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忌显然也很意外,打马到车边问:“易相这是做什么?”
    易姜身着玄色朝服,发束高冠,于车中正襟危坐:“你拨韩国二十万兵马去支援长平,剩余的六十万兵马交给我。”
    韩国武器精良,只不过才拨二十万怎么够,魏无忌想不通。“你打算做什么?”
    “发兵齐国。”
    “什么?”魏无忌惊呆了,她那晚说不进攻秦国,他以为是主防守,这也没错。但没想到她竟要用主力大军去进攻齐国。
    易姜朝他笑了笑:“我自有我的道理,其他人不信我,难道连你也不信我吗?”
    魏无忌蹙了蹙眉:“不是不信,只是四国君主的目的在抗秦。”
    “我此举就是抗秦。”易姜朝他伸出手。
    魏无忌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从怀中取出虎符,递给她一半。
    “等我的消息。”易姜命人下令,大军进发。
    齐国与赵国不同,齐王建虽然还年轻,但自即位起,升级成为君太后的母亲就没怎么管束过他,国家大事他完全可以自己做主。
    然而齐王建优柔寡断的毛病实在比赵王丹还严重,他是个温和心善的人,可一遇到国家大事,什么都要询问左右意见,看似大权在握,实际上已经很久没有在国事上拿过主意。
    做主的大多是公西吾。
    当易姜率领六十万大军如凶兽扑向齐赵边境时,他还在悠闲地欣赏自己园中的景致。内侍慌慌张张地将消息送上,他顿时傻了眼,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找母后找舅舅找相国。
    书房里围了一圈的人,君太后坐在上首,莫名其妙,将手中的玉佩都快要捻碎了:“哪有这样的事,五国联军不去出击秦国,来进攻我齐国做什么?齐赵魏不是盟国吗?”
    后胜瞥了一眼对面,意味深长道:“依臣看,也许是有人暗中破坏了结盟呢。”
    他对面的公西吾面无表情。
    他也很意外,易姜居然会调转剑尖指向齐国,这显然并不是意气用事,而是一步险棋。
    书房里吵闹一片,大臣们提议了一大堆,自然大多主张求和。
    齐王建没主意,问公西吾道:“相邦如何看?”
    公西吾垂眼:“等待即可,若臣没猜错,很快易相就会派人前来提条件了。”
    这一等等了三天,临淄城中个个人心惶惶,齐王建甚至都要忍不住写信给赵王丹求助了,五国联军派来的特使骑着快马入了城门。
    特使是裴渊,他生的白净又一身书卷气,看着就好亲近。
    齐王建接见他时心安了几分,自殿上王座后微微朝前倾了倾身,问:“不知易相有何要求?”
    裴渊环顾四周,大殿之首跪坐着公西吾,他自然很激动,但好在早有准备,没有晕过去闹个大笑话。他移开视线,朗声道:“易相要求齐国加入合纵抗秦之列,若有推诿,五国心寒,则大军发至,鱼死网破。”
    “……”齐王建哭笑不得,不合作就打过来,这这这……这算是女子撒泼吗?
    公西吾忽然站起身道:“齐国有意求和,本相愿亲自前往与易相和谈。”
    这是易姜早就料到的,裴渊并不意外,点头道:“齐国有意和谈最好,只不过不要耽误时间,易相已备好一切,在边境恭候大驾。”
    一直在殿内旁听的君太后忽然想到什么,问公西吾道:“这个易姜据说就是当初那个桓泽,是也不是?”
    公西吾眼神微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也不是……
    放弃了彰显身份的车驾,身跨烈马,一路扬尘赶赴边境,到达时是已第二日午后。日头已然西斜,却依旧热得叫马烦躁不安。
    营地里更加闷热,易姜白衣宽松,长发束成了马尾,立在帐门边,望着远处天高山远,竟产生了一种自己在游览风景的错觉。
    这大好河山是后世难以看到的,如果真能停下来好好看看该多好。可惜她来到这里后从没有停歇过。
    “易相。”
    清清冷冷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她转头望去,公西吾带着两名官员远远走来,他也着了白衣,不过沿途赶路,看起来有些劳累,没了往常的恬淡平静。
    “听闻齐相要与我和谈,那么就是要接受我的条件了?”她反身走去桌案边,手指点了点案面,上面放着结盟文书,就等他签字落印。
    公西吾命人等候在外,独自走入帐中,看了一眼桌案:“那要看值不值得我接受。”
    易姜绕着他缓缓踱步:“不接受便要应战,齐国与赵魏二国结盟破裂,鱼死网破,还不一定能抵挡住四国联军,就是灭国也有可能。接受则要加入合纵,你与秦国暗中的连横就会失败。啧啧,可除了接受,你还能有什么选择?”
    公西吾蹙眉:“你我鹬蚌相争,只会让渔翁得利。”
    “是啊,可这渔翁不是你引进来的么?你很清楚,无论你做什么决定,秦国都不会出手相助。一来,他们的大军被拖在了长平;二来,除了齐国本来对他们也有好处。我早叫你收手你不听,现在倒来与我说鹬蚌相争了。”
    “我以为你的目的是帮赵国扭转局势。”
    “你不是也说赵国不值得救么?”易姜冷笑:“四国君主人面兽心,赵王又不信任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为他们着想?”
    公西吾无言,他一直认为易姜心怀赵国,难免束手束脚,没想到她在关键时刻又跳出了这个禁锢,将自己横架在了列国之上,冷眼主导这一场厮杀。
    易姜自他背后缓缓贴近,在他耳边低声感慨:“真可惜,你苦心安排的连横策,就这么失败了。”
    的确可惜,他计划的那般周密,每一步,每个人都算了进去,却独独在她面前失了策。
    “我也没有想到。”公西吾转过身,握住她手臂:“但你可能会因此而陷入险境。”
    易姜看着他的双眼,那里的深幽有种暗潮汹涌前的平静:“你在担心我?”
    公西吾点头,一如之前每一次问他,他的情绪总是深藏不漏,在她面前却又毫不遮掩。
    她觉得好笑,按住手臂上他的手,将他带到桌案前:“不用担心,你只要在这上面盖上齐国国印就好。”
    ☆、第46章 修养四五
    对着这份结盟文书,公西吾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挫败。在他将所有的计划都铺陈好时,易姜给了他猝不及防的一击,而他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
    三年前的桓泽他虽然有很多不解,尚且还能看透她心里在想什么,可现在的易姜他看不透。正如他之前试探的问她以何法合纵,她以一吻回应;现在他要拖延时间,她又以破釜沉舟的架势告诉他,她根本不在乎赵国。
    她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假,他已经分辨不出来。
    “齐相还在等什么?”易姜见他久久没有动作,叹了口气,忽然朝外高声唤了一声:“准备发兵!”
    “且慢。”公西吾抿紧唇,终于抬手,在文书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落上齐国王印。
    易姜立即将文书抽了过去,吹了吹,卷了起来:“结盟既定,齐国是不是该派兵共同抗秦了呢?”
    公西吾皱眉,一旦发兵,也就宣告与秦国结盟彻底结束了。
    易姜却不给他机会:“三日后点兵三十万至此会合,能否做到?”
    公西吾闭了闭眼:“可以。”
    “如此再好不过。”易姜笑眼弯弯:“愿你我联手,大获全胜。”
    “说到底你还是惦记着赵国。”公西吾冷不丁说了一句。
    易姜歪了歪脑袋:“哦?”
    “你所做的一切,还是为了救赵国于长平险境,否则不会在战事吃紧时回到赵国,也不会在赵括上战场后就立即逼我出兵。”公西吾看着她:“赵太后对你好我知道,但真的值得你这般回报?”
    易姜的笑有了几分怅惘的意味:“谁对我好我都记着,你对我的好我也同样记着。”
    公西吾微微怔了怔。
    她抬了一下手:“师兄慢走,不送。”
    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不是立场相对的政客,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师兄妹,但公西吾清楚她眼神中的距离,胸中竟有些发堵,转身出了大帐。
    帐内恢复平静不久,东郭淮送来了魏无忌的亲笔书信。
    他遇到了麻烦,四国君主得知兵马分了两路后很是不满,正在问他讨要说法。
    这也难怪,本来四国的目的是强势攻秦,迫使秦国彻底放弃东进的念头。但现在魏无忌带着人去帮助赵国,易姜又带了主力去攻击齐国,根本不符合他们的设想。何况易姜攻齐暴露出齐国和五国不齐心的讯息,这让他们怀疑合纵前易姜说的话都是骗他们的,齐国根本没打算加入合纵行列。
    易姜只庆幸这消息来得晚,早一步公西吾就有可能翻盘,他刚才故意拖延时间大概就是为了等这消息。
    和这样的对手交锋是件很累的事,因为他心思缜密,每一步都备有后招。
    好在马上就能拔营回援,希望魏无忌能赶在赵括到任前赶到长平。
    刚想到这里,前线就送来了消息——赵括已经取代廉颇,接掌赵国四十万兵马。
    四十万……
    易姜拿着战报出了神。
    长平之战,赵国战败,四十万赵军被活埋。
    以前看到这段历史,这不过只是个数字,可是现在生活在这里,这些都是实体,一个个都是鲜活的生命,他们当中可能还有人曾与她打过照面。
    易姜并不觉得自己多伟大,但她相信这种时候,任何一个知情者在知道即将要发生的惨事时,都会忍不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赵王丹不信任她是事实,可是赵国给了她许多也是事实,最早最艰难的时候如果不是赵太后,她也不可能过上安稳日子,更不可能有今天。
    时至今日,她依旧不知道哪些历史会和已知重合,哪些会不同甚至改变。她也想过放手不管,这地方的一切对她而言本也没多大关系,如果结果早就注定,那么千百年后这些都只是一阵过眼烟云。
    可她到底还是做不到坐视不理。也许束缚她的不是对赵国的情感,也不是对赵太后的誓言,恰恰是她身体里这抹无法漠视生命的现代灵魂。
    她将战报丢去一旁,尽量不去想它。事已至此,此举无论成败,但求无愧于心。
    廉颇已走在回邯郸的路上,少鸠骑着快马赶过来,一头的汗:“廉将军,你就这么走了,也不交代几句吗?”
    除了铠甲的廉颇与寻常中年汉子毫无分别,他坐在马上叹了口气:“赵括的为人我清楚的很,这小子听不进去旁人半句话,我就算交代也没有用的。”
    少鸠急的抹了把汗:“他嫌我们墨家碍事,要我们全部退让开,还打算主动出击,您如果不出面,恐怕赵军要吃亏啊。”
    廉颇犹豫,赵王丹现在对他颇有怨言,倘若再插手新主将的事,定是吃力不讨好。
    这荒郊野外毫无遮挡,被太阳晒得难受至极,少鸠用手挡在头顶,正要再催,前方忽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她定睛一看,“咦”了一声,来的人竟然是长安君赵重骄。
    “廉将军这是要回都了?”赵重骄没有带一个随从,穿着贴身的胡服,腰身和袖口都束得很紧,配着长剑,一副随时可以上战场的模样。
    廉颇诧异地点了点头:“长安君怎么会来?”
    “我不放心,过来看看。”赵重骄朝远处的营地看了一眼,他的确不放心,从易姜一直阻挠赵括上战场开始就觉得不踏实。
    “长安君从未上过战场,这种地方还是不要待了,不如随颇一同回都吧。”廉颇一边说一边招手唤来士兵给他遮阳。
    赵重骄摆了一下手:“廉将军教导过我一段时日,我勉强也算个兵家子弟,如今国难当前,怎么避在邯郸享福呢。”
    廉颇怔忪:“长安君果然长大了,若太后在天有灵,不知该有多欣慰啊。”
    话虽如此,他还是不能让他一个公子冒险,又再三劝赵重骄随自己回都。
    少鸠却一把扯住了赵重骄:“长安君来得正好,有你在赵括肯定不敢胡来,你快去劝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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