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风平浪静,努儿瓴也再无兵力拨出来劫持戒备森严的沈宁一行人。
    离开了东聿衡,宁静下来的沈宁默默地坐在车里,成日一动不动地眺望塞外荒凉的风景,混沌已久的思绪总算一天天清明,她回想着桩桩件件的事情,眼底也终于露出一丝沉淀过后的坚定。
    “韩大哥,听说你认识马车里头的娘娘,你今夜也带我进去看一看好不?”忽地车外传来甜美带娇的声音,让沈宁回过神来。
    怎么还有年轻女子的声音?莫非是身怀绝技的江湖侠女?她顿时往黄蓉、小龙女等传奇女子身上想去。
    外头韩震骑马护在沈宁右侧,见一直阴魂不散的昆山派千金段秋霜依旧追随着他,心中无奈之极。去年段秋霜跟在他身边因一次打斗自发舍身相救,被人划破脸颊毁了容,从此以纱遮面。昆山派掌门爱女心切,老着一张脸皮亲自上御剑山庄提亲,自知女儿容貌已毁,让她做小做妾也愿意。韩父碍于两家交情,惟有含糊其辞,而这段秋霜更是以他的妻子自居处处跟随,他一发怒她便寻死觅活,说是他嫌弃她美貌不再。
    他从来只将她当小姑娘,又心系花破月,因此并不认为自己娶了她就是对她负责。然而家中二老基于江湖道义,已再三劝他迎娶段秋霜进门。
    “莫要胡闹,回后头去。”他不留情面地道。
    “韩大哥,求求你,只看一眼,你就答应我罢!”
    韩震皱了眉头,不予理会。沈宁从车厢里打开了窗阁,稍稍仰头,看向与韩震并肩策马而行,蒙着绯红面纱腰间佩剑的妙龄女子,她眯了眯眼好奇地问道:“韩震,这位姑娘是谁?”
    韩震顿了顿才回答,“世叔之女。”
    段秋霜见里头的皇妃娘娘竟主动与他们搭话,心中一阵激动,可听到韩震的答话又不满意地噘了嘴,清音朗朗地道:“秋霜见过娘娘,娘娘,韩大哥是秋霜的未婚夫婿。”
    她自以为行了礼数,殊不知素未谋面的平民女子压根就不能在皇妃叫唤前开口,更别提坐在马上一句轻飘飘的“见过娘娘”。
    “大胆民女!”徐翰冷颜喝道,段秋霜身后的黑甲军得令,扬鞭卷了她坐骑马腿,众人听得一声惨叫,只见段秋霜狼狈地摔下马去。
    沈宁正因她的话而惊讶,不料见她摔了下去,不由皱眉道:“徐统领,小姑娘是江湖女子,怎能知道诸多规矩,教训两句便是了。”
    “奴才知道了。”徐翰微讶,拱手回道。
    大军并未因此事而停留,韩震依旧护在马车旁徐徐向前,沈宁睨他一眼,“你方才怎么没出手?”
    “让她受点教训也好。”韩震侧脸看向赶上前来的昆山派几名弟子,摇了摇头。
    “她说是你的未婚妻。”
    韩震闻言似有薄怒,又觉难以启齿。
    “或许你可以考虑一下,你与大花这么耗着也不是个法子。”沈宁故意道。
    “你莫忘了你曾与我承诺了些什么!”韩震听她说出这话来,不由瞪她一眼。
    沈宁自觉理亏,嘿嘿笑了两声,转过头朝着玲珑道:“你帮我叫个人看看那姑娘伤着没有,让她到这儿来坐会儿。”
    玲珑道:“那丫头身份低微,又不知礼数,奴婢怕她又冒犯娘娘。”
    “没事儿。”
    玲珑只得遵命。
    韩震自然也听见了,他粗声道:“你莫要多管闲事。”她古怪难测,如今顶着个后妃身份,更是令他忌惮。
    “放心,我有分寸。”沈宁笑着摆摆手。她停顿片刻,转而正色问道:“韩震,你为什么又来了战场?”
    韩震沉默片刻,才道:“有些事情担上了肩,就不能轻易卸下。”
    “你们男人总是有太多要背负的东西。”沈宁不知说给谁听。
    “……韩某倒是发觉身边妇人个个心负重担,颇有阴阳倒错之嫌。”
    沈宁听出言外之意,笑了一笑。她想大千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女性都在心底希望做个小女人,能有一个爱她的丈夫依靠,然而世上安得众多如意事?
    段秋霜被带到了车前,她先是带些怨怼地看了韩震一眼,韩震却是冷面看也不看。
    沈宁让人停了马车,段秋霜被教着在车下请了安,得了沈宁首肯跳上了车。
    段秋霜躬身进了马车,首先看到了素净华裳端坐榻上的沈宁,她心想这娘娘容貌也不过尔尔,再一细看见着她脸侧上还未全然愈合的鞭伤伤疤,不由心里一惊。她的脸上有这么一道疤痕,怎地还能获得皇帝陛下宠爱?
    玲珑拿了一张小马凳给她,道:“面见娘娘怎能以纱覆面?”
    段秋霜是家中娇女,因父是昆山派掌门,周遭都让她几分,故而养成了惟我独尊,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方才因沈宁受辱,又见韩震漠然置之,心中不免有些怨气。见沈宁正似笑非笑地直直盯着她看,闷闷说道:“民女面容已毁,因此不能取纱。”
    沈宁一愣,笑道:“没事儿,我脸上也有疤,咱们同病相怜。”
    听她口气温和,段秋霜想一想,说一声“失礼”便摘了面纱。
    沈宁看向她青春洋溢的娇俏脸蛋,心中暗道韩震艳福不浅,可随即又疑惑问道:“你说你毁了容……”
    “娘娘请看。”段秋霜侧了脸撩了头发,沈宁才看见她的耳侧有一道尾指长的细疤。
    沈宁沉默地点了点头。
    ……假如那种也叫毁容的话,她的脸叫什么?重度伤残?
    “你的脸,是怎么……受伤的?”
    段秋霜仔细遮了伤处,才回答道:“我……民女……”
    “要先说‘回娘娘话’。”翠喜打断她。
    段秋霜心中更不耐烦,道:“回娘娘话。”做娘娘有什么了不起。
    “不必拘谨。”沈宁微微一笑,又对翠喜道,“她还是个小姑娘,别吓着了她。”
    段秋霜见沈宁一直对她和颜悦色,便以为她也知她是昆山派掌门之女,因此底气足了一分,道:“回娘娘话,民女的脸是为了救韩大哥而伤。”
    “哦?”
    “去年我等自克蒙回景,路经途中偶遇韩大哥仇敌袭击,民女为拦下刺往韩大哥身上的暗镖,以身相护,因此才不慎毁了面容……”
    韩震还要这小女孩出手相救?自知韩震武艺的沈宁心有怀疑。
    沈宁的怀疑确是对的。韩震那时已知飞镖来袭,本已做好还击准备,不料段秋霜突地从旁扑来,还是他猛地拉开才令她只伤了耳侧。然而这事实真相至今惟有韩震知道。
    “那末是韩震为答谢你的救命之恩,因此答应娶你过门?”
    段秋霜道:“如今我、民女已无颜见人,倘若韩大哥不娶民女,民女只能做了老姑子了。”她顿一顿,“况且韩段两家世家交好,伯父伯母都已应允,韩大哥自是不能违背父母之命。”
    沈宁皱了皱眉。
    韩震在外也皱了皱眉。
    “唉,我看你这伤算不得毁容,头发遮着谁也看不见,往后伤疤也会淡去。”沈宁笑道。
    段秋霜有些犹豫道:“谢娘娘吉言……”
    “我看段姑娘你是江湖儿女,生性豁达,为何因这点小伤扭扭捏捏,你看我也不在意。”沈宁指指脸侧的伤疤。
    段秋霜不解其意地看向她。
    沈宁笑一笑,继而说道:“好姑娘,你听我说,韩震他已有心仪的姑娘……”
    “这我知道,”段伙霜无礼地打断她,脸色也沉了下来,“只是娘娘不知,武林中人信义为大,韩大哥他断不会因小情小爱背叛信义大事。”她不想这娘娘竟知韩震之事,并且竟还是个说客。
    “放肆,你竟敢打断娘娘说话!”玲珑喝道。
    段秋霜三番两次被婢女喝止,心中不满更甚,她眼有不满地看向沈宁,嘟哝道:“娘娘的脸怕也是因救了皇帝陛下而受了伤罢?”她都当了娘娘,她只当御剑山庄的少夫人也要管么?
    这姑娘……着实太需要教育了。难怪连韩震都忍不住要教训她,所以说江湖侠女也要学些文化知识,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好么!
    没等玲珑再次喝止,沈宁这回先怒目而视:“好个没规没矩的丫头!”
    皇帝临行前曾仔细嘱咐万不可惹娘娘恼怒发火,玲珑一惊,顿时道:“娘娘息怒。”
    徐翰闻言,立即让人停了马车,扬声问道:“娘娘,发生了何事?”
    沈宁并不答他的话,却是说道:“来人,把她给我架出去!”
    “娘娘恕罪,秋霜知错了。”段秋霜吓了一跳,这才发现事情严重。
    谁知无人理会,车夫跳下马开了车门,两名黑甲军立刻上前将段秋霜拖了出来。
    段秋霜被狼狈拖下马车,沈宁在车内厉声道:“让人把她送回家中,让父母好生管教!韩震身为一代大侠,此等娇蛮女子怎能配得上?传本宫的旨,此女子永不得嫁入韩家,决不能为韩震大侠妻妾!”
    睿妃娘娘一迁怒,竟将别人姻缘也拆了。可她盛怒之下谁又敢劝?押着段秋霜的两个黑甲军领了命,段秋霜愣愣地听完她的话,不敢置信地大声喊道:“不!你不能这么做!”
    韩震下了马来,却是躬身领命,“草民遵命。”而后他扬手让昆山派弟子上前,一黑甲军将方才沈宁所言复述一遍,将人推给了他们,“快走罢,娘娘开恩,不曾打罚。”
    段秋霜不想这娘娘却不像平日对她慈眉善目有求必应的各派前辈,只不过一语之失,她就令她永不得嫁入韩家?她发了疯似的尖叫,“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我爹爹是昆山派掌门!韩大哥!韩……”
    昆山派大师兄当机立断,点了她的哑穴。他怕这无法无天惯了的师妹再说下去,昆山派都要因她陪葬了。她怒吼的可是当今睿妃娘娘啊!
    幸而马车里的娘娘并不追究,昆山派弟子忙劝阻着将段秋霜拉走了。
    “继续启程。”沈宁似犹有薄怒地道。
    徐翰领命,看一眼昆山派等人,扬手又让前后队伍继续行进。
    韩震上了马继续赶路,他看一眼里头正古里古怪笑瞅他的沈宁,若无其事地转回头,然而唇角的一丝笑意终是泄露了他的心情。
    不得不承认沈宁这乱来的性子也有所帮助,段秋霜之事虽无足轻重,但终究是个不小的麻烦。他自不能与她一般见识,可由得她处处胡说,也怕众口铄金。如今沈宁三言两句就解决了这难题,他也确是轻松了许多。
    呵!一点儿也没变。这妇人。
    韩震摇了摇头,对这半个徒弟稍稍放心。
    浩荡队伍并不急行,花了五日才到如今景人与克蒙人参半的阿尔哚。皇帝派来管辖的阿尔哚知州王守业与驻城将领早已得知消息,齐齐在城门恭候。沈宁由着他们安排,住进了一原克蒙大贵族之家,徐翰布置黑甲军将偌大的屋子层层防守,沈宁住的院子更是守备森严。
    徐翰带来一名传信兵。说是陛下让娘娘写信儿报个平安,沈宁抿了抿唇,只写了平安二字,连勿念也不写,折好了交给传信兵。
    传信兵着实错愕,他看娘娘大笔一挥,顶多只写了两个字,连皇帝陛下亲启的字数都不够。娘娘难不成这就算写完了?
    沈宁皮笑肉不笑地打发了他。
    这天夜里,沈宁让众婢退下休息,才一转身却见韩震自窗边飞身而入。
    她小小吓了一跳,旋即挑眉笑道:“看来这防守还是不能够防备高手。”
    “我也是正大光明地进了后院才闯得进来。”韩震间接证明这院子的铜墙铁壁。
    沈宁失望地摇了摇头,而后问道:“只是你做什么闯进来,你要见我说一声便是。”
    “你身边总有旁人。”
    他难不成有什么秘密要说?沈宁让他坐下,为他倒了杯茶,笑笑说道:“什么好事?莫非与大花把日子定了?”
    韩震自嘲一笑,“怕是得我下了黄泉才有望了。”
    “不然……我再仗势欺人,顶个睿妃的名号强令大花下嫁?”沈宁摸摸下巴。
    韩震瞅她一眼,“我来并非为了这事儿。”
    “那是为什么?”
    “为甚你一年前诈死逃跑?”
    沈宁不料他竟问及此事,清咳一声,道:“私事,一些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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