认为目前的局面不那么合理。
    也就在他思路还不那么清晰的时候,另一个变化,从熔炉中,从模具上,也从手中宝镜的反应里,同时映现出来。
    同样是这一刻,正殿上空,《自在天魔摄魂经》的玄奥演化就此终结。
    照神铜鉴……准确地说,是照神铜鉴的后半部分,在熔炉中重塑完成。
    咦?难道不需要将魔识留痕彻底控制,就能成形吗?
    这和之前的猜测有些差异。
    余慈对这玩意儿当然是非常好奇了,他一直想知道,与他“老伙计”有最密切联系的另一半儿,会是个什么模样。他的神意感应也第一时间周覆其外围,从各个角度,各个层次加以解析。
    可没等深入,意外就出现了。
    一直在他身边悬浮的云气模具,陡地凝定。
    那一瞬间,不可胜数的巨量气机从其映现的熔炉中,更确切地讲,是从那刚刚成形的照神铜鉴上爆发出来。
    巨量气机没有投向任何地方,而是直接显化在模具中央,从单纯的“反映”,转化为不可逆的真实,且就像是一张密密织就的蛛网,铺向模具的每一个区域。
    “我就知道……”
    余慈脑中只来及闪过以上念头,便在本能的驱动下,伸手抓向模具,试图将其收起,但以前如臂使指的感觉没有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照神铜鉴上迸出的巨量气机,瞬间铺满了整个模具,将二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然后就像是收线的风筝,将这一片云气,拽向仙宫中枢所在。
    对余慈来说,模具不仅是展现九真仙宫各个角度虚实,也是将他的指令传达到妙夫人、狄郎君那边的唯一介质。没有模具在手,他在这里,不比柳观等人高明半分。
    他怎么可能让模具脱手?
    只是,模具乃是由云气所聚,几无实质可言,余慈想拽着,又到哪里使力去?
    看着云气离散,从指缝间溢出,再化合成形,飘然远去,他只能是咒骂一声,追摄上去,还好脑子尚属清醒,记得将手中半边宝镜重收到袖中去。
    九真仙宫占地虽广,却也不是千里、万里的规模,人影飞遁,云气流动,不过十余息之间,跨越殿堂楼台,直至熔炉所在。
    这时候,附近的修士也都生出感应,纷纷扭头,看着那一团云气,还有随之而来的人影飞临“熔炉”上空,各自表情都很是微妙。
    顶着近十位长生中人的灼灼视线,又是以如此形式到来,便是以余慈的心志,也有些尴尬。
    期间,唯一给余慈些许安慰的是,当他神意充斥在模具之中,对九真仙宫的感应并未受到影响,更奇妙的,当他神意充斥其间,其余人等的神意感应,都是纷纷碰壁,强如柳观,都无法穿透进来。
    只是,连续受到七八次冲击,余慈本人也不好过就是。
    数十里外,从鬼神剑以下,诸修士本是被鬼厌的说辞惊住,大都在挣扎考虑,有不少人,尤其是非论剑轩的修士,已生退意,可就在此时,余慈“降临”。
    两边虽还有一段距离,但那边神意激荡的场面,也很是不小了,鬼神剑当即生出感应,扭过头去,然后,就再也扭不回来了。
    鬼厌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从声音中,听出情绪:“原来如此……你们倒打得好算盘!”
    感受着至少一半以上的修士转变的目光,鬼厌嘿然一笑,也是无奈,不过,要说挫败感什么的,并没有多少,至少他想劝住的,都没有问题。还有一些,就是想留,都留不住。
    端木森丘就打来眼色,询问是不是要帮手,鬼厌微微摇头。
    相比之下,还是余慈那边更麻烦些,也没有人能帮得上忙。
    虚悬在“熔炉”之上,感受着下方烤炙的高温,余慈深吸口气,按住因神魂动荡造成的种种不适。当然,更让人不舒服的,是从暗处到明处的强烈落差。
    没有人喜欢遭人背后算计,可余慈这种出场的姿态,还有悬在熔炉正上方,映现出九真仙宫全景的云气模具,都非常直白地宣告了,之前他究竟在干什么。
    也就是余慈心志坚定,脑子明白,很清楚这种时候,最妥当的办法,无疑就是什么都不理会。
    他也确实没有分心的时间了。
    模具悬浮在熔炉上空,余慈就在旁边,看下方正殿顶部被冲开的窟窿,从这个角度看,殿里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但他清楚地知道,就在那团黑暗之下,存在着两个关键之物,照神铜鉴的后半部分,还有与它相互依存,又时刻对抗的元始魔主魔识留痕。
    二者都踞于大殿之下的地层深处,紧密相接,本应一体。
    可是现阶段,余慈却感觉到,二者的差别越来越大,虽然还是紧密贴近,幽暗的焰光就在半边宝镜的中央燃烧,但已经凝固的照神铜鉴,怎么都不可能再把魔识留痕收回了。
    这算是炼制失败吗?
    正思虑之时,有人从一侧贴近,和声道:“九烟道兄,此间事,可有什么说法?”
    “我哪知道?这种事情,问黄泉夫人本人比较好。”
    余慈知道是道华真人过来,也知其性情,故而头也不回,“如果可以,也能问问柳魔君,不是有俗话讲,最了解某人的,是其仇人么?”
    看着像是随口应付,其实他话里相当认真,目前看起来,也只有曾经与魔识留痕“莽撞”接触的柳观,才更有发言权。
    当然,这是从他的角度看,对于道华真人等,明显是从他这里才能挖出更多的秘密。可余慈又哪有解释的精力和时间?
    也在此时,被“收线”的模具,再一次受到下方力量的牵引,一路沉降。
    而随着模具降下,下方的无形熔炉,其温度也是一路走低,不过一息时间,虽然还是闷燥,却已经没有了伤人的力量。过于剧烈的温度变化,甚至形成了一层澎湃的气浪,四方翻滚,呜呜有声。
    显然,熔炉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余慈顾不得再搭理旁人,紧紧跟进,径直从正殿顶部的窟窿里穿进去。
    他既然动了,就别指望其他人旁观。身边的道华真人,还有远处的柳观等,虽是一言不发,却都是跟过来。
    至于远方,以鬼神剑为首,万腾山、雷同豪,加上一位叫不出名字的论剑轩真人剑修,飞遁而至,后面,还有两个散修跟过来凑热闹,里面则已经没了余慈的熟人。
    真人境界以下的,更是一个不见。
    剩下那些人,包括一些论剑轩修士,都已经依照鬼厌的指点,出了九真仙宫,转往两界甬道去了。
    这是正确的选择,在太阿魔含掀动的魔意大潮冲击下,真人修士之下,除了翟雀儿这样有至宝护身的,连活命的资格都没有。
    也许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到这里来,都少有得利,但能及时撤出去,保得性命,就能留住本钱,比已死和将死的那些人强出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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