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拽着衣服透气的手赶紧放下,虽然这巍峨殿宇前光秃秃的空地上,破碎的石板反射起每一缕热气,反复蒸腾,几乎快要给他成功脱水了,他装得就像不受影响。
    “说的也是,你对这儿感兴趣咱们就把开放的院子都走走,我也好多年没来看过。”他顺着小舟说,翻开刚才一直在当扇子用的宣传册,塑料纸被汗水打得半湿,“我看看,这上面说有不少院子都是新开放的呢。不过你也别心疼门票钱,正好明天就是周末了,反正我没事,明天陪你继续逛。你还想去哪?”
    “长城吧。”小舟脱口而出,神情清淡地盯着夏末。
    “长……”夏末几乎要昏过去了,他今天本来是去上班的,所以比小舟穿的正式的多,更热。“有树有棚顶的你都看过了吗?”
    小舟温和地笑了,立刻不再坚持,“我随便说说,哥肯定很忙的,不用管我。”
    “别别,你想去咱们就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夏末突然烦躁起来。不过他也立刻意识到了情绪不太对,他闭上嘴静了一会。“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已经长大了,没必要猜别人脸色顾虑别人想法。”
    小舟看了他一眼,眼神清澈,夏末立刻蔫了,知道自己有点莽撞,十年未见,对方自己把自己生长的这么好,自己并不是他的什么人,太把自己当个哥看,实在是厚脸皮地把自己摆得太高。
    更要命的是,小舟没有回避尴尬,他就站在他面前拿出小时候观察萤火虫的架势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看,让他更加不自在。
    他这几天才意识到孩子的成长速度有多惊人的,十年不见一个孩子,再见时的震惊不亚于站在二楼突然看见窗外的竹节上刻着前天写在竹笋上的字。哭鼻子的小不点摇身一变成为挺拔俊朗的男孩,他以为自己真忘了那个只认识了一个夏天的小孩子,但是当他盯着眼前的大男孩时,能看出那双瞳仁看人的方式熟悉得惊心。
    但是,他竟然没能读大学。当年那个孩子的一生,说毁掉就被毁掉了。他本来没有什么脸再见他的。
    他沉默了一会,想起来小舟小时候一天不说话都不成问题,自己要是跟他比沉默,能被这孩子憋死。
    他转过头来面对夏小舟,余光早就知道小舟一直站在他的面前观察他,心里也尽可能地装做坦然,只是撞进那片仿佛八岁一般全然无害又温柔的目光里,他还是惭愧得快要被那目光融化了。
    小舟仔细看过他,转开脸走到一间屋子的门口向里张望,突然说,“雍正的字真妩媚。”
    “其实你来过这里的。我上大学来报道的时候,曾经带你来这里看过。”夏末说。
    “是吗?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小舟说,“可能那时候我太小了,什么都记不清。”
    “你记得我带你去看魔戒的事。”
    “我记得在电影院里看过魔戒,不记得是你带我去的。”小舟闷着声又往下一个院子里走。
    夏末连忙跟着,不死心地继续这个话题,“那你记得我去冲浪,你看不见我了就哇哇大哭的事吗?”
    “我还见过大海?”
    “你不是失忆了吧?”
    小舟停住脚步,“那边有个洗手间你去吗?”
    夏末脸红了一下,故宫的洗手间里冷气充足,这一路只要看到洗手间他就要冲进去待上五分钟,简直就像在高原旅行的人看见了氧站。
    小舟没有嘲笑他,仿佛浑然不觉,从背包里又掏出一瓶水递给他。他大汗淋漓,正觉得渴,接过来一口气喝了半瓶,“你喜欢历史?要不要我给你讲讲这几座院子的历史。”他暗自庆幸自己每趟去洗手间躲着的时候都用手机百度了一下故宫的详尽知识。
    说完发现小舟没听他说话,正扭着头往一个方向看。夏末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一个带队的导游正在给游客讲解,距离他歇脚的台阶有几步距离,小舟站在他对面凝神细听,不知不觉露出懵懂神色,夏末逆光瞥见他小耳朵上柔柔的一层绒毛。
    “那是防火的水缸?外头鎏的金被八国联军给刮下去了?”小舟突然转过头来皱着眉头看夏末。
    “是啊。”夏末愣了一下,“你那什么表情?热血小青年儿?” 小舟没有搭理他的调侃,他的眼睛很亮,逼着夏末,“那你怎么告诉我说,是故宫里头的太监晚上值班的时候无聊用指甲挠下去的?”
    夏末莫名其妙,顺口反驳,“我什么时候说的?”刚说完就回过神儿来发觉事情不对,“上次来的时候我说的?”那还真有可能,大男生带小孩,被问到不知道的事,难免会有些……神来之语。
    瞅见夏小舟挺不乐意地瞪着他,他反应还挺快,立刻反咬一口,“你不是说你都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的东西多了!”小舟看着嘻嘻哈哈的夏末,盯进他那双幽深眼睛里更深的地方,深深埋藏着的情绪突然爆发,“我还记得你特别怕热,晚上非要抱着我睡,因为我比较容易晾凉。你晚上躲在游泳池边给小情人打电话,回来的时候我都已经睡着了,还捏我的脸来凉手!”
    夏小舟语出惊人,旁边一对来旅游的中年夫妻狐疑地看着这两个年轻男人,不知道夏小舟是在发泄八岁那年的怒火,太太似乎被吓了一跳,回避地拉着老公离开他们待的殿角。
    夏末本该尴尬,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如此。但是他尴尬了十秒,接着实在忍受不住小舟生气时迅速倒退的年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舟吃了一惊,夏末神色的温柔让他回过神儿来,突然揪心地难过,他从来没想要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从来也不敢想自己有一天会指责夏末,夏末从不亏欠他什么。他张皇地刚要道歉,却发觉正看着他的夏末不知是看出了什么,渐渐收起笑容严肃起来。
    小舟失去了道歉的勇气,他与人真心交往时那股时不时就要涌起的逃跑念头又跑出来解救他了,而且这一次来的比以往都更自暴自弃。反正自己当初报复地没有告诉他自己在念他的大学,还任由他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一无是处的无业游民,被有钱的姐姐包养,他对自己也失望了,那剩下的绝交的部分也就很好完成。
    “我一辈子最受不了的就是两种人。”小舟避开了夏末越来越辛辣的视线,面对着宫墙诉说,“一种是见了我就觉得自责的,我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另外一种是觉得孤儿就应该自强不息的,这么觉得的人就该站到我的位置上,好好看看生活有多实际。”
    “我正好两种都占了。”夏末点点头,承认了小舟的说法,“确实非常可恶,也很无聊,你这么想是对的。”
    小舟没有看他,情绪在他的胸口,仿佛是只属于八岁那一年的渴望和软弱正从他的心底奋勇向上翻腾,就快要压过他的理智,让他俯身去拥抱那个好不容易才又遇到的人,求他像小时候一样对他,不要当他已经这样大了,哪怕再一个夏天也好。
    他想转头就走,就挑左边那个看起来很荒僻的院子吧,他可以一个人走丢在这座巨大而复杂的宫苑里。他为什么非要恶作剧地把夏末拖到连棵树都没有的地方惩罚他呢?因为自己把那一年的夏天当作宝贝慎而又慎地珍藏在记忆中,所以就可以来控诉夏末吗?
    当然,如果他真的转头就跑,那就更幼稚了,夏末是个认真负责的好男人,事情不会就此算了的,夏末会去追他,检查他崩溃得要不要紧,会自责,会尴尬,甚至会道歉。那样就太没有意思了。
    他默默地等着自己的胸口平复下来,想到要是八岁那年,他或许真的可以这样任性发脾气,为的是得到夏末更多的重视。可惜有些事那时候没有做,就再也没机会了。
    “我说的太过分了,其实不该这么说。”他回头看着夏末,藏好了心头的渴望和不平,微笑了出来。做个虚情假意的孩子吧,带好面具,通情达理,做个没有意思的好人。“你带我的那个夏天,我……玩得很开心,后来也时常想你。”要是那个时候我想办法去找你,求你怜悯,你会不会时常回来看我?八岁孩子的自尊现在想想才知道有多么廉价无用。
    夏小舟转头环顾四周,说的似真非真,口气像个久历社会的小年轻,“以后咱们没事就常联络,下次我保证不约在没冷气的地方。不过哥是大学老师,我可能不大好意思找上去,所以哥多给我打电话吧,有事缺人干活就找我。现在已经快四点了,我晚上要上班,咱们出去吧。”
    “今天还要上班?太辛苦就不要……”夏末话说到一半就被小舟抢过去了。
    “放心吧,我有困难一定会去找哥。”小舟笑了笑,指指夏末手中的瓶子,“再喝点水吧,别中暑了。”
    夏末捏了捏那只矿泉水瓶,无话可说,终于仰头把剩下的小半瓶水喝光,小舟随手从他手中拿过瓶子,走过去替他丢进垃圾箱里。
    “走了。”小舟在甬道中间等他。“从这个方向出去离车站比较近。”
    “小舟。”他不知为什么唤他,小舟转回头来,他伸出一只手,“拉我一把。”
    他看见小舟愣了一下,回头望着他,一瞬间像是有什么在他的眼里垮掉了,他露出那样柔软可怜的眼神。
    他犹豫着伸出手来拉夏末,夏末就随着他站起身。小舟的手很烫。
    “你不舒服了吗?有没有中暑?”小舟没有松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伸到他的额头上摸了摸,他的声音里软软地带了鼻音。
    夏末摇摇头,又捏了一把小舟的手,疑惑地在小舟的额头上摸了一把,“你发烧了?”
    “是吗?”小舟吃了一惊,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他还以为心悸头晕心虚的感觉都是被夏末给气的。
    “陶陶中午就说你身体不大舒服了。”夏末又碰碰小舟的脸来确定,掌心触碰到不正常的温度。夏末突然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他亮出兄长的架势,义正严词地拉起小舟就走,“走,生病了今晚就不能再工作了。”
    小舟舔了舔嘴唇,恍惚地失去言语的能力,夏末果然很成熟吗?他发脾气也罢,故意疏远也罢,夏末都一眼看透了吗?自己还是小孩子吗?九岁的年龄差果然很吃亏吗?他沮丧,又觉得头晕,他可能真是中暑了。害人害己,存心折腾夏末结果被老天惩罚了吗?他就不能做坏事,做一件就要被惩罚一次。
    “要不要我背你?”夏末就像什么都没发觉似的,搂住他的肩头。
    小舟突然发觉自己靠在夏末的怀里,一阵奇异的震颤从他的脊背掠过,他发觉自己的下巴哆嗦了一下,失去了语言能力。
    夏末打了车,没说要带他去哪里,应该是怕他会拒绝,但是他听了夏末报出的地址就知道是回家。他突然很心虚,生怕露出他跟踪夏末来过那里的痕迹,一路上都没精神地瑟缩在车门边。夏末也很安静,没有特别关注他,不算殷勤,他放松了很多。
    被带进单元楼的时候小舟有种感觉,好像自己是一只养在院子里的狗,突然有一天被主人允许走进以前只能梦想的屋子,主人的屋子,要全力才能压下好奇的亢奋,装作漠不关心。
    夏末在门口告诉他房子是爷爷去世之后留给他的,他去年装修了一下,今年才刚刚搬进来。
    小舟考虑到夏末已经二十七岁了,正当中式婚育年龄,在国外浪费了这么多年,现在又在积极相亲谈恋爱,所以猜测夏末所谓的去年的装修可能是在按照婚房来改造老房子。那自己先来人家婚房待太久,就不大妥当了。
    夏末走在前面,不知道小舟心里这七绕八弯的琐碎想法,他从电梯上到顶楼,就带着他沿着走廊一直向东走到最里面的一扇门前,拿出钥匙来开门。
    “请进。”夏末打开门。
    小舟小心地踏进了一步,这时候已经快到六点,屋子的窗上还都放着一层薄纱帘,显得有些昏暗了,夏末随手一爪子拍在门口的开关上,把全屋的灯都打亮了。
    小舟先看到了正对门的敞开式厨房,意识到这间房子比他想象的可能要宽敞一些。橱柜是简洁利落的现代风格,透着迷离的光照。橱柜前有厨房岛台,上面悬着简洁的灯具,岛台下有一半的空间是个酒柜,格子架在灯光下有浓烈的色彩。
    从厨房的窗户到入户门,小舟估计至少有八米远,显得这屋子纵深很远,大概是南北方向长的房子。所以厨房岛台前还能横着放下一张餐桌,由天花板的造型将厨房和餐厅分开,餐桌的上头的吊灯比餐厅暖和,有一些俄罗斯元素。
    不过比这一切更有夸张格调的是整间房子的墙壁,小舟惊讶地发现夏末把墙壁处理成了红砖墙的效果,灯光下整间屋子显得粗犷又随意。小舟在门口换了鞋,鞋柜上面有个造型夸张的镜子,旁边的墙上有一扇狭窄的木质双开门,不像是用在卫生间的,所以小舟估计门厅旁边的门里是个衣帽间或是大衣柜。
    他穿上拖鞋,走进夏末的房子,衣帽间大概有两米长,起先就是这间衣帽间的墙壁遮挡了小舟的视线,让他没看清屋里是怎么样的。所以当他走了两步以后,他才真正看到吃惊的地方,他站在餐桌旁边惊讶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果然是夏末的风格。
    这间房根本不是南北方向较长的户型,它确实是户型规整的矩形空间,但长的那条边是东西走向。
    夏末在身后把小舟的包丢进衣帽间,“怎么样?这房子到我手里之后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能拆掉的墙全部都敲掉了。”
    小舟朝他伸了伸大拇指。这间屋子唯一封闭的两个房间就是衣帽间和挨着衣帽间往西延伸的卫生间。除此以外……厨房和其他区域由半面墙界开,那大概是夏末说的不能拆的承重原因,那半面墙相当于整间屋子的轩朗基本可以当作不存在。墙垛的另一边是一扇小窗,窗下放了一张不大却很舒服的沙发,沙发左前方的地板上就立着一只读书灯,灯下的小圆桌上散乱地堆放着几本夏末正在读的书。沙发前的地上还铺了一小块毛毯。
    从沙发到北边洗手间墙壁之间的宽阔空间里除了两根不知道是用来做装饰还是用来承重的柱子以外,几乎就是空的。北墙边放着音响,墙上挂着投影幕和电视柜。
    不过小舟最喜欢的是房间的西南角,房间在那里缺了一块墙角,墙壁是弧形的,一扇巨大的圆弧形落地窗从南墙转到西墙,足有四五米长。落地窗上挂着白色纱帘,窗前放了一张两米长的大桌子,要说是书桌的话其实它更像个工作台。上面放着一台苹果一体机,半张桌上散放着图纸草纸和书,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零件,桌角放着一架飞机模型。桌上有一只科幻感极强的银白色台灯。桌子两边的窗角分别放着一架钢琴和一台跑步机。
    房间没有北窗户,靠西放着一张大床,床下铺着一大块圆形毛毯。西墙和北墙上所有的空间都是书架,书架一直顶到顶棚,整间大屋子的巨大一角陡然变出了图书馆的色彩。床头就靠在书架上,人就像睡在书房里。
    不过环顾整间屋子,小舟觉得从这里红砖墙壁的色泽到家具的风格来看,与其说是书房,其实更像工作室。小舟猜测这里原先一定是个两室一厅的格局,被夏末完全打通成了一间超级宽敞的大房子。
    “酷。”最后小舟终于蹦出来这个词来。
    夏末小有得意。
    “简直就像是为了开趴而存在的。”小舟又转了两圈,东瞅瞅西看看,“有广场恐惧症的人一定不敢住你的房子,棚顶比正常的住宅高,是吧?高三米五?四米?结婚的时候,嫂子会不会生气?女孩一定不喜欢这里。哦,你不打算在这里结婚吧,这是私人空间?”
    “女孩都不会喜欢这里吗?”夏末去洗手间冲澡,在门口回头迷惑地回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去年把零花钱都花在装修上了。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小舟在沙发上坐下,连沙发都不大,大概能勉强躺下一个人。这里不是会客用的,夏末这间没有任何隐私的屋子完全是为独身的自己打造的。“哥你今年会结婚吗?”
    “应该不会那么快吧。”夏末打开了淋浴的花洒,水声隔绝了继续聊天的可能。
    小舟站起身走到窗前抚摸了一下钢琴,认出是小时候在夏末家弹过的那一架。不是特别贵的钢琴,还特意带过来,这就是他记忆中的夏末,比起其他人,总能多那么一点人情味。
    他靠在窗前的纱帘上,舒服地叹了一口气。回头看见凌乱的桌面上立着一只相框,照片上是夏末一家人的照片,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拿在手里的照片上确实只有三个人。他不该有的自作多情的期待让他羞愧,那股幼年时闯入别人家的羞耻感突然爬了出来,他连忙把相框放下,好像自己拿了人家不该碰的东西。
    “小舟。”夏末出来的太快了,小舟觉得他似乎皱了下眉,“还在站着,快到床上躺着。”
    “只有一张床。”小舟说。
    “哦,对。”夏末站定,难得懊恼地抓了把头发,“我总拿你当小时候。不过我可以睡沙发,你要是答应跟我一起住的话,我还可以再买床,反正地方足够大。你想先冲洗一下吗,今天你也热了吧?”
    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你一起住了?
    “我的意思是说,发烧了会流汗,会把你的床单弄脏。”小舟说,“我们去吃饭吧,我想请哥吃顿饭,然后我今晚还是回去了。”
    夏末静了一下,打量着小舟,小舟有点抗不住他的目光,不自然地回避了。夏末走近他,牵住他的手,把他往洗手间带,“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让你回去?去冲洗一下凉快凉快,然后进被窝去我要开空调了。”
    小舟被塞进洗手间,夏末在外头啰嗦,“我就不进去帮你洗了,免得你揍我,长大就是会变不可爱。浴巾里面还有,我去帮你找套舒服的衣服当睡衣。吹风筒在洗手池边上,看见了吧?出来就乖乖到床上去,我来简单做个晚饭。”
    小舟没有出声,隔了好半天突然想到自己惊异地正站在夏末的浴室里。他慢吞吞地在夏末的浴室里转了一圈,收拾得还算整洁,暖色的瓷砖,成套的浴巾毛巾在架子上叠得整齐,普普通通的深蓝色的格子。他想起第一次见夏末,被他扯进浴室里喷水抹泡泡。
    他在镜子前面站了半天,看自己的脸,儿童的圆脸已经被拉长,他现在看起来与夏末的年纪都接近,不像曾经能被他扛在肩头的模样了。
    小舟洗了个澡,披着夏末的浴衣出来直接扑倒在大床上。他不想再客气,也没力气再想什么,头是有点疼。房间太大,他趟在床的这边是看不见正在厨房忙活的夏末。他又松了口气,从摆在床头柜上的水杯里喝了水吃了药,毫不客气地捡起夏末放在床上的tshirt和一条棉布睡裤穿上。裤子稍微有的点长,盖到了脚踝,说明他到底没长过夏末,个头上还是稍微矮了点。
    他踢踢裤脚,滚进被窝,“我上床了。”
    “那我开空调了,你把被子盖好。体温计在你旁边,你量量体温。”
    他听见夏末的声音,絮絮叨叨随便得就好像他们一直在一起。他没有回答,慢慢地缩进被子,突然在被子和枕头上闻一闻,还是记忆中的味道。他放松地陷入松软的床垫之间,心境变得平和起来,仿佛像是回到了童年,几乎来不及翻身,他就睡了过去。
    室内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最后只剩了模糊的橘色灯光从厨房的方向透过来。小舟在半睡半醒之间迷迷糊糊地看了那个方向好几次,床铺舒服得让他没法彻底醒过来,耳边似乎听到了窗外的雨,他在梦里不断回到八岁那年的那场雨里,他看着小学一楼大厅后窗上被雨水冲刷的水迹,内心一片空虚地等待着自己的未来。然后,那一次夏末来接他了,他得到了一把星际宝贝的小雨伞,在大雨中牵着夏末的手,夏末跟他说不会分离,永远都不会。
    他在梦里不知足地痛哭起来,为后来的一切觉得不公平,他的内心住着一个贪婪的恶魔,他总是很饿,在梦中他都能为自己觉得恶心和羞愧。有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了,于是觉得自己就是夏末,他学着记忆中夏末的模样尽责地照顾着身边的人,然而模糊的影子里,他在照顾的是幼年的自己。
    他从孤寂的噩梦中醒来,一眼看到的是坐在旁边的夏末,手里还拿着一本书。看见他张开眼睛就是一笑,像安慰小孩子一样说,“睡得好香”。
    他猛地坐起来,一把搂住夏末的脖子,夏末猝不及防,愣了一下。
    小舟冷静下来也开始忐忑不安。他的情绪又开始紧张了起来,胸口的疼痛抽紧了,极不应该地听见自己的内心又在嘀咕着埋怨,如果夏末要他,如果夏末那时候把他收在怀里,他就不会经历那么多痛苦,不会弄懂许多内心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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