亿万条气机探引出去,在两边实体接触前,已经对接在一起,纵然磁山尚未落地,这套阵势,却已经成形。
    玄黄杀剑带起的血潮,虽是声势如海如潮,但子午磁山就像是耸立在海中的高山,任它风吹浪打,却自巍然不动,山体隆隆垂降,速度反倒又快了一层。
    便在此时,磁山底部,又有几道血光翻卷,可此时诸万象吸取了教训,没有再让余慈得手。“血舌”甩击几遍,便像是困倦了的章鱼,收回触手,缩了回去,或是受此影响,一时间连汹涌的血海,似乎都有些褪色。
    “也不过是垂死挣扎。”诸万象做出评断,紧接着抬头看天。天上日影略有模糊,只是一会儿的功夫,温度便似是上升了些,三阳劫正在这片天地间逐步成形。
    这也是个麻烦事,但在谷梁老祖的计划中,有专门的人员处理,不需要他们分心。
    等他再低头的时候,却愕然发现,血海非但褪色,更是“退潮”了。其侵占虚空的区域,只一息左右的时间,便收缩了一半以上,而且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
    没等这边想出个所以然,万里长空为之一清,扰人耳目的血海便似从哪个缺口中漏了个干净。过于鲜艳的颜色洗净,那澄明的天空,倒让众修士有些不适应了。
    恍惚之际,一直专注于布设符咒的马明初,忽然示警:“他在山下祭炼……天罡地煞炼法,六重天!”
    “啊?”
    除了对符法特别敏感的马明初,谁能把思路从血海全无滞碍地转移到天罡地煞祭炼之术上去?便是前者,出于感应和经验,发出警讯,却也不免困惑:死到临头,临时抱佛脚,顶个什么用?
    也就是一怔的空当,祭炼六重天圆满时,独特的气机共鸣之声透了过来,伴之同起的,则是一声暗哑的摩擦之音。
    如匣封口,如剑入鞘。
    天地四方,陡然静下了去。
    高空天域不可能真正安静,但声光色调的强烈对比,就是给人这种感觉。
    余慈出了什么妖蛾子?
    众人第一念头即是如此。而眼前,玄黄杀剑的力量,就在那瞬间消失了,子午磁山继续下坠,没有了血海托举,速度快了何止一倍。
    宋公远发出尖啸,以师门秘术发出警讯,眼下看似往最好的局面上去,可情形如此古怪,为安全计,肯定要有所防备。
    顾执突然开口:“或是被收伏了吧。”
    诸万象冷瞥他一眼,却没有回应。若按着近些日子的传言,那个余慈早在剑园时,就曾执玄黄杀剑御敌,也不是不可能。
    但诸万象认为,这事儿压不住秤砣,谷梁老祖的意志和手段,也不会因此而受到影响。
    宋公远示警之后,受磁山阵势的影响,却是感应不到玄黄杀剑了,便扬声叫道:“明初老弟,在还是不在?”
    此时最敏锐的,就是稳立于磁山上,操控磁山符法的马明初。他也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还在!”
    诸万象和宋公远对视一眼,都点点头,宋公远喝一声:“明初老弟为我掌眼!”
    他终于放出玄璃剑,通过马明初,加以定位,只一刹那,又是一声尖锐的震鸣,但这次,明显不比上回干脆,刺耳的摩擦之音,还有偏移的冲击波,让磁山都有些震动,显然是被消卸了不少力道。
    不管宋公远那边战果如何,诸万象心神安定,默默计数,此时,距离地面已不足五十里,可以看到大地模糊的影子,在斑驳的色彩中,则有一个不断涨大的光环,招人眼球。
    那是作为辅助的两仪圈,是谷梁老祖一位朋友的本命法宝,单是请那一位出山,其代价便是不菲。
    当子午磁山和两仪圈成功对接之后,诸万象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马明初和宋公远还要为谷梁老祖卖命,而他则可以拿着丰厚的报酬,甩手走人。当然,如果他想,完全可以继续做下去……
    这时,他数到了七,阵旗再挥,磁山上的各位步虚修士重新换位,恰与地下预设的阵势,以及两仪圈相应,子午磁山竟然是缩小了一圈儿,坠速更快了数成。
    饶是如此,照这么个体积、速度砸下去,方圆千里,都要被冲击波夷为平地。
    可最终的结果,却是无声无息。
    子午磁山直接纳入光圈之中,光圈在扩大,山体则再次缩小,两边甚至没有任何接触,只见到一圈瑰丽的光环,自下而上,转眼漫过山顶,然后又倒了回去,同时也开始回缩。
    便在这一过程中,子午磁山的坠落速度骤减,就像被人小心翼翼举着,然后慢慢放落。这时候,虚空中才响起颤鸣声,磁山上的步虚修士,还有马明初都纷纷飞起。
    在他们脚下,子午磁山终于接触地面,地面土石受到无形的磁力作用,围绕磁山,层层垒起,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形成一座庞大的山丘,但很快又压平、凹陷。
    那一座缩了两三圈,但仍有数百尺高的山峰,就这么陷进了地表之下,且肯定仍在持续下沉。
    “一举建功,精彩,精彩!”
    顾执倒持折扇,鼓掌赞叹,旋又一叹:“如今玄黄杀剑被镇压,在下虽蒙老祖和几位真人厚赐,但在此间,已没了用处,三阳劫火也是烧人……若诸位真人没什么吩咐,晚辈这就要告辞了。”
    马明初等人哪还有闲和他客套,况且他流露出退意,也算是比较知趣,故而当即便允了。
    顾执也干脆,叫上不远处的江上雁,两人划空而走,却是往内陆方向去。诸万象看他们的背影,迟疑一下,但最终还是留下了。
    此时,天空中日影渐分,青、白、红三日分化,与真正的太阳一起,并行在天空中。
    不管是谁,站在这个区域内,都觉得心口隐隐发热。宋公远暂时还顾不上这个,见不远处有预先安排的人在,便唤人过来打听:“如何?”
    “已沉入地下三十里。”
    “三十里?”宋公远看向诸万象,要听他的意见。这位阵法大家没有离开,很多事情都省了心力。
    诸万象倒是很享受这种地位,细眼习惯性地眯起,略一计算,便道:“现在这情况,大约要到地下百五十里的位置,才能暂时隔绝三阳劫火。那时候,全面开启阵势算是正好。”
    “好,我们也下去。”
    宋公远对玄黄杀剑的沉寂还有些担心,可决断下得极快。毕竟余慈再怎么能出妖蛾子,也只是区区一人,而他们这边,却是规模超过百人,长生真人便占了一成的强势团体,更有师尊谷梁老祖坐镇,计划周密齐备,若那余慈知道轻重,也还罢了,若是顽固不化,化为齑粉,便是唯一的下场。
    当然,他也不忘下一个命令:“打开水镜,我要看山下的情况。”
    看那余慈,究竟使出了什么手段!
    余慈还能用什么手段,只是一个“坚决”罢了。
    驾驭玄黄杀剑,绝不能用他最擅长的半山蜃楼等剑意,只能跟着玄黄的节奏走,真是十分别扭。可要真是悟透了,也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关隘。
    他既然已经做出了舍弃一具分身的决断,就不会首鼠两端,要舍就舍得干干净净,不搞什么妥协。
    此时,除了被天龙真形之气护着的分化念头之外,他从主体上分离出来的剑意,被玄黄剑意吞没;那具三方元气塑造的分身,被血杀之气浸染、扭曲和异化。
    这是一个被迫的过程,但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故意纵容的结果。
    有玄黄剑符为基础,他有了和玄黄杀剑沟通的渠道,而且还在不断地修正,以提高效率。
    玄黄杀剑的剑意,没有什么雾化、虹化之分,有的只是纯粹之杀意。这样反而更好把握:用什么样笔触,去描绘,余慈这里的投影分身不用去想,自有主体调整,他要做的,只是适应这种改变,然后利用它。
    也就是说,已经严重异变的分身肉躯,仅是一个“工具”而已。
    这倒让余慈思路大开,因为,他想到了辛乙辛天君——那个以阳神成道,却给自己生生造出一具血肉之躯的大宗师。
    辛乙的“肉身”,乃是真形法体的级别,眼下余慈做不到,但以炼器、祭炼的思路,照葫芦画瓢,绝无问题。
    放纵玄黄杀剑,以血杀之气异化分身肉躯,这可谓之“炼器”;在此基础上,拿出当年精研玉神洞灵篆印时,学出的本事,自然就是祭炼。
    他实实在在地将自家分身肉躯,炼成了一件专门与玄黄杀剑配合的法器。
    然后就是等待,等一个更好的机会。
    所以,此时呈现在水镜上的,就是一个木然如死尸般的余慈,抱着玄黄杀剑,平躺在子午磁山之下。
    看到山下情形,宋公远这边,都是愕然。但没有一个敢掉以轻心,严控阵势运转,继续将余慈连人带剑压入地下。
    水镜也不能支撑太久,往那边照得时间了,受磁光杀场的影响,水镜上布满了七彩光线,扭曲画面,让人看得眼晕。
    宋公远挥手让水镜散去,皱眉细思,一时不得计,忽听有人朗声说话:“五弟立得大功,师尊必定欢喜。”
    宋公远闻声也是一喜:“原来是大师兄到了。”
    谷梁老祖历世两劫,共收有弟子二十余人,其中大都未得长生,可以不论,还有两位,虽成长生真人,却陨落在劫数之下,如今在世者,不过三人而已。除了宋公远外,还有此时前来的大师兄俞南,另外就是关门弟子邵长平。
    谷梁老祖在北方势力虽是不小,却并未开宗立派,但“一门五长生”的调教手段,也足以为世人所惊佩,也有好事者,私下里将他与太玄魔母并列,称为“南母北祖”的。
    当然,谷梁老祖绝没有承认过这种称号。
    作为首徒,俞南跟随谷梁老祖已有一劫之久,虽是因为某种原因,一直没有进入劫法层次,但在长生真人中,绝对是第一等的强者,尤其是他的大还心镜神通,可以洞彻此界九成九的幻术,更能探究他人道基根本,有的放矢,因人制宜,同级对战,可说是占尽了便宜。
    数息过后,俞南飘然而至,身外一层薄光,分土裂石,虽在地层之中,却如履平地。
    此人面目倒也寻常,只是一对眼睛神采焕然,与他对视,便觉得心里活泼泼的,就像是清晨吸一口最纯净的空气,清灵奋发,神思灵动,无形之中,已受神通所摄,诸般隐秘,都翻上来,偏又甘之如饴,却之不能。
    就算宋公远这样,与他相处久的,都不敢对视太久,低了头,向俞南行礼。
    俞南到了近前,先与马明初、诸万象等人见礼,视线又往周边阵势上扫了一圈,“五弟你这边的进度,可是出人意料,比师尊估计的,早了足有一刻钟。”
    宋公远赧然道:“惭愧,实是出了些变故。”
    说着,便将前面一连串事项道来,俞南听后,沉思不语,宋公远也就住口等待。
    谷梁老祖近一劫来,大部分时间,都为进入地仙境界而冥思神游,闭关修炼,平日里都由俞南主持师门事务。俞南为人低调,素来不与人争利,却因神通之故,不怒而威,宋公远对这位大师兄,还是非常尊敬的。
    马明初和诸万象对视一眼,后者不必说,前者虽是一向与谷梁老祖走得很近,以子侄见称,可毕竟隔过一层,故而也都当起了闭口葫芦。
    一时间,除了磁山沉降时低沉的轰鸣声,还有阵势气机变化的滋滋怪音,地层中便再无其他声息。
    俞南这一番沉默当真很久,诸万象估计着子午磁山已经沉入地底将近百里,才听到他说话,开口就是一声雷:“此人真身不在此间。”
    “什么?”
    宋公远勃然色变,俞南的大还心镜神通,他是绝对信任的,已经大致成形的磁光杀场,也不会造成什么困扰。既然如此,镇压在子午磁山下的那具躯壳,真不是余慈本人?
    怪不得看起来像死尸一般……
    俞南此话一出,马、诸二人的脸色也不好看,马明初关系近一些,便低声问了句:“大兄,何以见得?”
    虽是刻意找了个亲近的称呼,但话中置疑的意思还要多一点儿。
    俞南自然能听得出来,他为人疏淡平和,也不在乎什么人情道往,只是就事论事:“磁山之下,非是血肉之躯。倒似由特殊元气虚实转化,聚合而成,又受血杀之气扭曲……若是人体,早已湮灭不存。”
    一席话言之凿凿,说得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面已信了七八成,只是有一个关节,始终想不通透:“这是假的,真身何在?”
    若说那余慈能够在阵势合围之后,还能金蝉脱壳,逃之夭夭,岂不是三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扇在他们脸上?只想想被一个步虚修士玩弄于股掌之上,从头到尾,懵然不知,他们便是邪火烧心。
    尤其是马明初,想到之前还感应到对方六重天祭炼,从那时算起,差不多可以认定余慈是从那之后才遁走,若真如此……那又是什么神通?
    “倒也未必如此。”
    俞南的大还心镜神通,观事鞭辟入里,最善追根溯源,又道:“虽非真身,倒也不是空壳,此中有一道天龙真形之气,阳刚炽烈,其中还护着什么,一时倒看不真切。但明初老弟所言六重天祭炼之事,我已见得,确然无误,如此……”
    他话没说完,话意已经十分明显。
    宋公远等人都是见识颇丰之辈,闻言就有些了悟:“莫不是阳神藏于其中?”
    “那这具躯壳就是傀儡。”
    “元气聚形,不知是哪门哪家的手笔?”
    “他分明是一个剑修,怎么走出这条路来?”
    俞南听几人在旁边谈论,初时不说话,但见众人有离题的倾向时,方开了口:“阵势既成,按原先谋划行事便可,以我为主,以堂堂之势压去,足矣。”
    宋公远等都是凛然从命,马明初还加上一句:“大兄说得是。”
    殊不知俞南也在心中加了一句:“便是不足,也不会后悔。”
    那一番话之后,俞南就不再开口,不久便自行离去。宋公远等人都知道,谷梁老祖的计划一环扣一环,作为老祖首徒,俞南任务颇重,从西面赶来的几个扎手人物,都要由他处理,自不好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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