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持妇孺?皇帝陛下莫忘了,论亲缘,蒲那与从音乃我手足,比汉庭更近。汉人说孝悌,父母不在而兄长抚养,我将弟妹带走,有何不妥!”
    “那么王女史呢。”皇帝面无表情,“王女史亦殿下手足?”
    “陛下不若问问王女史,蒲那从音随我走,她愿不愿一道。”
    徽妍愣住,见他看着自己,心中又是紧张又是杂乱。
    未及答话,却听皇帝道,“殿下无论要带走何人,朕皆不许。”
    郅师耆盯着他,目光冷冷:“这便是贵国君子之风,仗势欺人!”
    旁边众人闻言大怒,有人斥道,“匈奴小儿!竟敢忘恩无礼!”话语出口,周围众人亦骂起来。
    皇帝却一摆手,将众人止住。
    他看着郅师耆,未几,亦是笑笑,却将外袍宽下。
    “朕闻匈奴人,凡事争论僵持,便以角抵分胜负,是么?”他将外袍交与从人,缓缓道,“朕看方才殿下举动,当是欲行此道。甚巧,朕亦有此好。”
    杜焘哂然,忙低声劝道,“陛下,何须如此!”
    皇帝却一挥手,让他住口。
    他看着郅师耆,一边松着拳骨一边道,“如何?众人皆在场,你我单独角抵,不必说谁仗势欺人。不过须得愿赌服输,无伤大雅亦不失和气。”
    郅师耆面色不定,片刻,亦冷笑,“善!苍天为证,陛下切莫食言!”说罢,也卸下兵器,宽去外袍,松了松拳脚。
    一场对峙眼看就变成了一场角抵,在场众人无论汉匈,大多有些莫名,面面相觑。将官们得了杜焘所示,忙令军士收了兵器,往四周退开,让出方圆数丈的空地。
    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匈奴王。
    众人看着场中,又紧张又兴奋,嗡嗡声一片。
    “这算是如何……陛下若赢了,王女史与那两个小童便留下么?”
    “是啊……”
    “输了呢?”
    “他们便跟匈奴人走……”
    “无礼!陛下将那些匈奴人全杀了得了!”
    徽妍听到身后的人小声议论,无暇多管,手紧紧拉着蒲那和从音,盯着那二人。郅师耆的角抵之技,她是知道的,而皇帝如何,她亦是知道。从前在宫中,徽妍看过几次二皇子与人在宫苑中角抵,皆无败绩。论气力,郅师耆未必占上风,如果再加上智谋么……
    未几,郅师耆已经摆好了架势,皇帝亦站稳,与他隔一步相对,蓄势待发。
    场边,一名军士掌鼓,只听鼓声一响,郅师耆即如出弦利箭,撞向皇帝。
    皇帝并不躲闪,吃了这一撞,却极有技巧,避开要害,反将郅师耆双臂架住。郅师耆一攻不奏效,并不慌忙,一边用力抵着他,一边使上腿。皇帝并不退让,待得郅师耆缠上,突然移位,反将郅师耆关节顶住。
    郅师耆吃一惊,不敢停留,忙松手退开。
    周围一阵欷歔。
    二人皆有些微微喘气,对视如同凶兽。
    未几,郅师耆再度先发制人,大喝一声上前。皇帝仍无破绽,虽吃了几下冲撞,却并不让郅师耆占得上风,几个回合之后,郅师耆再退开,二人皆已经汗湿衣背。
    众人未想此战竟是精彩,摩拳擦掌,每到对峙时,皆爆出为各自主上呐喊助威之声,如浪潮起伏,喧嚣鼎沸,震耳欲聋。
    连着十几回合,皇帝只守不攻,郅师耆渐渐按不住性子。他左右移动步子,伺机寻找破绽,仿佛一头饿极的狼。
    “陛下不会不支了吧?”
    徽妍听到有人担忧地问。忽然,她又回想起当年那个在宫苑中与人角抵的少年。他亦如现在这般,十几回合,有守无攻。
    而接下来么……
    她嘴唇紧抿,看着场中的皇帝,
    只见皇帝随着郅师耆的步子变换姿势,不紧不慢,似乎决意死守到底。可就在郅师耆再度扑上来的那一瞬,他突然出手,一脚扫向郅师耆防备薄弱的左腿。郅师耆一惊,想补救却已经来不及,被皇帝一个发力压住,倒在了地上。
    众人一阵惊呼。徽妍却丝毫不觉意外。
    郅师耆狂怒地大喝,奋力要起来,皇帝却将已经将他关节锁死,稳稳压住。
    “服么?”他的手肘抵在他的后颈上,冷冷问。
    “不服!”郅师耆愤怒地嘶声大叫。
    皇帝不做声,突然用力。
    郅师耆只觉手臂几乎断掉,痛呼起来。
    “服么?!”他再度问道。
    郅师耆满面通红,额角青筋暴跳,咬牙不答。
    皇帝任由他挣扎,岿然不动,毫不松手。
    “既想呼风唤雨,又死到临头也放不下那点面子。”他的声音低而冰冷,“你以为你甚高洁,你以为你精明么?你知晓汉人称你这般人为何?”
    “蠢材,懦夫!你连右贤王、左温禺鞮王都不如!大单于若知晓他千辛万苦将封王,盼你成器,却被你自行断送,定然悔恨当初怎生了你这般不肖子!”
    郅师耆怔了怔,心头如遭一击。
    “你怎知……”
    “你以为温罗骨都为何听说朕要立你,便毫无怨言去说服各部?单于打得好主意!若非你救蒲那从音有功,你以为朕不会一早便杀了你!”
    郅师耆睁大眼睛,忽然觉得好似一盆冰水当头灌下。
    皇帝见他不再动弹,稍倾,松开手,站起身来。
    场边爆发出一阵欢呼之声,军士们如潮水般涌上前,将皇帝围住,庆贺行礼。皇帝脸上带着笑意,未几,再看向郅师耆。只见他被从人扶起,面色不定,却没了先前的戾气。从人上前,想对他说什么,郅师耆却把那人推开,脚步不稳地转身离去。
    杜焘亦看得尽兴,拊掌大笑。
    “我说女史不必疑虑!”他转头对徽妍道,“万事交由陛下,定不会错!”
    徽妍望着那边,片刻,淡淡一笑,“妾自无疑虑。无论于陛下或王子,欲妾如何,妾便如何,打赌定夺亦无不可。”
    杜焘一愣。
    “妾妇人诳语罢了。”徽妍自知失语,忙歉然向他一礼,带着蒲那和从音低头走开。
    杜焘心一提,忙走到人群之中,急急将正接受众人称赞的皇帝拉出来,凑到他耳边,低语两句。
    “嗯?”皇帝讶然,抬眼望去,果不其然,正见徽妍离去的背影。
    他怔了怔。
    “快去劝!”杜焘低低道。
    皇帝瞥了瞥四周,有些拉不下脸,“有甚可劝,待众人散去再议。”说罢,便要走开。
    杜焘恨铁不成钢,突然将他拉住,拧了一下他手上的胳膊。
    “啊……”皇帝疼得低呼一声,大怒,却见杜焘捧着他的胳膊,惊叫,“陛下!你怎受伤了!”
    那声音很大,徽妍听到,脚步不由缓了缓。
    回头,却见杜焘扶着皇帝,半拉半架,朝这边匆匆而来,满面着急,一边走一边说,“来人!当初谁给陛下包扎箭创?!快去寻来!”
    徽妍愣住,再看皇帝的手臂,果然,里衣已经透出了血色。
    心头好像被什么触了一下,她让军士替自己将蒲那和从音送回帐去,走上前去。
    “怎会如此?”她查看着皇帝的手臂,拉起来,只见果然是伤口崩开,血流不止。
    皇帝瞥着她,神色不定,未及开口,杜焘却道,“还不是方才那角抵!女史来了正好,快快扶陛下到帐中医治!啧!这般荒郊野外,陛下万金之躯,又是大军主帅,万一有个长短我等皆死罪……”
    他絮絮叨叨,徽妍不敢耽搁,忙扶着皇帝往帐中而去。
    行军在外,皇帝的行帐并不算大,帐中点着灯,还算明亮。
    徽妍亲手将榻上的地图木牍等物拿开,让皇帝坐在榻上。
    军医和侍从送了清水布条药膏等物进来,徽妍小心地替皇帝挽起衣袖,将那伤口再看。这箭创虽未伤及要害,却有些深,这两日才稍微结了点痂,如今全裂了。
    心中有些发悸,徽妍问,“疼么?”
    皇帝瞅瞅她,“嗯”一声,片刻,又补充,“也不算十分疼。”
    疼便是疼么。徽妍心里说,手上却不停,用水和酒替他清理了伤口,涂上药膏,再小心地将布条细细裹上。
    皇帝看着她,那额头微微低着,长睫垂下,时不时动一下,似乎十分认真,他几乎能感觉到目光落在伤口上的触碰。
    心底好似微风拂过,方才那场风波带起的心绪也平复下来,所有的不快似乎一扫而空。
    徽妍将布条打了个稳当又不会压迫伤口的结,看着都妥当了,轻轻松一口气。
    才抬头,忽然与皇帝四目相触,心没来由地撞了一下。
    她这时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帐中只剩下了她和皇帝。他坐在榻上,她坐在旁边,两人相隔不过尺余。
    徽妍窘然,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
    “陛下……”她想了想措辞,小声道,“陛下伤口已经包好,妾去请军医来看看。”说罢,便要起身。
    皇帝却伸手,将她拉住。
    “莫走。”他低低道,“朕只想见你。”
    徽妍愣住,忽然,热气涨上了耳根。
    她看着皇帝,只见那双眸定定,却并不似往日那般不怒自威,温和而明亮,让她愈加说不出拒绝的话。
    徽妍没出声,在榻旁重新坐下。
    皇帝看着她,似在酝酿话语,片刻,目光炯炯,“朕从未想过用你打赌定夺。”
    徽妍一愣,忽然明白了事由。
    杜焘这长舌夫……心里没好气。
    看向皇帝,却是羞窘不已。
    “朕亦从未将意愿强加于你,你当知晓。”皇帝继续道,“你不愿再做女史,朕由你;你不愿入宫,朕亦由你。你但可想想,确否?”
    他说的都是实话,徽妍听着,不禁愧疚。
    “嗯,正是。”她低低应了一声。
    皇帝声音缓缓:“但即便如此,你也仍觉天恩难测,朕再说心中由你,你也仍不应许,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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