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娘上前把破棉袄中剩下的几张饼子捡起来,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将其中一张饼子递给黑脸汉子,“恩公救命之恩,奴家实在无以为报,只望来生结草衔环。原本这几张饼子也是该孝敬恩公,只是这两个孩子实在太小,若是路上有个三长两短的,还得靠这饼子救命。”
    说到后来,越来越小声,大概是想到黑脸汉子从别人那里多少都拿了点钱银,他拼劲救下何灵,自己却只能给一张饼子,实在说不过去了,“恩公……他日若能再见恩公,丽娘必定做牛做马报答恩公。”
    说到最后,低下了头,好在丽娘满脸抹得全是黑灰,也看不出她脸色如何。若是洗净了脸庞,只怕这时候也是羞愧难当的。
    黑脸汉子盯着丽娘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又看,忽然轻声笑道,“戏文里不是总唱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吗?小娘子许什么来生呢,不如现在就跟了大爷我,就算不能吃香喝辣,管保你比现在活得好。”
    丽娘愣了一下,没想到黑脸汉子这种时刻还能调笑自己,看看对方表情,一时拿不准他是说真还是玩笑。
    “恩公,若是此行只奴家一人,莫说跟随恩公左右听从差遣,便是做牛做马,丽娘也绝无二话。只是,恩公也知道,奴家允诺了小泥巴死去的娘亲,定要护她安稳,无论如何奴家一定会将她送到活命之处。”
    黑脸汉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丽娘,摇了摇头,“小娘子也是个不知变通之人,这兵荒马乱天灾人祸的时节,也只有你才将一句承诺看得如此之重了。你带着两个孩子,只怕你以后日子不会顺当,这几个饼子,你还是带在身上吧。你一个人逃难,倒是有三张嘴吃食,原本比别人更艰难些。”
    丽娘没想到黑脸汉子没从自己的粮食里抽成,又欢喜又羞愧,“恩公,丽娘也是如今遭了难身无一物,否则奴家断不是这种白白受人恩惠之人。既然恩公今日许了奴家这恩典,只望他日若能相逢,再报答恩公大恩了。”
    黑脸汉子看了一眼丽娘被砍得破烂的棉袄,叹了口气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袄,盖在丽娘身上,“若是给了你别人的袄子,只怕我一走,你要受人刁难。你一个年轻女子,衣衫褴褛也就罢了,若是这般衣不遮体,只怕惹人起了别的念头。”
    丽娘想不到黑脸汉子心思竟然如此缜密,连这种细节都能想得到,哽咽着嗓子道谢,“奴家……丽娘谢过恩公。”
    黑脸汉子亮晶晶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丽娘的脸,听丽娘说话间动了感情,笑嘻嘻地说,“小娘子,既然我救下你这孩儿,又给了你这些恩典,你难道就没有点什么物件儿给我留着做个念想?虽然我也是个贼爷,但我这个贼爷做事也是有些分寸的。若他日我被人拿住了,问我这一生是否真心实意做过一件好事,我还能将救你三人之事说出来。”
    “小娘子你放心,贼爷我说救你三人这事,可不是指望不受责罚,只是让贼爷我自个儿能记起,我曾经也是个好人,也曾经不求回报地做过一件好事。”
    丽娘知道他其实就是变着法儿地想要自己的随身物品,虽然没有钱粮,但是不值钱的随身物件倒是有的。只是这般大庭广众之下交给一个陌生男子,丽娘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他这理由说得又十分正当,丽娘白白受人恩惠,实在找不到理由拒绝他。想了片刻,确实想不出理由拒绝,只好低着头在自己腰间摸了摸,手里握着件物事,不知该不该给他。
    黑脸男子看丽娘的表情,知道她手上必定拿了一件对她来说意义重大的物件。虽然他与丽娘只是初识,但从丽娘肯舍了自己的命去救一个非亲非故的丫头,也知道丽娘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这东西若是送给了自己,丽娘的心思只怕也就明朗了。
    黑脸汉子伸出蒲扇一般的大掌,柔声说道,“小娘子,我知道这物件对你一定是非同寻常的重要。我也知道你不肯拿出来,必定不是因为它值钱,你就不是那种看重钱财之人。你今日若将它给了我,日后我必定能以此寻你。”
    黑脸汉子这话说得丽娘更不想给他了,说好的给个念想之物,怎么听起来倒像是私相授受交换信物了。
    丽娘手握着物件不肯拿出来,也不说一句话。
    黑脸汉子琢磨一下自己所说的话,推测丽娘在担心些什么,拍了拍脑袋,“看我这猪脑子。”
    伸手往自己怀里掏了掏,掏出一个几乎黑色的丝绒小包,小心翼翼地递给丽娘,“小娘子,贼爷可不是平白拿你这重要物件的。只是今日既然救下你们三人,日后若是你们飞黄腾达了,贼爷我想金盆洗手过点安生日子,只怕要靠你们求生活呢。”
    丽娘不解地看了看黑脸汉子,没伸手接。
    “以小娘子重义轻财的品性,只怕日后定能飞黄腾达的。若是人人都拿今日之事向你相求,你可怎知到底谁才是真正救下你们之人?所以啊,我拿了小娘子这物件,原是为自己日后留一条路的。小娘子若是不想看贼爷我金盆洗手回头是岸,只管拒绝了我便是。若是希望他日我能走上正道,过上安生日子,就且给我个证物吧。”
    丽娘听到这里,还真是无法拒绝了,从腰间把手伸出来,将手中物件递给了黑脸汉子,“恩公,这木钗原本就不值一文钱,若是贸然将它郑重交给恩公,不过是徒增笑料,让人以为丽娘我是这种捡便宜话说的人。只是…..”
    丽娘看了看黑脸汉子,犹豫要不要将这木钗的来历告诉黑脸汉子,若是说了,反倒显得自己于他有意了。
    黑脸汉子打开丝绒小包,掏出里面的一块玉牌,任谁都能一眼瞧出这玉牌不是什么贵重物品,玉质极差。
    但黑脸汉子没有把方才雁过拔毛收捡的值钱首饰给丽娘,而是特意掏了这么个不值钱的玉牌,显而易见这玉牌对他更为重要。
    黑脸汉子将玉牌递给丽娘,咧着嘴笑道,“说起来,咱们也都是一样的呢。这玉牌说是玉,谁都能看得出来这玉质极差,只怕丢在地上也无人肯弯腰捡一捡的。不过呢,这是我爹爹的娘亲自己做的,送给了我的娘亲。虽然不值钱,倒是有些年头了。”
    “我既然说了若是你日后飞黄腾达了,我便凭你给的证物来向你讨个生活。这玉牌给你,既然今日有缘能救下你们三人,指不定他日还有机会能再相逢的时候。若是我能出人头地了,以后我罩着你们。你们凭这玉牌来找我,我给你们安生日子过。”
    丽娘低声说,“这木钗是丽娘从没见过的爹爹亲手做的,娘亲交给我的时候,还特意嘱托丽娘,见着这木钗就知道爹爹也是疼爱丽娘的。”
    黑脸汉子想不到丽娘给出的也是这般有意义的物件,将木钗握得紧紧的,又小心地将木钗往怀里藏好,“若是这么重要,那我可要藏好了,说不定我日后就靠它能过上太平日子呢。”
    丽娘收下黑脸汉子的玉牌,小声说道,“奴家本姓方。”
    黑脸汉子念了一遍丽娘的名字,“方丽娘……好名字,以后定能享尽富贵安生。你叫我胜哥好了,我们这种草莽武夫,原也不是该与小娘子结交之人。”
    这一番清点钱粮、交换物件,又耽误了不少时间,天已大亮了。但黑脸汉子没开口,众人也不敢自行离开。
    黑脸汉子将两件破棉袄都裹在自己身上,朗声喊道,“今日救下各位,原本不是为了行侠仗义,只是为了各位口袋里的钱粮。说起来,咱们也算是两清了,你们不必记我的救命之情,我也无须自责取你们钱粮一事。你们若是要去骆城,只怕须得加紧步伐了,沿着这高岗下去,走上官道再行半日就到了。记住了,沿官道走,否则难保你们再遇见些什么贼人。就此别过,各位好走。”
    临走,还回头看了看丽娘。
    众人等黑脸汉子走得看不见了,才东一句西一句地嚎了起来,“苦命的兴哥啊,这是遭了大难了。”
    “兴哥遭了大难,咱们难道不算遭了难吗?平白地少了这许多钱银,以后还怎么过啊?”
    “别说以后啊,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你听刚才那贼子说话没,若不走官道,难保还会遇到什么贼人呢,你说咱们这是走不走啊?”
    “走啊,怎么不走?不走不是在这里等死吗?这里上不上下不下,谁往那儿一藏,咱们谁能见得着?赶紧走吧。”
    “刚才那贼人说还得半日,咱们连夜的工夫算是白费了。早知道如此,还不如昨夜好好睡一觉,今日再慢慢行路,也不至于短了这许多钱银。”
    说了半天,就没一个人提议将横尸的兴哥掩埋了。
    丽娘弱弱地开口,“兴哥也算对咱们有恩,咱们是不是也给兴哥找个安生的地方?就算没有薄棺破席的,至少也给兴哥一个落脚的地方吧。”
    众人一听,“若不是他走错了道,我们怎么会跟他一起遭了难?况且了,如今咱们这是自身难保,活人都顾不上,哪里还顾得上死人?”
    “这女子方才与那贼人说了半天话,眉来眼去的样子,说不定他们商量好了怎么再劫我们一次呢?咱们赶紧走,可不能跟这女子一道。你们听听,好好的一个女子,叫自己李家兄弟,可是心里打着见不得人的主意呢。”
    “说得是呢,你看她护着那丫头的样子,谁知道那丫头到底是不是别人托付给她的?如今这世道,自己的孩儿都不一定能顾得上,哪里还管的着别人的孩子?”
    丽娘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念着兴哥的好意,想让兴哥最后有块落脚之地,竟然惹得他们如此猜忌胡说。众人一口一句,自己竟无从辩白。
    小海听不下去了,“你们别再信口雌黄血口喷人了,要走赶紧走,别到时候再遇到什么事,还赖到我们头上。”
    众人一听小海这话,赶紧说道,“原本念着兴哥的好,还想着给兴哥找块葬身之地,这孩子如此恶意驱赶我们,我们也只能先行一步了。”
    原本就没打算掩埋兴哥的众人,也不等丽娘再开口哀求,一个扶一个真的走了。
    丽娘看着地上兴哥凉透的尸体,又看看躺在小海怀里晕头转向的何灵,叹了口气,“小海,我们怎么办?”
    小海把何灵抱到远处找了个土坡靠着,“姐姐,只有我们两人,怕是没办法给兴哥掩埋了,咱们只能找点土石给兴哥遮盖一下了。”
    晕乎乎的何灵不知道丽娘和小海忙了多久,只知道最后还是小海将自己抱着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一边走,丽娘还歉意十足地说,“兴哥是个好人,咱们受了他的恩惠,却不能让他好好上路,真是惭愧啊。”
    因为抱着何灵,三个人走得极慢。
    小海抱了一会儿,实在没力气了,丽娘又将何灵背在背上。丽娘背累了,又换小海背一阵。这样轮番换了无数次,终于看到了骆城的城门,天也快黑了。
    丽娘将何灵放下,轻轻拍了拍何灵的脸,“小泥巴,我们到了,打起精神来,我们有救了。”
    何灵因为黑脸汉子当面杀人的冲击,一直都没能回过精神,只觉得鼻息间全都是鲜血的腥味。丽娘拍了何灵半天,看何灵还是晕乎乎的样子,自己也背不动了,干脆拉着何灵的手,“快,咱们赶在城门关闭前赶到骆城,只要能进了城,咱们就有救了。”
    希望就在前面,丽娘也不管何灵精神状态如何了,拖着何灵就一路紧赶。
    三个人脚不沾地地又行了许久,终于来到了骆城城门前。
    可是到底还是晚了,城门早已关闭,城门口一个难民都没有。
    丽娘松了口气,“咱们要是早一点来,也跟着他们都进了城了。今日实在是耽误了,咱们就在这城门根下将就一夜,明日咱们就是最早进城的,咱们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小海有些担心地问丽娘,“姐姐,你看这地上黑黑的是什么?我觉得有点害怕啊。”
    丽娘找了个避风的角落将何灵靠在墙角,从怀里掏出一张饼,撕成三份,其中一份明显小很多。
    将最小一份留在自己膝盖上,将最大一份递给小海,“别怕,咱们都到了这里,就是得救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今日咱们就放开吃,吃得饱饱的,明日咱们进骆城就能找到活干了。”
    何灵歪在墙角,鼻子里依然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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