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还年幼的朝宇却在一片混乱中被人掳走,再也没能找回来。
    皇帝不觉得一个女儿丢了是件大事,连个道歉的意思也没有。
    可朝宇却是朝家珍视的掌上明珠。
    不敢轻易怨恨,却在心里深深埋下了钉子。
    此后多年,朝家一直在打探朝宇的下落,没人想得到她仍是被带去了苦寒的流放之地。
    好在朝宇也算幸运,与獠州一个部落首领的女儿成了玩伴,就这么艰难地活了下来。
    直到方军抵达獠州的土地,她也彻底得到了拯救。
    朝宇自愿加入了方军,此行自然是跟着一起过来了。
    这会儿被枣儿叫来,她也打算出面,全力劝说哥哥他们不要再效忠昏君了。
    她在一队方军的护送下,凑近了喊话道:
    “哥,是我啊,朝宇!我还活着,早些年被人送到了獠州,前些时日被方军救出来了。”
    “还记得小时候你跟我说,你想做保护家国的大英雄!可这么多年过去,想来你也该看清楚了,你一直忠心护住的究竟是怎样不堪的污浊。”
    “以前我总觉得迷茫,想不明白我们明明都在努力保护着大家,可为何人们还是越来越难过,如今我却从方军身上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最初的想法是错的,要想保卫家国,家是百姓的家,国是百姓的国,而不是那个狗皇帝的……”
    “哥哥,该投降的是你们。此时不战而降并非懦夫所为,而是为了更值得我们守护的大爱!方军从不会对普通人赶尽杀绝,若是投降,大家都会好好活着!”
    “北地的百姓们生活有多幸福,你真该亲眼去看看啊!”
    她站得有些近,声音也很清晰。
    城墙上朝翰很快一愣,几乎是瞬间就认出了自己的妹妹,有些不敢置信她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本以为是受了人的要挟才来,可朝宇后面的那番话却直直击到了他的心里。
    在他身边,一个声音阴恻恻地响起:“呵,朝大将军,你难道要违抗陛下的旨意吗?你可要想清楚,如今你全家的性命都还捏在陛下手中,为了一个多年不见的野妹妹,牺牲那么多,值得吗?”
    这人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方喜,被派过来当督战的。
    朝翰一听,没有说话,只在对方看不见的那侧裤腿旁默默攥紧了拳头。
    坚守多年,又见到妹妹。
    最后一缕忠君爱国的心思,好像也在刚才那番轻飘飘的威胁中消散了。
    “哪来的宵小鼠辈假冒我妹子,开城门,正面迎战这些卑鄙小人!”朝翰忽然高声喊道。
    “杀!!”
    早已等待多时的兵士们整齐划一地应道。
    一旁的方喜瞳仁一缩:“等等,陛下还未……”
    “闭上你的鸟嘴!”
    朝翰回过头吼道,“你懂什么是打仗吗?城里的兵力有多少,还能陪对方耗下去不成?再这样拖着,我们还是得困死在城中!陛下捏着我全家性命又如何?反正到时他自己也活不了了,所有人都要一起死!”
    方喜咽了口唾沫,不敢再开口。
    陛下毕竟离得远,可眼前的大将军看起来像是随时能抽刀砍掉自己的脑袋。
    还是别与这上头的莽夫一般计较了。
    只是,在朝翰离开后,方喜又暗自想了一会儿,还是不甘心被吼了那么一通。
    他撇了撇嘴,冒出一个好主意,指挥身边两个小太监道:“去,把大将军的家里人都带过来,不然将军还不知道这会儿的轻重缓急呢!”
    小太监很快领命跑回去带人了。
    再说回战场。
    朝翰刚跟方喜说的话是那样的,可真正开门出军时,却也是等到看着朝宇被人拖着跑出很远了,才动作起来。
    在出门迎敌时,他还高喊了一句只有军内才懂的口号。
    周围本来士气满满的兵将俱是一愣,不明白将军为何还没开打就让大伙先放水,再听口令,莫非是打算示弱诱敌不成?
    毕竟是追随多年的大将军,士兵们哪怕疑惑,也没有不从。
    很快,朝翰以及奉王那边将领的二合一军队,就与方军在正面战场上短兵相交了。
    朝翰的部下很快开始放水,在这个过程中,大伙惊讶地发现对面的方军放水似乎更加厉害。
    明明在装备武力和排兵布阵上都更胜一筹,却特意避开了他们的要害,只是限制住了所有人的行动。
    莫非,大将军早就投敌了?
    不少人躺在地上,还能清醒思考的大脑忍不住冒出这样的念头。
    但很快就又觉得,比起效忠当今这样的人,投敌好像也挺不错的。
    太阳好像很暖和,就先这样躺着吧……
    比起朝翰的军队,奉王这边的人却是正经在打仗,只是也确实打不过,纯粹是实力上的差距。
    对方既然开城门了,方军们就没打算再搬火炮出来。
    她们并不主动使用火器,但却有狙击手一直观察着战场,只在对手打算上火器时,才会用速度更快的枪子将其击倒。
    场上的情况慢慢开始一边倒。
    站在城头督战的方喜见状,心里急了,他将一旁朝翰的儿子拽到怀中,掏出一把刀抵住脖颈,让人取来扩声筒大声喊道:“朝翰!你究竟在做什么?你的大将军名头难道是吃饭吃出来的吗?”
    朝翰回过头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垂下了眼睛,默默扯了扯嘴角。
    刚才听到妹妹的那番话,朝翰便试探了方军一番,果然是下手知道轻重的做法。
    他久经沙场,自然能看出对方的行为是真心还是做戏。
    想到朝宇说的大爱,朝翰心中已然有了觉悟,唯一愧对的就是自己的妻儿。
    眼下也只有这件事,让他心中产生了深深的无力感。
    朝翰不明白为何自己的人生一直在水深火热中。
    到头来,哪怕是攸关家国的大事,竟然还是逼着他一个人在做这种两难的选择。
    难道皇帝只认识他吗?还是真觉得他是好欺负的看门狗啊。
    此刻,朝翰心中就像是死水一般,想哭又想笑。
    说句实话,他又能如何?
    哪怕不放水,方军都是一直收着打他们的,就算他较真起来,就能打胜仗不成?
    到时妻儿仍是会被杀掉泄愤。
    如今,至少真的保全了更多的人……反正,在此事了结之后,他自会下去陪家人的。
    做好了决断,朝翰没有再回头。
    他的思绪极快,可有样东西却比他更快。
    嘈杂的战场上很快响起了哭爹喊娘的声音,再回头一看,就发现那嘴脸可恶的方喜已经不知去向,只剩下他的妻儿一脸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朝翰没再多想,只继续投身沙场之中。
    前方的战况源源不断地传入宫中。
    外面仍在激烈交战,皇帝此时正在宫中来回踱步,口中已经把朝翰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连带着狗太监方喜也没放过。
    奉王在一旁坐着被他绕的心烦,皱着眉叹气,却也不想跟皇帝搭话。
    他不想说,皇帝却没放过他。
    “你那堆兵都是干什么吃的,在我这捣乱时不是挺厉害的吗?我明白了,其实你私底下早就和方军勾搭上了吧!你这个逆贼!”
    此刻皇帝已经有些失去理智了,越说越觉得有理,他看着奉王,只觉得是自己引狼入室,抄起宝剑就要叫亲卫来捉拿奉王。
    奉王实在忍不住,也把自己的亲卫唤来了,朝皇帝吼道:“你个狗娘养的,这会儿是说这些的时候吗?蠢货!我要是真能勾上方军,早八辈子将你这孽障的皇宫掀翻了,还能留你到现在跟我狗叫?”
    “你好大的狗胆,我早就知道你狼子野心!!”
    “闭嘴,你个脑子里塞满铁块的无毛孽畜!”
    两人正在激烈地狗咬狗,就听到了最新的战报——方军已经突围守军的防线,顺利破城了!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两人立马都慌了,抓紧召人就打算跑。
    虽然能力不行,但跑路的速度都还挺快的。没多久就顺着城中的暗道出了城,打算先寻个无人的地方躲上一躲。
    可惜,就在皇帝刚冒出劫后余生的庆幸时,一队方军忽然如鬼般出现在了他们眼前,还伴随着一阵狂妄的笑声。
    “看吧,我就说了狗皇帝肯定会逃跑的,这不就抓到人啦?密道这事还能有谁比咱们更懂?要知道你爷爷我可是挖地道起家的,哈哈哈哈哈哈!”
    杵生和石叔、黑指他们这些年都没闲着,在方军内建了一支特殊的队伍。
    在战场上,除了正面对抗以外的工作都是他们来干的。
    这回,趁着大部队正面交战时,杵生等人就摩拳擦掌地跑到周边来堵狗洞了。
    结果还真让他们堵到了一个大的。
    皇帝和奉王的亲卫队在方军面前自然不够看,很快就全部沦为俘虏。
    皇帝被五花大绑,狼狈地倒在地上。
    杵生嬉笑着蹲下看他:“瞧瞧,原来这就是皇帝啊,那边还有个奉王是吧?啧,怎么个个都是珠圆玉润的白胖样子,好两个大胖老子!我们每天按时吃饭,都吃不出这样的猪头猪脑来,看来享福这事也很需要天赋啊!”
    天上高高地挂着太阳,他们一行人背着光,皇帝眯起眼睛,有些看不清楚他们的模样。
    可他却真切察觉到了眼前这帮人身上带着很重的怨气,似乎还有浓烈的恨意。
    皇帝有些迷茫,这些杂碎般的存在,肯定不可能与他有什么家仇大恨。
    他有些不解道:“我招惹过你们吗?而且我也从未对北地做过甚么,你们究竟是为何如此恨我……”
    杵生一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止不住地擦。
    旁边的黑指却是低下头,对皇帝说道:“你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什么也不知道,无数人却因为你的存在,因为你要享受的奢靡生活而牺牲。你觉得无为便是无罪了吗?在你这个位置上,无为明明才是最大的罪孽吧。”
    不是所有人都在生死之际变聪明,忽然听得懂人话。
    至少皇帝是这样的。
    直到死去的前一刻,他也没弄清楚为什么无辜的自己是个罪孽深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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