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回到自己占的院落中,摊开从谢则安那要回来的画像。画像上的人明显只比他要年长几岁,北方人少年时长得快,那会儿这人已经比他高很多,像个可靠的兄长。
    难怪怎么找都找不到,原来什么“无亲无故无家无业”、“生于中原长于中原”全都是谎言,不过是想骗他让他藏身于京城罢了。只是当初他年少无知,又渴望有人能陪伴自己,才会信了那空口无凭的“身世”。
    所谓的要去立军功回来帮他离开无情宫苑,根本就是想借机金蝉脱壳。
    这可真是他这辈子听到的最可笑的笑话。
    端王把画像放在火上,看着画上的人一点点被火苗吞噬。
    烧掉那陌生又熟悉的眉眼。
    烧掉那陌生又熟悉的唇鼻。
    心上那只剩一点点的惦念,终于彻底烟消云散。
    是他让那人能藏身于京城,窥探到京城许多重要机密带回狄国。
    他惹出来的祸,总要想办法收拾掉才行。
    接下来的日子里,谢则安敏锐地发现端王变了不少:端王做起事来更为利落了,有很多事他还没想到,端王已经把章程都做好。
    这样的状态一直维持到天气转凉,从京城那边来了几位行色匆匆、面色沉凝的客人。
    那是孟丞相的亲信。
    谢则安一激灵,忙问是怎么回事。
    来人语气发沉:“陛下要罢相。”
    谢则安说:“理由是什么?”
    来人说:“地龙翻身。”
    地龙翻身,其实就是地震。每年其实都有大大小小的地震发生,根本不是人力可控的东西。可赵崇昭要收拾人,用得着什么理由?他只要透露那么一点意向,自然有人会帮他做好。
    谢则安说:“孟相肯定不止是因为这件事而让你来找我的。”
    来人说:“陛下不仅要罢相,还想收六部之权,建一个制置三司条例司!”
    “三司”通管盐铁、度支、户部,是大庆最高财政机构。三司使的权利很大,又称“计相”,如今是徐君诚管着。
    也就是说这个制置三司条例司是准备越过六部、越过政事堂,直接拿过定夺大权!
    谢则安在姚鼎言的万言书中看过这玩意儿,还安排西夏那边设置过一个类似的机构,结果是西夏经济如今大半都落入他们这边的掌控之中。
    权利越大、越集中,越容易出事儿。
    谢则安没想到姚鼎言会行动得这么快。
    谢则安问:“是姚先生的意思?”
    来人叹息着说:“对。”
    谢则安说:“孟相要我回去吗?”
    来人说:“是的,孟相说事到如今,只盼你能阻止这件事。”
    谢则安苦笑说:“我说不定也没有办法。”
    来人掏出了赵英的旨意与一把长尺。
    谢则安一顿。
    来人说:“这是孟相让我带来。”
    谢则安正正经经地接了旨,看着那玉色长尺,不由又想起了赵英和晏宁。赵英临去前的殷殷嘱托仿佛还在耳边,可他虽然好好地送走了晏宁,对赵崇昭却并不算好。
    谢则安说:“你再等一天,我完成这边的交接工作再和你们回去。”
    交接并不轻松,好在谢则安平时没少让戴石在旁协助,他可以把戴石暂时留在这边,等新知州上手后再回京。谢则安处理得很快,第二天一早便和京城来的人踏上归途。
    赵英的遗旨中将他升为太常寺少卿兼中书舍人,太常寺少卿这职位实权不大,意义却不小,因为太常寺是掌管宗庙礼仪的地方——礼乐、太医、占卜、祭祀等等都归它。中书舍人则是侍于君前,负责起草诏书、传递政令,原本已经分权给翰林学士那边的知制诰,不再设置这个职位,赵英却把它拎了出来。
    太常寺少卿和中书舍人都是正五品,知州是从五品,表面上看来这道旨意堪堪让他升了半品,实际上却是硬生生把他拔高了一大截。
    京官大三品!
    就算同样是知府,在京城当和在凉州这边当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难怪孟丞相这时候才肯把旨意拿出来,这旨意放出去准会炸开锅。
    谢则安已经可以料想自己回京后会是什么局面。
    真没想到最后他还是靠走后门升了官啊。
    谢则安往京城赶的当口,赵崇昭早已知晓赵英的遗旨。孟元绍虽然心中急躁,却也不能越过赵崇昭行事,谢则安回京任职的事当然经了赵崇昭之手。
    赵崇昭没想到逼急了孟元绍,这位温和派的丞相居然会拿出这样的东西。
    想到谢则安会拿到赵英留下的“劝君尺”,赵崇昭心头的火又烧了起来。他倒要看看谢则安回京后敢不敢真的拿它来“劝君”,谢则安要是真敢的话,他绝对奉陪到底!
    无论如何,孟元绍暂时安全了。赵崇昭终止了罢相和建立制置三司条例司的决议,等待谢则安带着劝君尺归京。
    十日之后,谢则安带着赵英遗旨抵达京城,求见赵崇昭。
    大半年不见,谢则安看起来成熟了不少,晏宁的去世仿佛已经把最后一丝稚气从他脸上带走了。他朝赵崇昭行了一礼:“陛下。”
    赵崇昭看了谢则安许久,直至左右都忍不住频频望向他,他才抬手免了谢则安的礼。
    赵崇昭说:“谢卿一路上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再上任吧。”
    谢则安说:“谢陛下。”
    久别重逢,他们只说了这么三句话。
    太常寺卿由参知政事徐延年兼任,徐延年是个万年小透明,虽然和徐君诚一样姓徐,却不像徐君诚那样有家族在背后支撑。他是寒门出身,一路跌摸滚爬挤进了政事堂,平时却总是处于隐身状态,基本不上线、不发言——连谢则安这样的活泛人,以前都没和徐延年说上过话。当初赵英将徐延年定为顾命大臣之一,许多人都吃惊不已,大部分的心理活动都是:卧槽这谁啊。
    谢则安见完赵崇昭后并未立刻回家,而是去政事堂拜见徐延年、姚鼎言和徐君诚。
    姚鼎言和徐君诚都是他的老师,可如今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势同水火。姚鼎言要搞的制置三司条例司等于要夺徐君诚的权,徐君诚再怎么大度都不会高兴。再加上前面秦老太师一系遭贬的遭贬,流放的流放,徐君诚不少同门和知交都被波及了,徐君诚对姚鼎言已不复是当初的欣赏与期许。
    徐君诚开始犹豫。
    他在自己是否真的应该继续对姚鼎言的种种行径坐视不管。
    而姚鼎言一点都没变,不管是对自己的新法还是对谢则安的态度都一如往常。
    谢则安见完两位老师,心中微沉。姚鼎言和徐君诚意见相左,将来的反目似乎是注定的,到时他可能连去见他们之中的某一个都得慎之又慎。
    谢则安去拜见徐延年。
    徐延年长得白白胖胖,脾气也像团棉花,怎么揉捏都可以恢复原状,从来不和人生气。见了谢则安,徐延年笑呵呵地招呼:“谢状元回来了?你还没到,我就听不少人说到你了。后生可畏啊,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谢则安说:“徐参政可千万别这么说。”他认真地行了个晚辈的礼,“太常寺的事务我不太熟悉,以后还得徐参政您多指点。”
    徐延年说道:“谈何指点,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七八年前你已经跟着姚参政处理大理寺和刑部刑狱案件,协同徐参政和陛下整改过太医署、弘文馆,这两年来又在地方任职,什么事能难得倒你?”
    谢则安说:“每个职位的只能都是不一样的,做得好这些,不一定做得好太常寺的事。”
    徐延年对谢则安谦逊又恭谨的态度很满意,原以为谢则安少年得志,肯定会是个趾高气昂的家伙,没想到谢则安远比朝中许多人要成熟稳重。
    难怪姚鼎言和徐君诚都对他另眼相看。
    徐延年说:“你有什么不了解的可以先问问同僚,实在拿不了主意的你再来问我。”
    谢则安再三拜谢,才离开政事堂回家。
    谢府上下都洋溢着喜气。
    一来是谢则安回来了,二来是谢大郎的婚期近了。谢则安原以为自己没法赶回来,如今回京任职,心情也特别高兴。
    这可是谢府这几年来的第一桩喜事,谢则安非常上心,托张大义将金玉楼腾了出来,准备大操大办,好让二娘风风光光地嫁入谢家。
    若是以前谢季禹肯定不会赞同,可今时不同往日。以前谢季禹是不想出头,现在谢季禹却不能不出头,大郎婚事办得大一点儿,也等于是对许多人发出一个讯号。
    潼川谢家要回归了。
    谢则安既忙正事又忙家事,回京小半个月,竟没有与赵崇昭见过几面,更别提与赵崇昭说上话。直至太常寺的交接平稳完成,孟元绍才向赵崇昭提出谢则安应该尽快接手另一个职务:中书舍人。
    赵崇昭听到孟元绍的建议时并不言语,过了两日,他才把谢则安召进宫。
    本应是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如今终于有机会朝夕相对,却谁都没有多说半句话。
    第135章
    赵崇昭依然勤勉,忙得仿佛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
    谢则安就在不远处候着,拿起赵崇昭没来得及批阅的奏折在看。这原是越职了,御书房内却无人开口阻止,大多对这样的状况已经习以为常。
    谢则安看完几份奏折,对百官炫技般的骈体有些莫可奈何。他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抬眼一看,却见赵崇昭不太对劲。
    赵崇昭脸有点发红,手撑着额头,眉头紧皱,像在忍着痛楚。赵崇昭处理政务不爱有人打扰,内侍都被打发得老远,竟没人发现他的异状。
    谢则安手微微一顿,站起来喊道:“大德,快叫太医,陛下好像头疼。”
    赵崇昭本来神智已经模糊,听到谢则安的声音后猛地清醒过来。他用力睁大眼,抬头看向谢则安,眼睛带着几分狠戾。他抬起乏力的手握紧身侧的茶杯,重重地往谢则安跟前一砸。
    谢则安退了两步。
    赵崇昭说:“滚!给我滚!我今天不想看到你!”
    谢则安眼睫微垂,毕恭毕敬地说道:“是,陛下。那我叫李学士来接班,明天再过来。”
    赵崇昭试图站起来,结果身体一晃,重心不稳,直直地往旁边栽倒了。
    谢则安吓了一跳,上前探看,发现赵崇昭昏迷了。谢则安没再顾及那么多,弯下腰把赵崇昭抱了起来。他看起来比赵崇昭小一点儿,臂力却不错,抱起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还是绰绰有余的。
    谢则安将赵崇昭抱到横榻上安置好,转身问张大德:“叫太医了吗?”
    张大德点头:“叫了。”
    谢则安伸手探了探赵崇昭的额头,说道:“这是发烧了,这几天你要好好照看陛下。”
    张大德忧心忡忡:“早上是没事的……”
    谢则安说:“病来如山倒,这东西本来就不讲道理。”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入秋后天气凉得快,早上又下了场雨,陛下的衣服可能被雨打湿了。陛下他自觉身强体壮,对这些事都不太走心,你得多劝着点。”
    张大德听着谢则安的殷殷嘱托,蓦然想起了这些时日谢则安和赵崇昭之间的疏离。不知为什么,张大德忽然鼻头一酸。他说道:“三郎你放心,这种事绝对不会再出现。”
    等听完了太医的诊断,谢则安才离开御书房。
    赵崇昭昏迷了一个时辰才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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