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方便救治,梅锦离开龙城时,摘下了手腕和指上的所有首饰,只剩头上的一根玉簪,闻言立刻拔下来,丢到了泥地上,道:“我只有这个。你拿了快走。”
    士兵见只有一根玉簪,咒了一声,捡起来塞到包袱里,掉头匆匆要走,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看了梅锦一眼,眼里露出凶光。
    梅锦慢慢往后退,最后靠在了假山上。
    士兵身上已经没了刀,丢下包袱,走到梅锦面前道:“你这娘们嫩刮刮的,可惜老子要跑路,没空玩你了。你到了阴曹地府,别怪老子,要怪,就怪你自己运气不好!”说罢扑了上来,双手掐住了梅锦脖子。
    梅锦挣扎了两下,忽然,士兵的手慢慢松开,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梅锦,面上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一手捂住肚子,慢慢地倒在了地上。
    他的腹部,被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从横旁划出一道深深的长达尺余的口子,一段一段的肠子和着污血,从破口里流了出来。
    “……我的肚子……我的肚子……”
    士兵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肠子和血从自己肚子里流出来,颤抖着手捧住想塞回去,却是徒劳无功,口中不住喊着,惊恐的目光望着手上还紧紧握着那把锋利刀具的梅锦。
    梅锦脸色苍白,死死盯着地上的士兵。
    “……我的肚子!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士兵的眼神开始涣散,口中喃喃地向梅锦求助。
    梅锦筋疲力尽,扶着假山,慢慢蹲到了地上,胸中又是一阵想要呕吐的感觉。
    忽然,庭院的走廊上传来一阵飞奔的脚步声。
    “……救我……”士兵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向声音方向投去充满希望的一瞥。
    模模糊糊地,他看到一个男人正朝这边大步而来。
    这个男人……
    他费力地辨认着,终于认了出来,眼中再次露出惊恐绝望的光芒。
    就是这个人,在他们攻破城门,和麻城里已经伤亡惨重的守城士兵做最后的贴身肉搏战时,如同修罗般地带着大队人马从天而降。他的同伴死的死,逃的逃,他也趁乱撞到了这里,原本想带点东西就跑路的,没有想到,最后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李……东……”
    士兵无声地张着嘴,喉咙里已经发不出清晰的声音了。
    ……
    “锦娘!”
    李东庭一眼看到了蹲在地上的梅锦,大叫一声,朝她飞身扑了过来。
    梅锦略微茫然地抬起头,对上那双她无比熟悉的眼睛,看到那双眼睛里的关切、担忧、焦虑和自责,半晌,那把刀从她手心滑落,斜斜地插入了泥地里。
    她凝视着他,慢慢抬起还沾着血的那只手,轻轻抚摸了下他的脸,唇边露出微笑:“东庭,你回来了,真好……”
    李东庭将她一把揽在怀里,紧紧抱住了她。
    ☆、第七十五回
    城门被巨木撞破,李东林带着士兵与涌入城中的敌军展开殊死肉搏,人一个一个地倒下,尸堆如山,双方僵持时,李东庭带着军队赶到了。蜀王士兵顿时阵脚大乱,死的死,逃的逃,朱徵在几个亲兵保护之下仓皇逃窜,被已经杀红了眼的李东林追了上去,从马上砍了下来。
    是役,朱徵带来的这支曾立下赫赫战功的精锐亲军全军覆没,朱徵也死于李东林的刀下。李东庭命人检点战场,收治伤员时,得知梅锦也在这里,当即找了过来,夫妻相见,恍若隔世。
    李东庭抱着她转身来到一间屋前,推开门,放到了床上。
    “城里已经无事了。你睡一觉吧。我就在边上陪着你。”
    李东庭伸手将她额前覆下的一绺乱发轻轻捋到耳后,凝视着她道。
    梅锦微微一笑,任由他握住自己的一只手,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真的太累了。撑了太久,见到他面,整个人放松下来,很快便睡了过去。
    ……
    她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上午了。
    这座宅子的主人应该也逃去龙城避难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阳光从一扇半开的窗户里散射进来,四下静谧。李东庭不在房间里,但能听到门外走廊附近传来的他压低了的说话声。
    梅锦感到十分安宁,闭着眼睛,抬手轻轻搭到自己腹部,下意识地陷入冥想时,李东庭回来了。梅锦睁开眼,看见他轻轻推门而入,于是对他微微一笑。
    “我吵醒你了吧?”他朝她走来,脸上带着微笑,“方才东林过来问你的情况。我打发他回去了。”
    梅锦坐了起来,道:“他怎么样了?”
    “身上有几处刀伤,最长的伤口在背部。不过已经上药了。看他还能骑马跑到这里,应该没问题。”李东庭道。
    梅锦点头道:“我回去再看看他伤口。你不要担心。这次全仗了东林。要不是有他顶着,真不知道麻城能不能守到你回来……”她忽然想了起来,看向李东庭。
    “你怎么这么快就赶了回来?原本以为至少还要七八天,你才能赶到的。”
    李东庭扶她肩膀让她靠坐在床头,自己也随意半坐半卧在她外侧,握住了她的手,才道:“南盘地理位置重要,是从外面入昆州的一条捷径。南盘老土司虽然与我李氏关系一向亲睦,但我知道蒙老二和他一直不对盘。我在倒没什么,此次要调重兵去剑南道,后方空虚,所以临走前,在蒙老二身边安插了一个眼线,原本只是以防万一,没想到竟真出了事。蒙氏老土司被杀的当天,我安插的人便往剑南道给我送信了,所以我才会比你们想的要早些赶回来。全怪我,对蒙氏土司府的暗斗还是轻看了。幸好有你的及时报讯……”
    李东庭凝视这她,“蜀王世子亲自领着精兵突袭昆州,而你们全无防备。锦娘,你无法想象我在路上时的心情。倘若等我赶到,龙城已被破,而你们也遭了难……”
    他停了下来。
    梅锦抬脸看向他,见他神色纠结而凝重,便把头轻轻靠到他肩上,轻声道:“不必过于自责了。谁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事。何况,你不是也及时赶回来了吗?”
    李东庭用力紧了紧与她交握着的五指,“二弟说,是你回来告诉他南盘土司府生变,蜀王派兵要奇袭龙城的消息,这才提早做了准备的。锦娘,龙城这一次侥幸无虞,你功劳最大!”
    梅锦轻声道:“半个月前,我被人劫持走,二弟应该已经告诉你这件事了吧?”
    李东庭点了点头,眸光微微一暗,“是裴长青吧?”
    梅锦嗯了声,“是他。但是,在我逃脱回来之前的一路上,他并没有伤害我。我之所以能得知这个消息,也是他告诉我。虽然他的本意并非是要救龙城,但若没有这一节,我们也不可能预先做了准备。”
    李东庭注视着她,眉头微锁,“锦娘,我觉得你应该还有话要对我说?”
    梅锦沉默了片刻,慢慢坐起来,道:“是。原本我是不该在你面前说这话的,因听起来像是在为他开脱。二弟也只知道我从他手里逃脱了回来,却不知道经过。”
    她顿了顿,“我被他挟持带去四川,路上在一个破庙里过夜,因为出了点意外,屋顶突然坍塌,他被压在了废墟下,我才得以脱身。我骑马已经走出去一段路了,但最后还是回去,把他从废墟下拖了出来,给他止住了血。东庭,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做的。他在山南西道给朝廷平叛造成了很□□烦,让他就那么因为失血过多死去,多少也能削弱些叛军在山南西道的势头……”
    “……他选择了那条道,日后若丧命于两军阵前,那也是他的宿命,怨不得别人。但是在我能出手相助的情况下,我实在做不到就放任他这么在我眼皮子底下死去。东庭,你能谅解我的这种举动吗?并非旧情难断,而是……”
    她停了下来。
    李东庭注视她片刻,忽然将她再次揽到怀里,道:“我知道的。虽然你离开了他,但心里还是把他当成家人一样,是吧?”
    “谢谢你,”梅锦对他微微一笑,“说出来我心里好过多了。”
    “锦娘,”李东庭收紧搂住她的臂膀,“你非但没做错,反而让我更加爱你重情重义。我很庆幸能有你这样一位妻子。我更高兴你肯告诉我这些,这表示你信任我。”
    梅锦微微吐出一口气,靠在他怀里,温存片刻,李东庭忽然想了起来,道:“你肚子饿了吧?想吃什么?我去看看。”
    “东庭。”梅锦叫了声他的名。
    李东庭看着她。
    梅锦犹豫了下,轻声道,“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我上个月的月事,好像推迟了,到现在还没来……”
    李东庭微微一怔,很快反应了过来,一个箭步扑了过来,睁大眼睛道:“你……是有了?”
    “还不是很确定,但大致应该是这样……”梅锦微笑道。
    李东庭忽然一把抱起她,像个小孩似的在屋子里转了两个圈。梅锦笑个不停,被他转的有点晕,急忙伸手圈住他脖颈,嚷道,“你别高兴太早,说不定是我想错了!”
    “错了也没关系,这会儿让我先高兴一下!”李东庭笑眯眯道,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有些不妥,急忙停下来,将她又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床上,自责道:“你看我,一高兴居然忘了!快跟我说,你想吃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我没那么娇气的,”梅锦笑道,顿了一顿,“前些时候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我也没空细想这个,这几天才有些确定起来。想想有些后怕,万一……”
    “倘若真的是有了,我们的这个孩子陪着你经历了这许多的事,一定非常坚强,就像你一样。”
    李东庭用掌心轻轻抚摸了下她还平坦的小腹,面带微笑地道。
    ……
    当天,便有民众陆续开始返回麻城。李东庭将带回的军队暂时驻扎在麻城外,自己护送梅锦回到龙城土司府,一家人团圆,当夜又处理了些紧急的善后事宜,第二天便又要动身离开去往剑南道。
    成婚至今,两人真正在一起的日子,统共加起来也寥寥可数,少的可怜。只是在梅锦心里,却觉得他如同已经处了许多年一样,亲近无比,十分难舍。想来李东庭应也如是,何况又得知她有了身孕。两人分别,李东庭再三拥抱,久久不愿放开。
    ……
    一年后。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的事。
    京城里,皇帝终于还是没能熬到平叛那一日的到来,于三个月前驾崩。国丧之后,已经大婚的十六岁的皇太孙朱璇继位,正式接掌大统。
    新皇帝虽然年轻,但经过之前一年多的磨砺,对朝政渐渐得心应手。他聪敏勤政,善纳人言,令朝臣交口称赞的同时,渐渐也显露出自己峥嵘的一面。
    平叛战事已经持续了一年半。蜀王势力范围虽然不断被压制龟缩,如今已经缩至成都以西的范围内,但手头依然还有十万兵马,凭借地势之利,仍然顽强地与朝廷对峙,难以在短期内将叛军彻底歼灭。
    朱璇心知平叛战中,李东庭居功至伟,数次关键战事,都是他领兵取胜。只是他身份特殊。即便到了现在,朝廷里不少自认正统的大臣还是对他有所猜忌,唯恐他借此时事,暗中培养自己势力继而变成第二个蜀王,倘若忧虑成真,以他今日势力和民望,到时恐怕再难有人可以钳制,是以处处钳制。同级朝廷将领里,也有出于嫉妒暗中排挤的。是以他调兵遣将之时,多少受到掣肘,难以全力以赴。
    朱璇继位三个月,不顾朝臣和太后反对,加封李东庭为天下平叛兵马大元帅,全权处置西南战事中的兵马调用,若情况紧急,可自行裁决。
    两个月后,李东庭调集人马,在成都南北的宜州和兴州同时对叛军发起了一场大规模的进攻战。叛军不敌,节节败退,半个月后,成都也在李东庭部势如破竹的攻势下失守,蜀王不得不仓皇弃了这座他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城池,在部将的持护下退到了更西的汉州,重新整理人马,借助险峻地势,企图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
    成都被攻破的前几日,许多普通民众都还觉得成都固若金汤,不可能就这么被破,加上李东庭名号人人知道,心知即便成都被他占领,他也不会对自己这些普通百姓施以戕害,是以并没多少人逃离,只是把财物都收了起来,唯恐蜀王手下的一些兵痞会趁乱来抢夺而已。
    但是城破的前夕,在此已经生活了一年多的万氏和白仙童却不得不匆忙收拾起细软,坐上一辆马车,跟随一群同于她们一样是蜀王手下家眷的人一道,在管事的护送下,仓皇离开成都结伴逃往汉州。
    此时战况紧急,裴长青日夜在蜀王跟前效命,自己无法分身与他们同行。路上颠沛自不用多说。已经习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万氏和白仙童一路上叫苦不迭。
    万氏自从去年摔了那一跤,到如今腿脚虽能下地走路了,身体却一直好不起来。这回仓皇逃往汉州,在路上第二天便着了凉,少医缺药,一直强撑着上路而已,想着早些到汉州才好,偏偏祸不单行,行至半路的时候,也不知道哪个发了谣言,说李东庭有一支部下正往这个方向打来,很快便要到了。
    他们这些人与普通民众不同,全是逆属,若被朝廷军俘虏,下场可想而知,男杀头,女入教坊,惨绝人寰。
    这一路过来,人心原本就惶惶然,此刻一有风吹草动,顿时惊慌失措,各自只顾逃命。
    万氏和白仙童带着如今已经两岁,那个小名叫小虎的孩子离开成都时,有两辆马车,还带了四五个丫头仆妇一路伺候。逃跑途中落了单,四下分散,最后连那个管事也跑了,身边只剩下个阿九,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老弱的老弱,妇孺的妇孺,这里离汉州又还有大老远的路,无可奈何,只得脱去身上华服,摘下金饰,在附近一个叫栀城的地方租赁了一间空屋,对边上邻居谎称为了躲避战乱逃难去汉州投亲的,因婆婆生了病,这才暂时落脚在这里。
    几人落脚下来后,白仙童天天派阿九出去打听消息,盼着蜀王能反攻成都,裴长青来接自己。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裴长青始终音讯全无,倒是坏消息一件接着一件的来,说成都已被李东庭攻破,蜀王带着残兵败将逃去了汉州,李东庭正调集人马追击而去。
    一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白仙童非但没有等到任何好消息,反而听说前些天,蜀王连汉州也丢了,最后靠着身边几个猛将奋力杀出一条血路,逃往了金川。
    这是蜀王最后一个据点了。金川过去,就是波弥国的境地。
    白仙童从外面回来时,满面阴沉。
    阿九正在哄着小虎。
    这孩子十分顽皮,拿个弹弓用小石子弹着阿九,阿九躲避着,脸上还是被一块小石子弹中,痛叫一声,捂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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