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泛着明月光辉的剑挡在了楚昭和刺客中间。也不见剑的主人如何作势运力,不过是羚羊挂甲般出现,然后自然而然地摆在那里,可杀手势如奔雷的一拳在与剑接触的一瞬,却变得虚浮得没有一丝力量,别说打断薄如蝉翼的剑鞘,就连撼动分毫也是不能。
    如同一个幽灵般,红眼的剑客突然出现在战场。掌中长剑划出一道绚烂的光芒,平平划过刺客的脖子后,又归于平淡。一颗怒目圆睁的头颅滚落尘土,庞大而笨重的身躯轰然倒塌。
    韩起转过身去面对蜂拥而来的刺客,往前踏了一步,留下一个血脚印。一股强大无匹的气机锁定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为这俊美的剑客所慑,那些悍不畏死的刺客似乎也具有某种野兽的天性,感受到来自死亡的威胁后,居然不约而同地做出了逃跑的举动。
    先前悍不畏死,此时却知道畏惧……
    韩起似乎觉得十分有趣,嘴角轻挑,残虐的笑容一闪而逝,然后他便凌空飞掠而起,恍如死神般,收割着四散奔逃的猎物性命。
    情势陡然倒转,猎人和猎物的位置变换。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都如同尘埃般无足轻重。或许正是意识到这种角色的改变,杀手们才转身逃跑的吧。
    周围的人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楚昭的脸上也流露出欢欣的神色,笑道:“阿起,幸好你回来了。”正在这时,楚昭突然看到众人脸上露出惊骇欲绝的神色。王若谷不顾射向他的箭枝,拼命往这边赶。
    一切似乎都变得慢起来。
    楚昭莫名其妙地发现,四周的人都在对着自己比比划划,然后他看到韩起凌空的身形微微一顿,下一刻,便突然出现在了身边,只在空中留下几道残像。
    接下来,楚昭被韩起紧紧按在怀中,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听到身后传来一身惨叫,王若谷那边似乎也有惊呼之声,接着是一点极轻极轻的响动,好像一个汽泡被捏破的声音。
    隔了良久,韩起才让楚昭重新抬起头。
    刚才忽然移动来刺杀楚昭的,居然是那名被刺客首领一招隔山打牛震晕的虎卫。但见他的身上插着韩起的剑,胸口却破开了一个大洞。而那把原本该插入楚昭心脏的匕首,却被韩起拿在手里把玩。
    韩起的左臂上,被深深地划了一道口子。
    王若谷捂着肋骨,带着一队士兵,推着三架神臂弓缓缓走出树林。他刚才急着过来救援楚昭,差点被林中的漏网之鱼射中。
    天璇手里扭着一个男人走过来,楚昭觉得面熟,却想不起是谁。
    楚昭苦笑道:“想不到真正的杀招居然在本王身边,他已经跟了我三个多月了吧。”这虎卫是黑骑军中选拔出来的,并非楚昭的贴身侍卫,原本的身世也十分清白。
    随着黑骑军的扩建,楚昭的事务一日日繁忙,拥有好几万的下属,除非有明确的迹象让其心生怀疑,否则也不可能没事就点开侍卫的忠诚值一一查看。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疏忽,就被来历不明的敌人混了进来。
    王若谷皱眉道:“这群刺客究竟是什么东西。”
    两个虎卫将刺客的尸体集中在一起,韩起蹲下去仔细查看一番后,直起身道:“上次袭击燕归来,大概也是这种东西。不论是什么,先抬回山上。再说,还有这个家伙要处理。”说着,他用手中的匕首一指天璇手里的男人,一滴未凝的鲜血顺着匕首滴落,那男人被吓得瑟瑟发抖,裤裆里传出一阵骚臭,已然是被吓尿了。
    原来这是一个局中局。
    三公子病死,他那边的势力自然烟消云散,陈参也再没有必要在其中卧底,他便假死脱身,换了一个身份面目来到临淄王帐下,楚昭便将上方山的炼钢厂,军备制造厂和制药厂交给他管理。
    这三者算是楚昭压箱底的老本了。交给陈参,一是信任,二来随着规模的扩大,工厂的管理也的确出了一些问题。
    陈参既有耐心也有手腕,楚昭有系统帮助,在选拔任用贤才上,几乎没有出过什么错误。许多致命的危机,都是如此化解的。
    后世专注于研究穆帝一生的史学家,往往会惊叹于这位帝王的慧眼。后世甚至有人伪托穆帝,专门出了名为《元嘉品藻集》一书,专门讲授相面识人之法,一时洛阳纸贵。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总之在陈参接手后,很快便拟定了一个章程,将工厂的管理工作规范化制度化。也正是在他接手后,矿洞里的神臂弓被发现丢失,负责人不敢自专,迅速报告给了陈参。
    今日这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正是为了追查出神臂弓丢失之谜以及谢家或者墨门的内奸。为了戏码足够逼真,引出狡猾的内奸,除开楚昭、王若谷以及天璇天权四人事先知情,其他人都一无所知。
    刚才韩起根本不是黯然离去,而是因为看到有人悄悄缀在楚昭他们的人马后面,心里不放心,就打算暗中查看。刚走出一条街,就被陈参派来的人找到了。
    而韩起的及时出现,也给这出局中局增添了几分保证,并且大大的减少了伤亡。毕竟,就算陈参料事如神,也无法提前预知刺客居然这般古怪。
    而王若谷虽然没能发现埋伏在土里的刺客,却凭借着丰富的经验,觉察到了不远处的树林里有埋伏,是以将爱马追风留下相对安全的地方。
    如今大功告成,只剩一点收尾工作要做,韩起也回到了楚昭身边,远方还有重任等待着王若谷,这一次,离别的时候真的到了。
    看着楚昭像只小狗般着急的围着韩起受伤的手臂转来转去,大理石铸就的容颜也难免微微露出黯然之色,王若谷伸手偷偷捂住肋部,摇摇头晃去多余的思绪。
    他身旁的亲卫小声道:“将军受了伤,不如留在建业,想来监国的临淄王殿下也会同意。”
    王若谷想了一想,还是摇头道:“这群人想要刺杀我和寄奴。寄奴是储君自不待言,而苦心孤诣在这时候杀我,难道不是为了阻止我回边关吗?只怕最近犬戎会有大动作,天下和百姓都在危机关头,这种时候,我怎么能安心在建业养伤呢?”
    那亲卫注视着王若谷的目光满是敬爱和关切,可他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只能苦涩地说道:“那箭力道强劲,我只担心将军旧伤发作……”
    “别说了。”王若谷打断他的话,淡淡道:“箭并没有射中,我没事。你们几个先回去通知将士们,今晚三更就出发,到中岳山和周禄部会和后,星夜赶往剑门关。”
    亲卫不敢多言,齐声应诺。
    下达完命令,王若谷便自顾自走到韩起面前,道:“玄武营要去北边。我这一走,唯独放不下寄奴,今日便把他交给你了。
    韩起愣了一下,吐出口中的药草敷在手臂上,然后沉默地行了一礼。王若谷是楚昭的老师,其实何尝不是韩起的兵法启蒙者呢。
    错身而过之时,王若谷突然低声道:“你要小心,如今主公执政,明君之态初显,朝野上下有识之士无不欢欣鼓舞。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今日之事,以后只怕还会有,殿下的安危关系社稷,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喻王儿子楚旦那边不必说,崔家和卢家似乎也颇有异动,这些也就罢了,最紧要的是提防犬戎刺杀。”
    韩起心中一颤,淡淡道:“便是我死了,也不叫人伤他。”
    王若谷没再说什么,也没有多看楚昭一眼,径直翻身上马,策马离去。
    黄沙漫道,一骑绝尘。王若谷离开了,楚昭和韩起并肩站在路旁,凝视着军神远去的背影。天际的火烧云翻滚,照得王将军绯色的披风色如鲜血,俨然是拖着一路血光离开。
    黄昏不是一个适合离别的时刻,连王若谷高大的背影都莫名有些倾颓和孤单。
    追风:( ⊙ o ⊙)?
    被刻意忽略掉的楚昭赶忙挥手大叫:“师父——师父——你忘了追风——”
    王若谷:……
    远处传来王若谷的声音:“追风就留给你了,寄奴乖乖等着师父回来。”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古代的名将,有时候很冷酷残忍,可谓杀人不眨眼,有时候又有种现代人早已失落的天真。为了报答知遇之恩,就可以看轻生死,代天子守国门,为君主死社稷。
    被主人抛弃的追风老老实实驮着楚昭,忽然感觉到有大滴大滴雨水落在自己的脖子上,连颈毛湿了一圈,不由打了个喷嚏,抖抖脖子。
    韩起的坐骑月光好奇的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一张嘴巴……朝着追风咬了过去。
    追风身为大宛来的汗血宝马,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胆敢主动挑衅自己的马。立时不甘示弱地咬回去!
    两匹马中王者靠在一起咬得不可开交,楚昭赶忙扯着缰绳制止掐架。
    妈蛋!伤感的气氛都被俩逗逼破坏完了,还能不能愉快的玩耍?
    追风:……不能
    月光:╭(╯^╰)╮谁要和它玩?
    第90章
    一路上月光和追风你踢我我咬你,相爱相杀,看起来居然有种诡异的和谐。
    小小的插曲冲淡了离愁别绪,看着两只逗逼互撕,楚昭不地道地开心起来。
    韩起留下一部分侍卫收拾战场的残局。那个被捉住的男人在韩起的眼光扫过时,已经吓晕了过去,韩起示意将其带回山上审问。
    到韩起得闲的时候,发现自己一个不错眼,楚昭居然已经趴到追风身上,想要阻止两匹马的相爱相杀。
    这当然是不值得模仿的高危动作,一个不慎就可能被发狂的烈马踢死。
    也不知道追风和月光是把楚昭当成幼崽还是什么,居然允许他靠近,不过也就这样了,要想劝架,两匹马中王者就不肯买账了。
    楚昭开始还看的乐呵,后来发现这两只似乎动了真怒,于是楚昭又心疼起来。多好的种马料子啊,万一打出个问题来可怎么是好?
    一时急得满面通红。因为追风看上去个头大一点,所以楚昭就合身扑到追风背上,想要阻止这场掐架。
    韩起扭头看见了,走过去把楚昭抱起来,然后自己单手将月光拖开。
    楚昭累得半死不活地趴韩起胳膊上,用手指戳戳韩起手臂坚硬如铁的肌肉,小声嘀咕道:“还好有阿起在我身边。”
    韩起心中忽而一颤,原本的欢乐沉寂下去,淡淡道:“不要总是这样娇气,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身为大将,自然也要征战四方,岂能常伴君主身侧。”
    楚昭立马抬起头,警惕地问道:“不在我身边……阿起你要去哪里?”
    因为本身具有交际障碍,不知从何时起,楚昭已经被韩起无微不至的关怀圈养成功,生活自理能力比前世还差,换个侍女或者贴身侍从他就不习惯,所以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楚昭的确很是依赖韩起。此时听韩起话里话外的意思,竟莫名生出一种危机意识。
    韩起用手拍了拍楚昭的肩膀,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翻身上马,让楚昭窝在自己身前,然后韩起便策马走向上方山。耳中听见街道两侧嘈杂的声响,以及楚昭轻轻的呼吸,不知怎么的,韩起原本烦乱的心思渐渐沉静下来。
    一路无话,两人回到上方山谢家别庄之后,便打算先去见一见这次活动的总策划,陈参。
    楚昭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陈参淡漠的声音:“是长平姑娘吗?昨日的那碗十全大补汤我很喜欢,替我多谢主公厚爱。只是微臣虚不受补,下回还请姑娘少放补药。”
    楚昭听了禁不住噗嗤一笑,推门走进去,只见一个清瘦的文士坐在棋坪前面,只着一件棉布直缀,因夜里有些凉意,他就在外面披了件大衣。文士左手握着一卷发黄的竹简,右手不时的拈起棋子放落在棋盘上,似乎正在那里打棋谱。
    棋子落在盘中的声音惊动了桌上的油灯,一小节灯芯的灰烬扑簌簌落了下来。
    此人这般悠闲自得,仿佛第一次见面的愤世嫉俗、郁郁寡欢全都消失了一样。
    等到楚昭进来,陈参抬头一见,慌忙就要起来行礼,被楚昭按了下来。
    君臣见过礼,陈参方重新坐在棋盘之前,笑言道:“王将军走了吗?看来这次计划很是顺利。”
    韩起一声不吭,径直坐在陈参面前和他对弈。陈参的棋力难逢敌手,唯独韩起尚有一战之力。
    楚昭过去趴韩起腿上,奄奄一息地装死:“就是牺牲了四个虎卫。”
    陈参浑不在意地安慰道:“殿下不必难过。这些虎卫求仁得仁,为殿下而死,他们心里必然是高兴的。”
    楚昭有些迷茫地抬头看着陈参,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为了达到目的,可以随便牺牲别人。总觉得这样的自己,的确已经渐渐变成一个面目模糊的政客了吧。
    心中有种苍凉的感觉,楚昭把脑袋在韩起肚子上蹭了蹭。
    “乖。”韩起手一抖落下一子,脸上呈现不自然的红晕,单手将楚昭抱起来,放在旁边的褥子上。
    楚昭没有得到安慰,心情很不好,被挪过去之后,就呆呆抱着旁边的瓷枕趴褥子上。
    陈参瞅了他二人一眼,心中不免纳罕,却也羡慕韩起和楚昭之间君臣相得。不过韩将军到底是武将,心粗了一点,光脸红有什么用啊,陈参看了一眼这位沉默的同僚:你怎么不安慰安慰主公?没见小脑袋都耷拉下来了吗?
    隔了一阵,陈参见韩将军略带不自然的换了个坐姿,而主公依旧闷闷不乐。心想:罢了罢了,看来主公虽然更信重韩将军,但是这位到底是武将,不擅长开导人。一个合格的谋士不仅要做好谋臣一职,还要给主公当心理医生,想到这里,陈参缓缓开口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若卷入某种旋涡,靠躲避退让是行不通的,唯有主动进击方为谋生之道。政治就是如此,不是你杀了他,就是他杀了你,在这个过程中,牺牲是难以避免的,所以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投入任何的感情。不过,主公能这般宅心仁厚,是我们这些做下属的福气,也是大楚万千黎民百姓的福气。”
    政治如同一个黑洞,所有靠近的人都会受到吸引,从而终生无法摆脱,直到被看不见尽头的权力斗争所吞没。作为一个上位者,如果时而能够感受到良知上的刺痛,其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惜大部分的上位者都以拥有这种刺痛感为耻。在陈参心里,并不觉得楚昭优柔寡断,反而有几分欣慰。
    楚昭呼出一口气,抱着瓷枕没吱声,但陈参知道他已经听进去了。凝视着楚昭,陈参柔声问道:“殿下可会认为,属下善用阴谋诡计,为人过于刻毒?”
    楚昭诧异地抬头,注视着陈参的眼睛,说道:“先生何出此言,您是张良陈平一流的谋士,怎能用刻毒这样的词语妄自菲薄。我粗枝大叶,有时候还……咳咳,还有点妇人之仁,正需要你这样用计阴狠严密的谋士辅佐,再说了,我任用你做暗部的总管,便是默认你的每个计策都是我同意的,先生做出的事情,我也该承担同样的责任。”
    楚昭说得理所当然,陈参的眼眶却微微湿润,急忙低头掩饰。他用谋时常剑走偏锋,自己也知有时过于阴柔诡谲,即使投靠了楚昭,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报仇,便经常刻意藏拙。除开君臣初见的连环毒计之外,也很少献策。只是做好楚昭托付的工作,并一心为家人谋划报仇而已。
    今日楚昭的表现让陈参心中再无顾虑。能够得到这样的信重,能够效忠于这样的主公,这一世可算是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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