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女子扶着赵世坤,赵世坤半个身子都靠在中年女子身上才能勉强站直。
    从正面看,赵世坤更为消瘦。满是沟壑的脸上须发皆白,脸上瘦得只剩下突兀的颧骨,但是看起来却是知识分子慈祥和蔼的样子,精神还算好。
    看到何灵,低沉着喊了一声,“红莲”,想一想可能觉得不太合适,又改口道,“江老师”。
    何灵看着赵世坤的模样,感慨时光在人身上雕刻的痕迹。
    她很想像当年一样叫一声“坤少爷”,但还是忍住了,认真地叫了一声“赵教授”。
    中年女子把赵世坤扶到沙发上坐下,又从厨房泡了茶水放在茶几上,继续回到厨房忙碌去了。
    何灵向孙子示意,“你去外面转一转,我跟赵教授说说话。”
    虽然梦中的时间对于何灵而言是跳跃了,但是对赵世坤来说,时间大概是完整的。
    数十年未见的旧时友人,静坐在一起不知道怎么开口聊天。
    何灵不确定赵世坤是否真的想谈顾挽华,所以一时也不开口。
    许久,赵世坤开口问了何灵的家庭情况,身体状况。
    何灵也顺势问了赵世坤的情况。
    两个孩子出国定居后,柳心怡就过世了。赵世坤一直未再娶妻,醉心于学术。
    后来,他将自己的收入全都用于捐助贫困大学生求学。
    在物质上,赵世坤确实无欲无求,守着当年的小房子清贫度日。
    近些年来,赵世坤身体大不如前。一双儿女在国外有自己的生活,赵世坤不愿意跟随儿女出国,所以儿女为赵世坤请了远房亲戚代为照顾。
    聊了些家常,赵世坤和何灵都沉默了。
    也许就是因为知晓赵世坤曾经想要掩埋的记忆,何灵反而不知道如何开口提及顾挽华了。
    厅静得只听到何灵喝水吞咽的声音,还能听到厨房里中年女子开着水龙头洗刷什么的声音。
    许久,赵世坤慢慢开口了。
    “我这一生,过得很好,充实又有意义。年少时不懂事,幸得你们多为照顾体谅。红莲......我还是叫你红莲吧,说起来,我都没有认真地跟你道个谢,谢谢你那些年的照顾。也跟你道个歉,那时候年轻不懂事,说话做事也没个分寸,难免有些任性。”
    “红莲,也许是我真的大限将至,快要去见故去的旧友亲人了。这些年,我总是想起一些陈年旧事。”
    何灵知道赵世坤想谈的就是顾挽华,只是她也不知道顾挽华后来如何了,该如何谈?也只能把当年顾挽华让转达的话带到罢了。
    这几十年过去了,沧海变桑田,顾挽华的那些话现在看来其实也是没有什么意义了。况且,赵世坤这一生过得还算幸福,那又何必再追问年少时的情事,让自己不痛快呢?
    以顾挽华的家世、相貌、人品、才学,伤心一段时间后必定也是嫁作他人妇,相夫教子幸福一生的。
    不管时代如何动荡变迁,有些人始终会得到幸福。
    那么,赵、顾二人的过往,也没有必要过多提及。
    过去的,早就已经过去,何必再恋恋不忘。
    何灵没有接话。
    赵世坤停了一会儿,眼睛望向窗外,喃喃地说,“我这一生,可以说是无愧于心了。我无愧于国家,无愧于父母,无愧于妻儿,更无愧于学生。我既无愧于家庭,也无愧于社会。”
    望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从衣服兜里掏出了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
    赵世坤展开手帕,白色的手帕上,绣着一株小小的梅花,梅花下面,绣了更小的一个“华”字。
    何灵瞪大了眼睛。
    这是当年顾挽华的手帕!
    可是也不对,顾挽华的手帕明明还在自己身上。
    真正的那块手帕后来被赵世坤撕成了两半,顾挽华又给缝在一起,因此添了一线随风飘荡的梅花。
    以及一句诗,“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
    这些,赵世坤根本不知道。
    赵世坤手上的手帕还是素净的白,没有岁月的痕迹。
    想来只有一种可能,赵世坤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撕破了手帕,而且已经将手帕还给了顾挽华。
    在他的记忆中,顾挽华的手帕还是在他手中。
    也不知道在他的记忆中,对顾挽华的印象还剩下什么。
    赵世坤拿着手帕看了好一会儿,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轻轻地念出了尘封的禁忌,“顾…挽…华!”
    何灵的心跟着这三个字抖了一下,赵世坤到底没有忘记顾挽华。
    即使过去了六十五年!
    可是,转念一想,不曾忘记又能如何?
    顾挽华再也没有出现在赵世坤的梦中,她有自己的人生,也会有自己的幸福。
    这世间有多少的不如意,更不要说当年那个动荡的时代。
    怀念又能如何?
    这个年纪,也不可能像年轻时一样满世界去寻找顾挽华啊。
    赵世坤拿着那块手帕看了一会儿,又开始自言自语,“我以为我这一生,可以说是无愧于心的。只是,我却亏欠了一个人,我欠了她一生。”
    赵世坤陷入往事的愧疚中,何灵不知道怎么安慰眼前这个老人。
    按说赵世坤没有不良嗜好,一生也算顺遂平安,八十出头不至于看来如此苍老羸弱。
    如果他一直不曾忘记顾挽华,始终陷入愧疚自责中,确实对身体大为不利的。
    何灵心中已接受赵世坤和顾挽华的爱情悲剧,虽然她曾经很希望赵世坤能够等顾挽华一年。曾经设想过若不是赵世坤如此匆忙迎娶柳心怡,也许他与顾挽华将是另一个结局。
    可是,六十多年都这么过去了,如今再愧疚怀念,时光也是无法倒回的。还不如让赵世坤放宽心态,安安稳稳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
    看到眼前老人眼神中都是愧疚和亏欠,不由劝慰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常十之八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赵世坤似乎没有听到何灵的宽慰,还在继续喃喃低语,“红莲,你知道吗?这六十多年,我一直都在想,当年为什么要对挽华如此绝情。”
    这也是何灵想不明白的,为什么赵世坤对顾挽华那么绝情,一点余地都不留。
    所以她不知道怎么安慰赵世坤,只好沉默。
    赵世坤等了一会儿,发现何灵不接话,转过脸来,眼中带着乞求,“红莲,如果我没记错,当年挽华曾经约我再见一面。但是我犯浑,不肯去见她,是你代我去见的。不知你是否还记得?”
    何灵点了点头,“赵教授,你没记错,当年确实是我代你去见了顾小姐最后一面。”
    赵世坤听到“最后一面”几个字,又呆了一下,眼中似有伤痛,发了会儿呆,又垂下眼帘一动不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何灵都以为赵世坤睡着了,不想他开口低声诉说起年少时的往事,“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挽华,只看了她一眼,便有惊为天人之感。这种感觉并非出于觊觎于挽华的相貌,其实我还未来得及细看挽华的长相,只是觉得从心底涌现出一种漫无目的的悲伤,这种悲伤又夹杂着一丝喜悦。既有透彻心扉的悲伤,又有为之欲狂的喜悦。她的身上有一种庄严而坚毅的力量,仿佛能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一个明净而宽广的世界。”
    “我从不曾遇到一个女子能给我这种既悲伤又喜悦,又有无尽的光明和希望的感觉。第一次见挽华,我听从了自己的内心向她靠拢。只是……”
    转过脸真诚地看向何灵,眼中既有悲伤,又有乞求,“红莲,当年你代我去见挽华的那一面,她可曾……她可曾对你说些什么?”
    何灵在心底把话转了一圈,寻思该如何开口能让眼前的耄耋老人不至于太过伤情往事。
    至于顾挽华的那块手帕,到底要不要交还给赵世坤呢?何灵没想好。
    她一边观察赵世坤的脸色眼神,一边斟字酌句地开口,“其实顾小姐大约也是知道了终究是有缘无分的,她见着我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墨玉笔郑重地交还到我手上。”
    又暗中偷看了一眼赵世坤,发现赵世坤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何灵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声音都有些飘了,“顾小姐其实也是很伤心的,到底是付出了感情的,换了是谁都会伤心。不过终究是大家闺秀,在一个丫头面前,还是不能失了分寸的……”
    赵世坤听何灵说到这里,摇着头打断了,“红莲,你是知道的,我和挽华从不曾把你当丫头看待过。挽华教你读书识字为你谋划未来,我将你带在身边任由你耍小孩子脾气,我和挽华是把你当小妹妹一般看待的。”
    何灵语塞了。
    想起那时顾挽华对她的耐心教导,赵世坤对她的呵护容忍,赵、顾二人确实从来没把她当丫头看待过。
    以前何灵还以为是自己演技了得,其实是赵、顾二人怜她年幼,对她过于宽容宠爱。
    赵世坤叹了口气,“红莲,我既然问到挽华之事,心里也是有了准备的,你不必担心我年迈体虚无法承受。你只需把当时见挽华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便可,不要考虑太多。我想要的,就是真实的情形。”
    何灵心里暗暗叹气,这个梦境中的人都是如此聪慧机敏吗?还是自己实在太过单纯?
    才两句话而已,赵世坤已经知道了何灵所言有所保留,而且有所保留的目的是不想他伤怀悲情。
    想了一想,耄耋之年的赵世坤,还有什么是没经历过的?也许他想要的就是最后的真相吧。
    那么就一五一十照实把当初的情形描述出来好了,谁的人生没有遗憾和亏欠呢?
    何灵不再考虑措辞,只按照记忆中的情形照实描述。
    好在对于何灵来说,梦中的时间跳跃了很多段,并没有完全按照自然时间推进,所以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
    “那日我到郊外小亭子时,顾小姐早已在亭子里等着了。她背对着我站着,望向远方。她身上穿的还是我们踏雪寻梅时的那套青灰色衣服。”
    “听到我踩得积雪吱嘎作响,顾小姐回过头来,脸上还是一贯的温柔笑意。她还跟我气了几句话,说着大雪纷飞还劳我出门专程跑一趟。顾小姐心思极为玲珑剔透,没有见到你来,第一件事,便是把墨玉笔托付我交还给你。”
    “顾小姐说,那墨玉笔本就是赵家传家之物。太过重要的宝物本不该交给外人保管,我替坤少爷你收回也是理所应当的。”
    何灵据实描述,到底是将自己代入当时的情形,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坤少爷”三个字。
    赵世坤听到“外人”二字,轻轻地咳了一声,何灵只当自己没听到,继续往下说。
    “顾小姐说出‘外人’二字时,声音里顿了一下,想来她说出这两个字也是极为苦涩的。
    我听到顾小姐说出‘外人’二字,也是觉得很不开心的,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也顾不得规矩礼仪,追问了顾小姐些问题。”
    “我当时头脑一热,也顾不得该不该自己说,直截了当地问,‘顾小姐,你为什么非要将婚期延后?’
    顾小姐惊讶地看着我,看了一会儿,既有些意外,又有些欣慰,点了点头问,‘他还是跟你说了?’
    坤少爷,顾小姐确实没当我是小丫头啊。”
    “我又追问了好几遍,到底有什么事情如此重要,重要到连心尖上最要紧的人都顾不上了?在这乱世中,能得世坤少爷这样的男子钟爱,还有什么事情放不下的?”
    说到这里,何灵忍不住叹了口气,“坤少爷,也怪我不会说话,我到底是没能问出来,顾小姐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坤少爷,顾小姐说到你的时候,是满口称赞的,她说,‘世坤他是个好男儿,他温柔多情又热情开朗,正直乐观又坚强坦诚。世坤这样的男子,是多少闺中女子的良配。如果…如果…如果我们真的无缘,他的一生也能平安喜乐安康永健的。’
    坤少爷,那时候顾小姐心底也当真是有你的。”
    何灵说到这里,偷眼望了望赵世坤,赵世坤闭着眼睛,也不知是在压抑自己的情感,还是有些累了?
    不放心地轻轻叫了一声,“坤少爷?”
    赵世坤声音里有些压抑的伤痛和嘶哑,“红莲,你不必担心我,只管照实了说就好。”
    何灵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还是继续说了,“顾小姐眼神极为悲伤,声音里都有些哽咽了,可脸上还是带着如常的微笑,她说,‘红莲,你是知道我和你们世坤少爷的’。
    说完这句话,顾小姐在身上摸索了一阵……”
    何灵想起赵世坤手中素白完整的手帕,再咬了咬嘴唇,“她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
    赵世坤听到“手帕”两个字,立刻睁开眼睛,抖抖索索地举起那块素白的手帕,颤抖着问,“挽华给你的,可是这块手帕?”
    何灵盯着赵世坤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赵世坤满眼期待的问询。
    何灵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是。”
    “坤少爷,你忘了。当日你们争执之时,你已将那块手帕撕成了两半,那块手帕不会如此完整。”
    赵世坤身上开始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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