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灵一下来了精神,“可喜欢啦,他下了学老给我带糖人回来。”
    沈湄刮刮脸,笑道:“不知羞。”
    “那他家中可有未婚妻?”
    “没有。”沈灵摇摇头。
    沈宁道:“你要真喜欢,我就帮你求求情,”现在怕是沈悉也应看她三分薄面,“千万别进宫,那里头没什么好。”十四岁啊,那无耻皇帝也下得了那个口!
    “二妹妹。”方玉娇忙小声制止。
    “就是,六姐姐,咱们都别进宫了罢。”沈灵还不忘拉个伴儿。
    “我……”沈湄略为尴尬。
    此时洪公公笑眯眯地引着一群捧着大大小小盒子的小太监进来,见过沈宁,又问了三人安。沈湄与沈灵自小养在深阁,屋子里哪有男人出入,一见几个太监都不约而同地想躲进里屋去。
    “二位姐儿莫慌,这几个都是宫里头的奴才,不碍事的。”洪公公说罢,转头对沈宁道,“夫人,圣上让奴才们拿这些什物来请夫人过目示下。”
    “什么东西?”沈宁眉头微皱。
    洪公公顿时示意一奴才上前,打开花梨木的盒子,里头放置着三个精致小盒,洪公公又一一翻开,众女好奇张望,竟是四个小小香饼。
    “此四种皆为皇家贡香,圣上吩咐了,让奴才们都点了让您品味品味,喜欢哪种便做大婚之香。”
    方玉娇小小地抽了一口凉气。
    沈湄奇道:“还有这种规矩?”
    洪公公笑道:“老奴在宫中多年,着实不曾听过这种规矩。这是吾皇陛下赐下的恩典。”这雁夫人,真真得帝王宠爱。
    沈湄神情一变。
    方玉娇想着,这洞房之物,哪里有让女子作主的?更何况还是皇家婚礼,虽是娶妃,这也是天大的恩典。
    沈宁却不领情,淡淡道:“我不懂这些,让陛下自个儿作主罢。”
    洪公公似是早就预料到沈宁会这么说,为难地道:“夫人,这是陛下的旨意,若您没拿主意,这些个奴才回去怕是又要受罚了。”
    屋子里的太监顿时齐刷刷地跪下了。
    沈宁磨了磨牙,叫他们起身,抬眼道:“洪公公,这一招用多了,我的心也就硬了,到时候又是谁吃亏?”
    “夫人心慈,体谅咱们这些奴才的,奴才们都记得夫人的恩典。”洪公公愣一愣,忙笑道。他从没见过这般直言不讳又体恤奴才的主子,即便心善如敬敏太后,打罚奴才也是不眨眼的。
    而后他又道:“赶巧您这嫂嫂妹妹都在,便一同合计合计,岂不妙哉?”
    方玉娇忙道:“二妹妹,咱们也乘了你的福,闻一闻这皇家的贡香可好?”
    沈宁没办法,又看一眼后头的太监,心中不祥预感升起,警惕问道:“只是这香?”
    洪公公不紧不慢地道:“回夫人,陛下还吩咐拿了喜烛、宝瓶、香炉、字画等等,一一由夫人作主。”
    他这是想干什么!沈宁心中冷笑,这人她可不可以选一选?
    洪公公看她脸色不豫,率先道:“奴才为您点了香闻一闻罢?”
    沈宁在方玉娇与沈灵的催促下抑住不悦,点了点头。
    在沈宁最初的认知里,古代香料不过是现代的香水。可是身临其境才发现,他们并非把香料只当作一种增添个人魅力的东西,而是一种雅到极致的生活态度。有文人概总香之十德:感鬼神,清身心,驱毒气,消困倦,独居为友,忙里偷闲,多则多用,少则少用,久藏不腐,常用不妨。是以屋室薰香,佩带香囊,衣服煨香,沐浴香汤,品饮香茶等等等等,几乎平日里的方方面面都离不开焚香和香料。即便是农民走夫人家,他们也会想尽办法自采制成最简单的香料,用于重大节日祭祀薰衣。
    她自有一份香方是李子祺亲配,清香似雪,可她平日并不佩带,怕睹物思人。
    洪公公立刻命人灭了香炉之香,点了第一饼香。
    管事太监解释道:“此为宜州温氏玉华香,帝后大婚时曾用此族薰香。”宜州以香料闻名,而这温氏,便是宜州香料第一家,曾有两份秘方都入了皇室法眼,成了御用之香。姑嫂几个不由凝神轻嗅,果真浓香闇人,瞬间屋中满溢。
    “真香!”沈灵惊喜地叫道。她平日里最喜薰香,可竟没有一香有这香气浓郁通透。
    洪公公却见沈宁脸色淡淡,躬躬身命人掐熄了香,又令人烧了柰叶去屋中香气。
    “二姐姐,玉华香真好,你不喜欢么?”沈灵恨不得那小小香饼是自个儿的,拉了沈宁问道。
    洪公公笑道:“这后头还有三饼香,几位夫人小姐一一品过再议不迟。”他顿一顿,又道,“夫人,这第二饼香是梨勒国贡香,香气飘十余步,染之多年不去。当年太后她老人家最喜此香。”
    正待命人点香,沈二夫人披着斗篷,捧着手炉从外边进来了。
    洪公公忙领着太监们给她请安。
    沈张氏在洪公公领着人进内院时就已被管事的通知了,不知宫中找女儿有什么事,她急急忙忙地起了身赶到这儿来,却是发现一群小太监捧着木盒子候在一旁。
    “大伙儿这是在做什么?”莫非是皇帝陛下的赏赐?
    方玉娇见婆婆进来,忙起身为婆婆解了斗篷,扶她坐上暖炕,自己立在一旁笑着道出原委。
    沈夫人一听,又惊又喜,转头对沈宁道:“宁儿,这可是天大的恩典,你可跪谢皇恩了?”
    洪公公连忙道:“陛下特地交待了,既是不在身侧,便不需大礼。”他回沈府时东聿衡的确是嘱咐了,他笑说这小女子从来下跪跟要命似的,倘若这事儿也让她在奴才面前跪了一跪,好事都变得成坏事。
    这巨细无遗地交待得清清楚楚,哪里是区区上心二字?沈张氏见女儿以寡妇之身,却得了帝王如此宠爱,心中欢喜之极。一入宫就授以妃位,这在广德帝的后宫中还史无前例,怕是宁儿生下一子便是贵妃之尊,往后成了皇贵妃也说不准。
    “既是如此,宁儿更应感恩戴德,仔细挑选才是。”
    “娘,这些我不懂,您帮我挑了便成了,女儿听娘的。”现在的沈宁叫沈张氏已是顺口,她也想开了,既然是骑虎难下,也只好担起这个责任来,一片慈母深情让她这个假女儿于心何忍!
    “唉,这如何使得。”
    “娘眼光高,我就信娘的。”她俏生生地撒了一小娇。
    沈张氏本就一直认为沈宁心里有怨,沈宁之前又一直冷冷淡淡,她一直小心翼翼,惟恐哪里惹了女儿不高兴,不想她这般亲昵语气,沈夫人这颗心顿时化了,连声道:“好好,娘帮你挑,娘帮你挑。”
    沈夫人乐得晕头转向,方玉娇本觉不妥也不敢说甚,洪公公一个奴才自然也没法子说,尤其主子还说夫人怕是心里有气,要哄得她开心了,事事顺她的心意。如此一来,他就更没法子开口了。
    夜里管事太监回宫在安泰堂回禀此事,东聿衡微微皱眉,“全是沈夫人挑的?”
    “这……回陛下,有两样是雁夫人亲自挑的。”
    “哦?”东聿衡来了兴致,“是哪两样?”
    “大婚的薰香与毯画儿。”
    “她挑了什么香?”
    “雁夫人挑了合和香。”
    皇帝不悦,合和香味儿浓郁,尾香他却不喜,这事儿洪公公也知道,莫非是她知道他不喜这香才故意挑的?“为何选了这香?”
    “回陛下,沈夫人原是挑了玉华香,夫人本也同意,却又听得洪公公说此香需让人自长州快马加鞭地送来,夫人便改了主意,听说宫中尚余合和香,因此立刻选了此种。”
    “原来如此。”东聿衡点点头,“那末地毯画儿又挑了什么样式?”
    “夫人挑了不必赶制的百年好合样。”那太监看一看圣颜,加了一句,“沈夫人看中龙凤双喜,宫中原存的却是烂了个洞儿,需得绣娘重绣才可。”
    东聿衡沉默片刻,尔后勾了勾唇。本是想让她高兴高兴,怎地又变成哄他开心了。
    ☆、第五十二章
    而后几日,沈宁陪着沈夫人去了各大寺院还愿。当年沈夫人病急乱投医,不管是哪一路神仙都捐了丰厚的香油钱,只求有朝一日再见女儿。如今沈宁在侧,她自是欣喜地拉着她去拜神还愿。沈宁跪时心虚不已,却依旧带了一丝自私奢望,希望有神仙大慈大悲将她送了回去。趁没被这世界彻底绑住。
    睁开眼却仍是古色无香,高坐大佛并不理会她这抹异世游魂的小小愿望。
    腊月二十九,沈府由沈年领着官职在身的儿孙辈连同诰命夫人,浩浩荡荡地进皇城拜岁。皇帝东聿衡服衮冕在开明殿开明门外接受众臣三跪九叩大礼。传制毕,百官与诰命者俯伏,随赞礼郎赞唱,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乐工、军校齐声应呼。沈宁只听得广场内“万岁”声彻四陛,如雷贯耳,连绵不绝。一种情不自禁地臣服之心油然升起。这便是皇帝的威仪。
    又四拜,乐止。仪礼司奏礼毕,奏中和韶乐,鸣鞭,皇帝退朝。她在人群中抬头,只看到远远高处那一抹明黄背影。
    非正旦之日,不需去后宫朝贺,沈宁扶着沈夫人正要回府,一内庭太监在承天门久候,见她出来立刻迎了上去,说是奉了花婕妤娘娘的令来请雁夫人。沈宁沉默片刻,竟是托病婉拒。
    待那太监走后,沈夫人略为担忧道:“宁儿,娘听说婕妤娘娘曾与你情同姐妹,你怎地见也不见?你即将入宫,与她交好也是好的。”
    沈宁垂了垂眸,而后笑道:“我如今身份特殊,着实不好进后宫。”她自那日在安阳宫醉酒被轻薄后,就再没见过花弄影。花弄影因一己之私弃她于不顾,着实令她寒了心。
    虽是推脱之辞,沈夫人却也是觉着有理。于是笑一笑不再多说。
    回了马车,沈夫人与她说了会话,犹豫片刻,而后道:“宁儿,老爷与我,有一件事要与你商议商议。”
    见她说得认真,沈宁自知有要事,便直了直身子,道:“母亲请讲。”
    沈夫人想了一想,才握了她的手,直视她道:“明年又是宫中选秀之年,湄儿今年十五还未定人家,本就是打算着来年选秀进宫。可如今你认祖归宗,不日又将入宫为妃,你爹爹倒是拿不准主意,为娘问你一句,你可要湄儿与灵儿进宫陪你?”
    这事儿着实难倒了沈宁。照她的意思,最好一个都别进宫,可是这选为秀女一事,关乎的不止是一个女孩儿的未来,怕是一个大家族的未来,她一个来外人,又怎么能帮他们做决定?况且明年……她还不知道她在哪呢。
    “孩儿一切听爹爹的意思。”沈宁只得道。
    沈夫人闻言,笑着拍拍她,“好孩子,我去跟你爹爹说。娘的意思灵儿也就罢了,让湄儿进宫,也好让她在宫中伺候你。”沈湄虽为庶女,却自小养在她的身边,并且沈湄平日里孝顺,她也是真心疼她,只不过沈宁回来,也立刻分了亲疏。亲生骨肉毕竟是不同的。
    沈宁笑笑,不置可否。
    到了沈府门前,沈宁先跳下去扶沈夫人下车,忽而听得后头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唤:“嫂嫂。”
    沈宁猛地转头,不是李子轩又是哪个!而此时的他一脸病容站在大门之下,少了些许贵公子风流。
    沈宁先是猛地一喜,旋即想起如今骤变,神情顿时复杂,笑容也缓缓隐去,“子轩!”
    李子轩见状,眼神更为黯淡,跨步走至面前。
    “宁儿,这是……”下了马车的沈夫人疑惑地打量着眼前俊俏郎君,她若是没听错,刚才他叫了宁儿“嫂嫂”,莫非是……
    沈宁这才回过神来,为沈夫人引见,李子轩深深一躬,“草民李子轩见过沈二夫人。”
    沈张氏叫了免礼,暗自打量一番,心想此人虽是商人礼数却不差,且身无铜臭,见了自己不卑不亢,想来他的哥哥也是好的,只可惜是个短命的……
    沈宁清醒过来,来不及细问他为何一脸病状,首先想到的是他又回了长阳,岂不是抗旨不遵?她眉头一蹙,转头道:“娘,子轩既来了,我与他回李府一趟。”
    沈夫人想阻止,却又碍于礼数,如今沈宁还未入宫,依旧是李家的夫人,李府来接,岂有不回之礼?“莫急莫急,你好歹先将朝服换下。”唉,这朝服还是李家的诰命哪。
    李子轩道:“二夫人言之有理,嫂嫂,我也将白芷带来了,便依旧叫她服侍当你的贴身丫鬟罢。”说罢,他朝着李府的马车招了招手,白芷连忙从马车中下来,跑到了沈宁身边,笑着唤道:“夫人!”
    沈宁回到自己的院中,沿途白芷已说明了情况。原来不仅李子轩回来了,他竟说服李家二老,将他们一同接来了。他的本意是打算一家暂居长阳,既堵得悠悠众口,又能保得沈宁安全。谁知马不停蹄地来回奔波,却在途中就听到流言匪语,说什么贞节寡妇雁夫人是三公太傅嫡孙女,又是神女凡胎等等,李子轩直觉不妙,赶到长阳李府主人早已不在,他从毛大的口中得知了变故,夜里因积劳成疾发了高烧,好容易服了药好了些,今个儿一大早挣扎起来,又守在了沈府门口,至刚才才见到了她。
    沈宁默默地听她说完,发出了一声幽幽叹息。
    沈夫人让洪公公与自己的大丫鬟小柳领着四五个丫头婆子驾了沈府的马车陪着沈宁回了李府,李家二老听得传报,进了前厅上房,候在那儿的沈宁立刻上前一步,直直地跪在二老面前,“儿媳不孝。”
    两个长辈连忙将她扶了起来,沈宁却不肯,执意向他们磕了三个响头。
    李老爷与夫人对视一眼,长叹一声,说道:“天意如此,大媳妇也不必内疚,我儿子祺能得你相伴,已是他的大幸了。我与你娘没有那个福气。”事以至此,多说也是无益。
    “你自被子祺带回来,娘就知道你不是平常女子,不想竟是那神女下凡,我李家也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才得你朝夕相伴。”李夫人抹着泪道。
    沈宁愧疚得几乎抬不起头来。两位长辈不辞辛苦,千里迢迢在春节前夕赶到长阳,只因怜她孤单!而她,却是让他们大失所望,进退两难!
    李子轩勉强支撑着坐在椅上,小莲捧了刚煨好的药汤来,他无力地接过,眼前却是一黑,大手无力撒下,身子往一边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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