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聿衡似是这才记起这回事,他停下手中之事,坐在龙椅上沉默了许久,才道:“传朕的旨意,赐她一栋府邸居住,配四个丫鬟,八个杂役,吃穿用度皆由官府承担,终身不得改嫁,不得踏出云州半步。”
    “还请陛下三思。”万福跪了下来,直至皇帝终是下了决心,他又觉遗憾起来。
    皇帝无声地摆了摆手。
    万福走至帐帘边,微微转头偷瞄主子。只见皇帝坐在龙椅上一动也不动,眼中有着难以察觉的脆弱。
    万福竟觉得这样的陛下有些可怜,就像,是被遗弃的孩童。
    他比谁都清楚睿妃娘娘在陛下心目中的份量。一路追击努儿瓴,陛下百忙之中也会走神思念娘娘,那发愣的神情与唇角的上扬是骗不了人的,更何況,让人千里迢迢送去的相思……一路回程,陛下几乎归心似箭,大军用最快的速度抵达了阿尔哚,进了城后陛下几乎抑制不住满心的喜悦。他原以为陛下会立即去见娘娘,不想却是对着铜镜看了片刻,又是沐浴又是刮须又是换衫,直至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后才笑着往娘娘院子走去……却不料娘娘竟然心硬如此,宁愿独自一人老死在云州,也不愿陪伴陛下身侧。
    那睿妃娘娘……唉。
    ☆、87
    云州这座小庙蓦地来了这么多的大佛,方圆五百里的文官武官都忙得人仰马翻,也没空顾及如今穿着行头皆不起眼的沈宁,待安顿她时已没了住处,还是一师爷机灵出了主意,让她领着两个丫鬟住进了荒置已久、惟有一老奴看守的李家宅子里。
    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这里。听完一太监宣读的圣旨后,沈宁平静地领了旨,强烈的心潮一波一波地涌了上来,最终归于宁静。
    状似平静地过了几日,沈昭已对她失望透顶不再来,东明奕也似乎想通了,虽日日过来,却也不再劝她。
    这日,沈宁听得大军明日即将离去的消息,官府让全城人等夹道跪拜送行。
    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翠喜一听自个儿也要跟着沈宁留在这偏僻之地,抹了抹眼泪道:“陛下也太无情了。”
    “小蹄子,这也能胡说!”玲珑立即狠狠地瞪她一眼。
    夜渐深,沈宁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枫雪居的庭院里,仰头眺望一轮弯月,缓缓地叹了口气,寒气在空中消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
    不知过了多久,她勉强勾了勾唇,稍稍偏头。
    余光竟蓦然瞟到了一道颀长的身影。她微微一惊,转头定睛一看,猛地大惊,竟是一袭月白微服的东聿衡!
    “你……!”沈宁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他还到这来做什么?他究竟来了多久?
    “谁准你住在这儿?”背手而立的东聿衡腰佩宝剑,面无表情地问。他的身后一个随侍也没有,甚至连万福也跟在后头。
    “你来做……”
    “朕问你谁准你住在这儿!”皇帝突地震怒大喝。
    沈宁全然不料他还会来找她,一时心乱如麻,“东聿衡,你要干什么!”
    东聿衡显然被怒火冲晕了头脑,他上前一把抓住她,“你是朕的妇人,死了也是朕的鬼,做甚么又住到李家来,你要活活气死朕么!”
    沈宁难得地瞪圆了双眼,她愣愣地看着眼前因怒气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庞,一时说不出话来。
    “出去!”东聿衡粗鲁地拉着她就大步往外走去。
    “东聿衡!”沈宁这才回过神来,反抗地用力止住脚步,“你已经下了圣旨,我俩已经没有瓜葛了,你这又想干什么!”
    东聿衡浑身一僵,他转过头来,眼中似是有些受伤,下颚却紧绷着怒气,他紧紧抓着她的手,二人僵持许久,他竟抽出腰间宝剑,用尽全力往身边奇石狠狠砍去。
    火花溅出一条转瞬即逝的美景,坚硬无比的大石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沈宁有些心惊地看着那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东聿衡提起剑,指向大石道:“朕的心,原就像这块石头,无坚不摧。”
    他转头直直地看向她,“而你,就是这条裂痕。”
    沈宁浑身一震。
    东聿衡瞪着她胸膛逐渐起伏,“朕无论如何也要将你娶进宫来,又想欺骗别人你与旁人并无两样,朕越是待你严厉,越是害怕心头无法克制的情愫,骗到后头,朕连自己也骗过了,以为失去你朕也会活得好好的。一年的后悔莫及苦不堪言还不够么!你究竟还要折磨朕到什么时候!”
    沈宁唇角轻颤,心里大喊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二人沉默许久,东聿衡语带浓浓失望地道:“你的心里,可曾有一分一毫是朕的?”
    “我爱过你,我爱过你!”沈宁再控制不住地失声大喊,她咬着下唇,过了一会才语带颤抖地道,“直到你伤透我为止,我都是爱着你的!”
    东聿衡心头大震,他紧抿着唇深深凝视她半晌,而后一丢宝剑,猛地将她拉进怀里,狠狠封住她的红唇。
    此时沈宁防线尽失,她推不开他!
    直到二人都气喘吁吁,东聿衡才稍稍放开她,贴着她的脸一边亲吻一边道:“跟朕回宫。”
    这话如针般刺进沈宁的脑中,令她瞬间清醒,她顿时后退企图推开他。
    “宁儿!”东聿衡紧紧箍着她。
    “我不能!”沈宁用力摇头,“我不能。”
    “朕往后会好好待你!”东聿衡粗声道,“朕为了你什么颜面也不顾了,你还不能回心转意么?”
    “我们……我没办法……”沈宁的眼底重新出现了挣扎。
    “沈宁,朕真想看看你的心是不是铁打的。”
    “我要我的男人只能有我一个女人,多一个也不行!”面对这样的东聿衡,沈宁终是将这他人看似荒谬无比的底限说了出来。
    “什么?”东聿衡转而不可思议地瞪向她。
    “你要我与别的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总有一天我会忍不住杀了她们,杀了你!”沈宁豁出去了。
    “朕是皇帝,你要朕就守着你一个妇人?”
    “是。”
    “倘若朕专宠于你,朝堂后宫如何安抚,后妃皇子又待如何,朕不仅是你一人的夫主,也是整个后宫的夫主父皇,你将将朕置于何等不仁不义之地?”
    “所以我们才不可能。”
    “荒唐!”
    沈宁深呼吸一声,趁这惟一的机会向他袒露了心情,“我希望自己能无欲无求,真的。如果我可以,一年前我就不会与你吵闹,乖乖地当你的妃子,享受你的宠爱,等你浓情不再,我养着孩子等待着你偶尔的到来,多么平静的生活……至少,不会弄得现今一身伤痕累累。”
    “……可是我不能。这是我的底限。我不能忍受跟众多女人分享一个男人,我甚至可以忍受春药的煎熬,却不能忍受我的男人在别的女人床上的煎熬,一年前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难过……”
    “你前头却心甘情愿……是了,你早在进宫之前就决定逃走。”东聿衡提起这事依旧不能释怀。她居然未露丝毫破绽,令他从头至尾信以为真毫无招架之力。
    “是,我是想当春梦了无痕……”
    好个春梦了无痕!
    “这一年来虽然有痛苦,但我不后悔。长痛不如短痛,如果我一直待在后宫,守着不完全的你,总有一天可怕的嫉妒会淹没我,那会儿我怕不是自杀,就是杀了你们。”沈宁说得无比认真,“按照……说法,我就是妒妇。如果你要我再次进宫,我定会让你后宫鸡犬不宁。”
    “我从一开始,就不想进宫,也从没想过在后宫终老一生。”
    沈宁一句句的直白言语让东聿衡缓缓松了手。
    两人沉默地站在石边,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皇帝竟还艰难地吐出一句:“跟朕回宫。”
    沈宁因这一句差点就想冲动地松口,但仅剩的理智使她清楚地知道他不能妥协,她也不能妥协。她僵硬地摇了摇头,顿一顿,再摇了一摇。
    东聿衡的大手紧握剑鞘,沈宁紧紧握着袖中的拳头。
    最终东聿衡修长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沈宁散尽了全身力气蹲了下去。
    全都,结束了。
    隔日,皇帝行驾仪仗自宅院而出。帝乘华盖銮车,列御仗、吾仗、立瓜、卧瓜、星、钺各六;五色金龙旗十,单龙赤团扇、双龙黄团扇各六;五色花伞十;豹尾枪、弓矢、仪刀各十九龙曲柄黄化盖二。前列还有铙歌大乐,御驾浩浩荡荡地离开云州,踏上胜利班师的归途。
    沈宁带着头纱与二婢也在人群中,直至队伍最末一人消失在城门外,她才缓缓回过神来。
    衙役一退,百姓们也全都散了,各自赶着为生计奔波,韩震陪在她的身旁往回走,问道:“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沈宁回过头,似是包袱全都卸下了一般轻松地道:“开始新生活呗!”
    “你如今实同软禁,又无亲人在侧,是该为自个儿好好打算打算。”
    “放心,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平平淡淡就是真啊!
    见她颇为乐观,韩震也稍稍放心,“不日我便去趟宜州,接破月过来看看你。”
    沈宁点点头,一抚掌道:“那好罢,新生活的第一桩任务,就是还清债务,履行承诺,让大花点头嫁你!”
    韩震失笑地摇摇头。
    青石板上传来清脆连绵的马蹄声,沈宁转头一看,是送行归来的黄陵与简奚衍等军中将领。
    黄陵见着韩震与头戴面纱的女子,知道她便是沈宁,勒马停了下来,唤了一声:“韩大侠,小沈妹子。”旋即跳下马来。
    “黄将军。”
    “黄大哥。”
    黄陵笑着点头,交待简奚衍带领众人先行回营整顿。
    “黄大哥,哪位是简将军?”沈宁挑起头纱问道。
    简奚衍一愣,看了黄陵一眼,跳下马来拱手道:“末将简奚衍。”
    沈宁回了一礼,“小女子沈宁,承蒙简将军施计相救,感激不尽。”
    “这……沈娘子客气了。”当时大皇子告知她也被克蒙擒掳时,他也犹豫过是否要冒险救她。只因听黄陵说起她时语带敬佩之意,才决意设法相救。而后桩桩件件的大事,他也不曾见过她,原以为身份高贵的她已将此事抛之脑后,不想这么些变故后,她还记得这事儿。
    “简将军救我一命,我却至今才当面致谢,着实不该,将军大恩,沈宁没齿难忘,往后若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将军尽管说来便是。”
    简奚衍道:“沈娘子言重。”难怪大帅与陛下都对她另眼相看,这女子身上着实与一般妇人不同。
    黄陵执马鞭,看着沈宁笑道:“你们往哪里去?”
    “我们正要回去哩。”沈宁看向黄陵,突地记起一事,“对了,黄大哥,小妹曾说过有朝一日要与将军共饮佳酿,如今机缘巧合,我今日回去将子祺酿的酒挖来,明日一同畅饮如何?”
    黄陵注视她的笑颜沉吟片刻,而后点点头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沈宁道:“那就这么说定了!简将军,韩大侠,您二位是否赏脸做个陪席?”
    韩震点点头,简奚衍看一眼黄陵,也点头应允。
    沈宁喜笑颜开,“那便明日午时,沈宁恭候大驾!”
    夜里,沈宁将李子祺埋下的酒挖了出来,她轻拂过自己亲手贴上的红纸上的泥土,眼中思绪万千。
    而后她让人从中倒了一壶出来,坐在屋里独酌。
    醇厚中带着清甜的佳酿下肚,李子祺温文的声音响起在耳边,“为夫只愿此酒开坛之时,娘子欢欢喜喜,此便是为夫最大的心愿了。”
    子祺,对不起,我又心痛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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