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发感叹的那人,在漫天雾气飞霜中,分外惹眼。概因其人身外,始终笼罩着一着薄薄的暗影,像一个巨大的斗篷,罩住大半身躯。细看去,暗影有如活物,便是在那人凝定不动时,也微微蠕动着,边角时刻都在变化,偶尔溢出黑色的烟气,在虚空中变幻形状。
    这人一脚建功,慢慢悠悠地飞下来,盯着仍陷在崖壁里的灰白影子,刻意压低了嗓门:“你是不是都看到了?”
    回应他的,是一串尖锐刺耳的啸音,那是陷在崖壁中的灰白影子在叫唤。
    在常人耳中,这声音没有任何意义,但这位明显是听懂了:“你说我很强?前言不搭后语,什么玩意儿……还是说你听不懂人话?”
    灰白影子又是一串尖叫,但紧接着,这啸音便给硬生生切断。
    崖壁碎石四溅,尘雾飞扬,灰白影子在千钧一发之际,弹跳起来,远遁出数十尺外。否则,他一定会被那道刚刚嵌在崖壁上的、长近二十丈的裂痕切成两半。
    出手的那位低低发笑:“其实,你想说你是‘月魔’一族,对不对?”
    所谓月魔,乃是妖魔中一个十分显赫的高级族群,聚居于血狱鬼府内的险地——“八苦阴狱”之中,势力庞大,其历代最强者,都被冠以“大阴狱王”的称号,乃是血狱鬼府中一只举足轻重的力量。
    当然,这些信息,莫说寻常人,便是修行界中第一流的修士,也没有多少能清楚了解的,只是这边两人的情况又自不同。
    占尽上风的那位笑声愈发低沉:“装,接着装!我可是好好看着哪!”
    在对手有形无形的压迫下,灰白影子胸口起伏不平,半点儿话都说不出来。
    可他不说话,却不代表对方能放过他。
    刚刚缩回的暗影陡然扩大,重新覆盖三里方圆的巨大空间。而暗影扩张的源头,其实就那位身上披着的暗影“斗篷”。
    灰白影子如何不识得厉害,当下向后疾退。
    然而他速度再快,又怎能瞬间飞出三里开外?当下眼前又是一暗,已再次被罩了进去,他正待重施故伎,化为扭曲的光波遁走,眼前却有一只手分开丝缕黑气,迎面抓来。
    他怪叫一声,长臂突刺。
    “好剑法!”
    敌人的声音似乎响起在暗影范围内的每个角落,那只迎面抓来的大手也消失了,随后便有一记重拳,正正轰在灰白影子的脸面上,打得他半边脸孔彻底变形,整个身子都掼出去,比先前挨那一脚时飞得还要远。
    “什么时候血狱鬼府的妖魔会使剑了?这一剑可有点儿意思,嗯,你想说,这不是剑术……不是剑术,你他娘的说是老子眼瞎了?”
    突然的咆哮声里,重拳下去势未止的灰白影子浑身剧震,第二波、第三波恐怖的打击从雾气飞霜中无声碾至,结结实实地轰在他身上,前后相继,数力叠加,只听得连串骨骼破碎的声响,那灰白影子瞬间被打缩成一团,穿云破雾,直飞出十里开外。
    等他好不容易止住身形,远方强大的敌人也已经等在他前面,还晃着手腕,好像刚刚一拳下去,反震力很是不小的样子。
    “剑气护体?要不然,早让老子一拳给轰成烂柿子……啧,说起来,有多久没尝到阴山上结的青柿子了?”
    敌人的思绪流动太快,灰白影子根本就追不上,干脆放弃,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息。
    虚空中狂风依然没有个定向,在寒雾中呼啸来去,偶尔还绞合在一起,生成强劲的龙卷。一些没来得及逃出去的生灵,被暴风一卷,便给扯进汹涌的寒潮深处,丝毫看不出平日的强壮凶狠。
    这些家伙只几个翻滚,便被深处更剧烈的寒流冰结,在虚空中飞舞两下,又被撕得支离破碎,而每个碎块都结了冰,交互撞击之下,尽化为细小的碎末,融进愈发狂乱的寒潮中。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又是处在那样狼狈的状态中,灰白影子仍然悬浮在半空中,抗住了周边奔涌的寒流,高约九尺的身躯几乎与雾气同化,偶尔显露出的肌体都是一般无二的颜色,看得出皮肤非常光滑,光滑得极不真实。他面目五官虽已被重拳打得变形,但看上去还像是张人脸,脸面很明显地凹下去,只有瞳孔幽碧发光。
    这时候,他咳着血——说是血,其实是一种灰白色的液体,浓稠得很。
    那位也看到了他的模样,暗影斗篷下,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确实是一副好皮囊,你学月魔学得也不错,不但外形像、行动像、言语像,连这事儿都像……我最初见到‘月魔’的时候,可是吓了一跳啊,娘的,人家都吐血,他们吐的啥玩意儿!”
    对此评价,灰白影子只能保持沉默。
    可那位依旧不放过他:“可惜啊,也就是‘像’。老子在血狱鬼府呆足了一百年,单在八苦阴狱就呆了四十年,手下斩杀的月魔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那些货色撅撅屁股,老子就知道它们要拉什么屎,要不,你拉回试试?”
    不看灰白影子是什么反应,那人便是笑得前仰后合,击掌拍膝,几乎要笑得背过气去。
    灰白影子继续沉默。
    便在这时候,遥远的虚空中,“嗵”地一声大响,这里虽是上不挨天,下不挨地,感觉中还是震荡一记,而数里外隐隐约约的万丈崖壁,更是在微微颤动中,山石滚落,好像随时都要倾倒一般。随着这剧烈的震动,空气中的寒意又有所增强,天裂谷中已下起了冰雹,无数冰粒砸下来,落在虚空中两人身上,随即弹开,笃笃有声。
    “所以我说出大问题了。”
    看到这情形,暗影斗篷之下,那人又变得唉声叹气:“天裂谷里多一条两条甬道也没什么,也就是让两边多多走动,免得长久不来往,弄生分了。我引发这场阴狱寒潮也无所谓,反天血狱鬼府里不知多少家伙这么干过。偏偏两头撞在一起,现在寒潮涌过来,两边天地元气碰撞,万一真来个天崩地裂,山河变形,这天劫报应是不是就算到我头上了?
    “要说以前也就罢了,可如今老子修为大损,若是有劫数攻来,如何抵挡?”
    他在那里苦恼,灰白影子则很乖,任他自言自语,都紧闭嘴巴,免得再遭敲打。可是,那人偏偏就不放过他:“还有你这藏头露尾的家伙,心思诡诈,一看就不是好人,回头在外面散布谣言,说老子是罪魁祸首,传得天下人皆知,引来许多厉害的对头,那可怎生是好……
    “那可怎生是好啊!”
    感叹声再起的瞬间,灰白影子猛地下蹿,才降十余尺,便化为先前那般的扭曲光波,切入漫天冰雹之中,依旧打得是逃命的主意。
    后面敌人当然不会放过他,依然是扩展阴影斗篷,要将他重新控制住。就在此时,崖壁上空有人厉啸一声,啸音由远而近:“接招!”
    啸音稍稍转移了那位的注意力,他偏转目光:“还有同伙……唔,军茶利明王法?”
    逆着寒潮,崖壁上奔流而下的,是一层炽烈燃烧的火焰,火焰呈深黑色,翻涌中每道探出的火流,都隐约化为黑蛇模样,嘶嘶发音,与火焰爆鸣声混杂,生成非常刺耳的音波,席卷过来。
    那位看得失笑:“火候还算精纯,可那修为是怎么回事?”
    这一波黑焰,最多就是还丹初阶修为,就算有佛门护法神功的加成,也是完全不放在他眼中。他就是站着不动,那黑焰也未必能突破他的真形魔体。
    他眯起眼睛,看着崖壁上那个不自量力的人影:“哪家的小和尚?”
    但紧接着,依旧是先前那嗓子,突然迸出一句:“黄泉大人向柳师兄问好!”
    这莫名的话语挟在黑焰中,扑面而来。
    这一下,那人却真像是傻了一般,悬在空中不动,任那黑焰烧身,还是身上暗影斗篷自发动作,当空一卷,将黑焰吞没。
    一击中的,或者说一语中的,后面赶来那“小和尚”一缩身,身子直接没入崖壁深处,是以土遁远走。而那灰白影子则是什么都不管,顺着崖壁,化光疾纵,他之所以苦苦抵挡多时,依然留在距离崖壁不远处,便是等待这个后援,有这么一耽搁,此刻他已远在十里之外。
    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等那位回神,两人都已经逃之夭夭。他们都是精通藏形匿迹之术,把可供追击的线索都断了个干净,手段之老辣,非寻常人能比。
    不过,那位大敌也没有任何追击的意思,他就是悬停在崖壁前,对着黑沉沉的岩石,喃喃自语:“黄泉,黄泉……”
    不知将那名字念了多少遍,他忽地仰天长啸,啸声中,身前数丈方圆的崖壁轰然炸开,蛛网般的裂纹从缺口边缘四面扩散。
    听那啸音转折,依稀仍是那两个字:
    “黄泉!”
    最终两个音节化为隆隆雷鸣,在峡谷中激荡翻滚,久久不散。
    余音未尽,那人又自沉默下去。在此期间,他没有任何动作,但肢体却是前所未有地放松,由此形成一个感觉——他正安静下来,前所未有地安静。
    良久,他偏过头,有了一个结论:“不是黄泉那贱人,肯定不是!那又是谁和老子开玩笑呢?唔,要好好地查一查,不错,仔细查一查!”
    然后他便笑,笑声里,雾气分明凝滞了。
    也在此刻,一道火光,挟着庞大的热力,从数里外的冰雹霜雾射出去,扶摇直上,将醒目的轨迹烙在他眼中。
    第071章 目标
    长及百里、宽可数马并驰的“雨檐”下,灰白影子所化流光倏地停顿,无声无息地贴在崖隙之间,寒潮早已经推上了四十里深度区域。如果将其视为海水,那灰白影子现在已经是在数十丈深的水底。
    在这个深度,即使不比刚才交战区域那样恶劣,雾气飞霜也早化为鸡蛋大的冰雹,簌簌下落,击打岩壁的脆响掺在里面,高低相和,其实颇为悦耳动听。
    灰白影子,或者说是那个伪装成“月魔”的家伙,确认后面的大敌没有再追上来,便长长吸了口气,让外界的透骨寒意在体内转了一圈儿,非但没有冻结血肉,反而使得身上各处沉重伤势略有好转,似乎这身体能从寒雾中获取力量。
    多亏是由‘月魔’之躯打制的傀儡,在阴狱中天生天养,不须费力抵抗寒潮,否则哪能这么容易脱身?
    ‘月魔’如此感叹,同时他也嗅到了与寒气相伴的“传香符”的独特气息。他伸出细长尖锐的手指,稍稍触碰已经严重变形的脸,很是摇头:“何苦让我急着赶回来。”
    虽是埋怨之意甚重,可这是字正腔圆的人话,再不是刚才那个刺耳的尖叫声。
    周边一片寂静。
    埋怨的话没人理,‘月魔’还是继续说下去:“回来也就算了,偏巧碰上柳疯子,我这‘月魔傀儡’可是菩萨赐下来的,如今折损了,没的又让她老人家不高兴!”
    这回终于有人回应,声音是从崖壁中传出来的:“对用事之人,菩萨向来大方,你无需担心。”
    说着,一个光溜溜的脑袋便从山壁中探出来,看上去是个和尚,尖瘦丑陋的头面上尽是细细的血口,看上去甚是可怖。
    然后,这和尚便从崖壁中钻出来。身上一点儿土星儿都不见,可是身上只要是露出来的皮肤,都如头面上一般,被细密的伤口覆盖,身上的僧衲已经被鲜血浸得透了。
    “月魔”见他这模样,倒是吃了一惊:“怎么弄到这地步了?刚刚那一击,你用了几成力?”
    和尚却行若无事,脸上表情淡漠:“用力不多,只是进来寒潮要更难些。”
    “月魔”啧啧打量他的脸面:“你以前不是很看重这个弟子么,这一回下来,他弄不好可就废了!”
    和尚不理睬这话,径直问道:“怎么遇到柳观?”
    “月魔”嘿了一声:“你前几天说,那位大人传了谕令过来,我就中断了手边的事往回赶,哪知道刚到这边,后面追着就是‘阴狱寒潮’,我想探探底细,却不想里面还藏了个柳疯子,这家伙不是被黄泉夫人整得叛教而出,见弃于,呃,那位神主么?传言他修为狂跌,已经被仇人杀了……”
    “月魔”似乎想说出所谓神主的名讳,但在和尚冷冷的目光下,终还是给咽回到肚子里去。
    至此和尚仍不放过他,沉声道:“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若不彻底改掉,也不必再指望菩萨的信重。”
    “月魔”打了个哈哈,酷似人脸的面容上,表情相当丰富。
    和尚见他态度,却也不恼,依然平静地道:“你我都是教中人,信奉了菩萨,对菩萨要有虔诚之心,对诸位与菩萨平起平坐的神主,则要有敬重之心,再不济,也要有所畏惧。
    “也许世上并无‘全知全能’,但诸位神主的神通广大,却是实实在在的。你以前不在教中,不信神主,也还无事,既然此时已是信了,性质便有不同,直呼任何一位神主尊号名讳,都有很大可能为其所感知,凭生事端。
    “谨慎一些决无坏处,天上地下,也不过六位神主,稍稍注意一下,便会省去许多麻烦。你确实入教不久,但若想在教中更进一步,获得菩萨青睐,继而重登长生之途,这点就必然要注意……类似的话,我也不是第一次说起了。”
    他说了这么一大段,也只有“长生之途”最有效果,“月魔”忙收了笑脸,郑重应诺,但究竟能持续多长时间,就非他人所能知了。
    和尚知道他性情,也不为己甚,转回正题:“柳观可发现了什么端倪?”
    “应该没有,他一直都以为这个两界甬道是天然生成,且是他引爆了阴狱寒潮,导致甬道结构失控……”
    “我看到了。”
    和尚示意这个情况他已经知晓:“柳观自囚在血狱鬼府百多年,愈发疯癫,不过他当年也是一等一的人才,我以黄泉夫人的名讳刺激他,也许会让他变得更疯狂,但也可能使他变得清醒。”
    听到这里,“月魔”便不明白了:“你也真说得出口,就不怕他听到那名字,直接发疯,把咱们给撕碎了?”
    和尚毫不动容:“就算柳观因背信而无法获取天魔加持,以本身修为,灭杀你我这半残之身,也如探囊取物一般。一点儿风险不冒,怎能可能助你从他‘影虚空’手里脱身?
    “况且当时我已准备舍了这个分身,吸引他的注意力。却不想黄泉夫人虽是多年不闻消息,柳观却还是畏之如虎,也算一个意外。”
    “月魔”听他说要舍弃分身,上上下下打量他很长时间。当然,这不是感激,而是难以理解。只是他明白和尚的性情,之前既然回避,现在也不会解答。不过这么一来,他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可你那军荼利明王法……”
    和尚微微一笑,这还是他露面以来,第一个笑容。这时候,两人头顶轰声一响,“雨檐”上长时间堆积下来的厚厚冰雹,在狂风吹卷下,大面积倾倒下来,连成一片白幕,坠入下方节节推进的寒潮里,转眼没入其中,成为无边寒潮的一部分。
    观此声势惊人的场面,和尚像是出了神,半晌没有说话。正当“月魔”奇怪,想开口询问的时候,和尚忽然道:“可还记得菩萨的法旨?”
    “自然记得。”
    “月魔”一怔,旋即摆出非常恭敬的姿态,一字一句道:“未来三十年内,断界山和天裂谷要牢牢钉在全天下人的眼睛里,一刻都不要离开!”
    和尚伸出手,接了一颗刚刚落下的雹子,用体温将其融化,冰水渗进手心开裂的伤口中,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慢悠悠地道:“为达成此事,你我拖着伤残之身,在此地蹉跎多年,最终定下这计策,并付诸实施,哪知开局不顺……那位大人的令谕,你还记得?”
    “这个,也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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