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皱着眉,底下的人谁也不好过。
    国公府的人马要到达官路,必须经过所在渔村狭窄的土路,这一行人震惊了这个小小,贫穷至极的小渔村。
    队伍首先遇到的是扛着渔网,前往河流的当地渔民,这百姓在见到这一行人后口瞪目呆,在一个护卫甩过去的眼神下五体投地,跪在地上频频磕磕头,嘴里不断地喊着他们听不懂的话。
    也不知是把他们当哪路煞神了。
    再来吓的就是在路上嬉戏的儿童,这些孩子身上不着衣物,光裸着的身板黝黑又削瘦,身上似乎除了骨头就是包着骨头的皮,他们身上沾着泥巴,脸上污脏,鼻下还挂着鼻涕,不远处,低矮的土砖房破破旧旧,在夏日那时不时的虫鸣声中,显得残败无比。
    这是真正的贫穷景象。
    原本不适的谢慧齐在见到人后,就那么一下子,身上的那些燥热跟不耐就全没了,等跟齐润共坐一马的齐望把马儿驱使到她身边,问她能不能给这些小孩送几个糖果后,她没怎么想就点了头。
    两兄弟下了马,跟婆子讨了糖袋,真给吓得躲得很远的小孩去发糖去了。
    谢慧齐追着两个儿子看个不停,发现当地的小孩被儿子们追得逃得飞快,不知为何又停了下来,没有多久,小孩子们怯生生地接过了比手划脚,脸上笑容不断的儿子们递过去的东西。
    她看得专注,国公府这时候拉住了下面的马,任由她看着不放。
    两兄弟没说几句话,把袋子给了人,就又飞快地跑回来跃上了马,朝等着他们的父母一笑,没有说话,国公爷这才扬了手中的缰绳,他的马一动,安静的队伍这才跟随而上,两边众百的侍卫又迈动了整齐有致的步伐。
    不远处的孩子忍不住想逃,又忍不住趴在地上往他们瞧去。
    他们很快就经过了渔村,在快要离开渔村的时候,有群老人在他们的后面跪着磕头不已,谢慧齐撇过头去看到后有些不解,扬眉朝国公爷看去。
    齐君昀跟她解释,“以为我们是哪路官员。”
    “吓着他们了?”谢慧齐轻叹了口气。
    “嗯。”
    谢慧齐摇了摇头。
    他们在当日的下午就到达了官路上,只是离驿站甚远,一行人必须在野外驻扎。
    哪怕国公府的下人能干,在野外搭建了软榻出来,纱帐也都围上了,但条件有限,没有充足的水沐浴,身上的汗臭味也就只能拿湿帕擦擦。
    而这已经是相当好的情况了,在没有找到水源的情况下,只有当主子的和年纪渐长的幕僚先生们还能用到存水,护卫们是在喝水的时候都得省着点喝。
    要是哪天下起了大雨,在无遮拦的野外那才叫好看。
    当夜谢慧齐在一群女婢的围绕下擦好身,换了一个简洁后才舒了一口气,用晚膳的时候端来的烤肉也吃不下,就用了一碗绿豆粥。
    肉是夏日比较好保存的薰肉,本来就在船上的冰窖里,但因高温拿出来不到半日就已经有点味道了,不过这肉烤出来还是香,国公爷在帮她解决了一大半后留了四五片,在慢条斯理用完她后又把盘子往她手边推了推,见她偏头往儿子们那边靠,干脆手一手把住了她的肩,把那几片硬塞进了她的嘴里。
    “不能吐,你看谁吐了?”他塞进去后还淡道了一句。
    要脸的谢慧齐也真就强咽了下去,吃完在小儿子幸灾乐祸的眼神中接过女儿递过来的清水喝了半杯,才看着杯子道,“我这真算跟你同甘共苦了罢?”
    国公爷淡“嗯”了一声。
    国公爷太淡定,国公夫人不屑地挑了挑嘴角,“是谁吃着宫里的还挑剔得要命来着?”
    在宫里好多时日都是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还用她多花心思,现在倒知道逼她来着了。
    “此一时,彼一时。”国公夫人心情不好,说话都带刺,国公爷脾气就适当地脾气好了一点。
    “娘,不吃就瘦了。”齐望看着他娘,脸上有着疼惜。
    谢慧齐看着他这才觉得她也是家里有男人爱惜的人,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手,“乖儿。”
    引来齐润噗噗乱笑,笑她偏心,笑她娇气爱听好听话。
    稍后,齐君昀就出了一家子所在的小蓬子,孩子们留了下来,谢慧齐问起了儿子们白日见着那些跟他们不同的小孩子的想法。
    齐望跟齐润皆被他们长兄带着去离京不远的小村子去看过真正的贫穷日子,所以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公子哥,而齐润在三岁第一次被带去的时候还不解这世上怎么会有跟他一样的小孩子要什么就没什么,后来被教得懂道理了,他也就变得爱念书了起来。
    齐望是对这些人真心生怜悯,因同情所以更愿意给予,也愿意付出,所以他的想法是等他长大了就是想当一个于民有福的官员,而齐润则是慷慨,他觉着他有什么,别人就应该同样具有什么,他不知道这个要怎么解决,那么听大哥与三哥的就是。
    谢慧齐问得认真,许是在野外,烛火中母亲的娘太温柔,两兄弟你一句我一句地把他们的想法都言道了出来,这也是谢慧齐第一次这么直接接触他们心中的想法。
    以前在她心中模糊的儿子们的将来也第一次很明显地清晰了起来。
    他们是齐家儿。
    这注定他们一生都不可能碌碌无为。
    他们身上有着身为齐家人的使命,说来,这也是他们宿命——他们享受了齐国公府的荣华,而齐国公府的荣华是建立在大忻这块国土,这块国土的百姓上的,他们于这个国家,于这块土地,和那些无形中滋养了他的同胞百姓有他们要尽的义务跟责任。
    “大哥说,等他可以上朝了,他一定要在很短的时日内让老百姓家中有余粮可存,我想以后帮大哥做事。”齐望盘着腿坐在铺着凉席的毯子上认真道,大哥可以在京中坐镇,而他就去地方上执行他的命令。
    “我很厉害的,再过几年我就什么都会了,我什么都可以为哥哥们做,我非常的厉害。”齐润还是只道自己很厉害。
    而齐奚在一旁听着若有所思。
    烛光下,谢慧齐因儿子们的话微微笑了起来。
    这样也好,这样也很好,她从来不知道她生养的儿子可以这么让她感到骄傲。
    赶路从来都不是轻快的事,尤其是在夏日,众多东西都有所限制的情况下,所以谢慧齐在第二天为了好过点,又把她闲置了许久的脑袋用了起来,她把一路的管事权要了过来,规定每日打尖的日子如果找不到驿站或者村子,那就必须在有水源的地方驻扎,哪怕少赶点路,或者多赶点路都要达到这个要求,且每赶两日路必须休息一日,他们决不赶急路。
    条件有限的出行众多不便,哪怕是富贵滔天之身,也不是什么问题都能用权利金钱解决,在太阳烈日底下也就一个影子,没有三头六臂之躯,这是以前谢慧齐跟儿女们都讲过的道理,所以一路来只有稀饭咸菜吃的齐家小姐公子们在这方面谁都没吭气。
    谢慧齐这一路上也是发挥了她还小的时候那见条缝就能插针的本事,一路上要是看见哪有菜地了,她就得停下去买。
    她从来迂腐,不能以钱换物的话,那也得以物换物,不会以势欺人,也不会白占人的便宜,自己要是宽裕点,别人要是不好过点,那她就可以对人大度点,一个有自己人生准则的人是很难改变的,尤其是对一个定性了很久的成年人来说,所以第一次二次她都是乔装带人亲自去找的菜地的主人,跟当地人比划好几番,才以物换物,换回点新鲜的小菜。
    她都是用带来的米跟豆子等物掺杂跟人换的,每每给的要稍微多那么一点,但她毕竟也不是活菩萨,所以会跟带在身边的儿女们讲解她的想法。
    当然,她也不忘跟他们讲,她的大方,也难免被人当成冤大头——就如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恩报恩一样,也并不是百姓就是纯朴善意的。
    她做了头两次,第三次交给下人们,下人们就知道怎么办了。
    齐君昀从来不管她的行动,都是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让他带着人在原地等就在原地等,也任由她把儿女们带在身边。
    等到第三次,是齐奚三姐弟带的下人们去途经的村子里的农家买的菜,还买回了两只活鸡,回来齐望臊了个大红脸,齐奚跟父母笑道,这是三弟跟村里的富户家买的,还杀了价。
    一路快到长南城的时候,就是乔装成了丑女的齐奚去置办用物的时候还是遭到了调戏,护着姐姐的兄弟俩在外打了一架,这一次,谢慧齐难得地夸了小儿子一次。
    那调戏齐奚的登徒子是官家子弟,也不知道是京中哪家外放的官员家中的儿子,一听到齐奚姐弟一口的官话,就对齐家姐弟纠缠不放,最后还口出恶言,最终被齐家兄弟收拾了一番。
    但就是听了她的夸,齐润这次却并不怎么高兴了,在一家人坐在一起例行说话时,他很不高兴地道,“并不是我们对他们好,他们就对我们好的,我们好声好气,先前跟他言道时对他尊重有加,那个人回话却愣是轻浮得很,还道姐姐不规矩乱出门,话说得很难听不说,他还要侮辱姐姐,我很讨厌。”
    也并不是所有尊重都会得到尊重的,他们将来遇上的恶只会更多,所以谢慧齐摸着他的头对他道,“这就是你们阿父还要教你们武艺的原因了……”
    齐润眼溜溜的眼睛望着她。
    “你觉得对的时候,如若用嘴巴说不清,不凡用用拳头……”以恶制恶是比较简单的法子。
    谢慧齐说的时候,被丈夫看了一眼,她微笑着回视了过去,换来了齐国公的失笑,他放任她去教儿教女,看到了她更多的模样,他以前知道她有妇人之仁,但也没想到她也可直接粗暴。
    这一路来,儿女受教颇多,只是把跟来的那些对主母不太了解的幕僚门生们吓坏了。
    不过,齐国公也是不知道,幕僚们对于他对主母的方式也是触目惊心,他们以前只当国公爷很是宠爱贤内助的国公夫人,但不知道却是这般宠爱的。
    在快到进长南城邦时,他们在离城邦五十里地的一个名叫庄乡的小县停留下来做休整。
    他们在路上多拖了十来日,这时候已经到九月中旬了,过了秋老虎那段最热的时候,天气也凉快了下来,齐国公府落地长南城的船早已到了,这时候已听主子的令在小县等候主子们的归来。
    一行人也总算能喘口气了,这将近快一个月的路,本来以为会病倒的国公夫人没病倒,反是一行的幕僚中有个年长一些的师爷病了,所幸言令医术高超,随身所带的药物管用,这位病倒的易先生在庄乡休息了两日就好了许多。
    这次船队的人马跟走陆路的人马一集合,齐国公府的大队人马也算是再次完整了起来,先前先走的婆子们一就位,照顾主子们经验丰富的管事婆子们把事儿又全揽了去,国公夫人又再次当起了甩手掌柜,每天只顾着补觉,足睡了好几日,才缓过气来。
    等到她缓过气来,这才发现就在她睡过了头,一夜没过问他的情况下,她家国公爷就又跟师爷门生商量阴谋诡计商量得废寝忘食,又两天一夜都没合眼,她听了红娘的报去捉人,看到了一个眼下发青的国公爷,仪表堂堂的美男子眼看一下子就老了十岁不止,吓得她把人拉了回去,令人把镜子拿来,搁他面前对他道,“再不注意着点儿,以后都得说咱们老夫少妻了。”
    国公爷见她把他拉回来是做这事,很是不以为然,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打个哈欠就往椅背上靠,双眼无神。
    宁守成太圆滑,也不好办,就是他以位欺人,恐怕也只能是在长南城走一遭吓他们一个心惊肉跳,却不能真动得了他们的位置。
    老夫老妻久了就是如此,很多话都懒得说,尤其在精神疲惫的情况下,所以等国公夫人说了一大堆也不见他给个话,一下就恼了。
    但恼了也不能生气,只好把人拖到床上去睡,又免不了唠叨,“也得亏我从小就喜欢你,要不就你这死鱼样,我哪那么多的喜欢给你。”
    能不甩他两个白眼都是好的。
    一路来所见的景象不好,十村九村穷,且那种贫穷是一年不知肉味,这个月的米粮用完了,不知道下个月的在哪的穷,那种贫穷印在了太多人的骨子里,形成了一个个怯懦,尖刻,蛮横,眼前只看得到活命的人,他们想不到更远的将来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只知道今天要活下去,明天也要活着才好,他们命贱,却最畏惧死亡不过,见得多了,再如何也会有下人确保她舒适的谢慧齐也无法与他们感同身受,但也无法在这些受局限的人面前有什么优越感,所以,当国公爷想让百姓们真的能过得更好一点要做点什么的时候,她能做的就是站在他的身边,确保他活得更长一点。
    她不知道如果要是他没了,他想做的事,会不会有人比他做得更好,哪怕,他的继承者是她生的。
    她家国公爷一直是个非常实际的人,他所选择的门生也如是,不过谢慧齐也知道哪怕是他选择上位的门生在为官后也有众多的问题,但胜在有能力,也听令行事,有拿得出手的政绩,这些年一年年下来,大忻朝的国力在大灾后是逐年稳步上升的,但这些看似好看的政绩下,想必也藏着无数的隐忧。
    江南身为天下粮仓,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也确是不得不整治,要不,他多年为江南花的心血也要白费为了,他就是不为沉弦,就是为自己,也得走一遭。
    现在是赵派人,很快就要轮到江南的自己人了。
    谢慧齐猜测到了江南清洗自己人时才是最大的血雨腥风,痛不欲生,现在不过是前餐,她着实也不想丈夫就耗在这了……
    她又下令在庄乡多休整两日,每日守着国公爷吃喝。
    好在公事虽要紧,国公夫威望也尚存,她一发火甩眼刀子,凭是国公爷也不得不停住往外走的步伐。
    这几日,占了庄乡一个家族院宅居住的齐国公府一行人也得了妥当的休息,一是因齐国公府的人马什物都整齐了,二是挪出整他院宅给他们住的当地殷姓人家给予了他们最大的殷勤,遂谢慧齐在临走前见了族长夫人,给赏了套头面,又从女儿的书箱中挑了几本书送给她。
    齐奚这几日跟殷家女儿们玩耍,还学了几句当地话,回来学给母亲听,听得她阿娘一头雾水。
    南方的话太难听懂了。
    难听懂也就罢了,而且隔个十里二十里的,那音又不同了,不同也就算了,有时候还是完全不同,也就同村人能听得懂同村人说什么了。
    这一路来碰到的能说官话的人基本没有,哪怕是有些村子里还出了个秀才,齐家兄弟去见人,那秀才的那口话一张,也是半天都琢磨不出来,还不如写字沟通来得及时一些。
    就在这种物资匮乏,种植业不发达,交通也不便利的时代,当地官员如若不作为,朝廷的君臣就是呕心呖血,想来也改变不了偏远地方的状况。
    齐国公府一行人拖到十月才进长南城的运河口,在被清出来的一处住宅住了下来。
    长南州的知府宁守成一直都没有来相见,听说是这段时日病重缠于榻上,已有许多日不能下床了,而长南州的官员像是不知道齐国公府一行人到了长南城似的,齐国公府不打草惊蛇,他们便也当不知情况。
    这么一大堆人一路出现在长南,且所住日子不短,来个过问的人也没有,也是奇状。
    等他们在长南城落地还没住上两日,在长南城里突然遇上在殷家相识的殷家女的齐奚觉得有点不对劲,就让家里的探子去查了。
    她也告诫了她的两个弟弟——对此,齐润听了却有些难受,他在殷家那几天,对一个总喊他哥哥的小女孩特别好,没有妹妹的齐润在临走前还跟母亲要了一根金钗送给她,如果那是长南州官员的埋伏,他也不知道要怎么想才好。
    儿女们身边都安排了妥当的人,儿子他们还有他们的父亲操心,她更是不管,而女儿的话,毕竟出门在外,她不能在人多的时候老是抛头露面,且她也对人多的地方也不感兴趣,女儿爱出去走,她是不反对的,但不会陪着去,且她也有她的事忙,所以儿女们交友可能受了人设计的事她还是在丈夫嘴里听到的,因为小儿子已经在他面前闹过一遭了。
    谢慧齐一进长南城住下就在算到达江南梧州的日子,和进入江南的住处,她打算在江南过年,还要去沉弦跟若桑住过的行宫改造的庙宇祭拜他们,有很多事都需要操心。
    丈夫按兵不动,她也没问具体的情况,就任他耗,但一听对方可能已经动了,且从他们的儿女处下手,她一听也是摇了头,叹道,“如若如此,心思挺深,做的也全。”
    殷家可是他们国公府这边选择入住的人家,要说被宁守成的人渗入也不为过,毕竟是地头蛇,这是地头蛇的优势,而人生地不熟的国公府也是避无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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