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苓默默想了一阵,抬头往天空看。
    是很好的天气,天空湛蓝湛蓝的,万里无云。校场旁边就栽了一小片桂树,香气清淡淡地随风飘过来。
    “九娘快过来!我们比试比试!”八娘在靶子那头欢笑着朝华苓招手,一身石榴红色,艳极了。
    “来了。”华苓应了一声,驭马过去,取了箭筒和弓翻身下马,笑道:“你当真要与我比?”
    “与她比还不若与我比,这样小八你还有些赢面儿呢。”七娘也下了马来,笑道:“五姐不在家里了,如今小九也算是个山大王了,赢我们算得了甚?日日得意洋洋的,也不害臊。”
    “话不能这么说啊,赢一点儿也是赢嘛。”华苓笑嘻嘻地走开几步,从箭囊里取出三箭,站稳下盘,之后随意往几十步外那一排箭靶处望一望,一口气拉弓,放箭。
    “嗖——”三箭齐中靶心,虽然只是同一个靶子的靶心。
    “看,若是你们比我厉害,我就尊称你们一声谢家姐姐。”华苓说。
    六七八连声笑骂:“又来了。我们原本就是姐姐,你这话儿半点用没有。”
    “那若是你们比我厉害,我就尊称你们一声谢家娘娘。”华苓说。
    ‘娘娘’这词如今是很少用的,在往前是用来称呼母亲,如今只用来称呼那些个道观、寺庙里供奉的仙女子。呼‘谢家娘娘’也真是尊称了,六七八都有些满意,遂都各自选了靶子,摆开了架势射箭,务求一举超过华苓,也杀杀她的威风。
    姐妹们正在玩笑,有仆役连滚带爬地来了,远远地在校场入口看见了她们,尖声喊道:“娘子,娘子!丞公——丞公他发病了!大掌事命我速请娘子们去!”
    华苓听清了那仆役的话。她呆呆地站了两秒钟,才迈动了腿,扔了弓箭翻身上马,狠命一抽鞭子,马儿冲出校场往澜园去。六娘、七娘、八娘已经吓坏了,紧跟着上了马往澜园跑。
    从校场到澜园,华苓用了一分钟的时间。在澜园门口滚鞍下马,澜园里外仆役们已经慌成了一窝蚂蚁,有那胆小的侍婢已经哭了起来。
    “哭什么!都给我闭嘴!”华苓厉声呵斥了一句,推开正房门口左右堵着的两名侍婢进了屋子。
    谢丞公面上充血,表情痛苦,已经毫无反应。谢贵与宋嬷嬷常年在丞公身边服侍,虽然惊惶,但动作还算得有序,已经将谢丞公搬到了硬塌上,给他舌下放了舒缓心痛见效最快的熊胆丸,屈起一手一腿,摆成最易呼吸的姿势。谢贵用比心跳更快的频率用力按压丞公的胸廓,宋嬷嬷按照人的呼吸频率往丞公肺里送气。
    “府里调度事宜交给九娘子。”谢贵看见华苓来了,面色一松。他腾出手将仓库钥匙和府里的调度符令给了华苓,立刻继续手上动作。
    华苓接了钥匙,略作辨别,见两人动作都有序,这是古今医者最常用的急救法,是合理的,就暂时放下这处,反身走出,问最近的侍婢:“爹爹发病多久了?”
    “约有,约有柱香了。”那侍婢脸色害怕,哆哆嗦嗦地辩解道:“丞公是,是方才起了身,未洗漱,未用饭。今日大掌事叫了许久,许久才醒。还未出卧室门,就忽然,忽然……”
    已经至少过去了五分钟,华苓心头一阵发冷,向外走,急声道:“张良医去叫了没有,怎么还未到。管药库的去开了药库,厨下煎药的准备起来,等良医开了方子立即煎药。打一盆冰凉的井水来,绞了帕子给爹爹敷在额头上。其他人靠边待命,不许胡乱走动。若叫我看见有人不听命,回头廷杖五十,到时不要怨我心狠!”
    有个主人说话,澜园里的仆婢很快收拢了种种心思,战战兢兢地听命做事。
    看见六娘三个也到了,华苓往外推了七娘一把。“七姐,去外面寻到掌族兵的谢富,让他调动人手,将府里府外守住,不许人进出。二哥已经出府了,七姐叫谢富派人追回来。六姐、八姐,你们去看看嫂嫂,这里凶险,不要让她们过来。”
    几个姐姐满眼茫然,被华苓用力一推,还是快快去了。
    张良医挽着药箱,匆匆跑了过来,远远就告罪道:“才被柚娘子身边人请了去,还未坐定——”
    张良医已经五六十岁,说话有些慢腾腾。华苓力气大,粗暴地扯着张良医进了里屋。张良医也知事大,闭了嘴给谢丞公诊治。药库已经开了,给一个可靠的老嬷嬷看守着,只等张良医开了方子取药去熬煮。
    想起了医术高妙的药叟在城中,华苓快步走出澜园门口,在门口点了两个族兵,骑马往城西到弼公府去请他。又另点了几个族兵,骑马赶到周近的医馆去延请医者。
    华苓才吩咐好这些,七娘带着谢富回来了,七娘看着华苓说:“二哥早起去城外工坊,已经去得有些远了,怕是还得半个时辰才能追回来。”她用力抓住华苓的手,两姐妹都是轻轻发着抖,一道走进屋里。
    谢贵和宋嬷嬷还在努力,厨下在正房门口架了炉子熬药。张良医给丞公身上插了许多根银针,但是他在摇头叹息。谢丞公的面色越发紫了,眼皮紧闭。谢贵不停地用力按压他的胸膛,是以一种会让人疼痛的力度压的,谢丞公的胸膛在起伏,可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娘子,娘子,凤娘子惊了神,动了胎气,怕是要生了!”又有侍婢急急地从云园那边赶了过来禀告,一听到这个消息,澜园里的仆婢又有了些慌张样子。凤娘的身子还不足九个月,这忽然的就发动了,不足月的生孩子肯定要比足月的凶险些。如今大郎君可不在府中!
    “急什么!”华苓大步走出屋外,呵斥道:“给我站稳了,仔细你说的话。稳婆、屋子、用物种种不是早备好了,将嫂嫂移到暖阁去,叫厨下烧多多的热水备着。再有要用什么的再过来说。”
    那侍婢快快回去了,华苓站在廊下,就听得屋里一阵哀号,呼的是‘丞公’二字。她几乎是原地跳了起来,尖声道:“哭什么丧!我爹爹还未死!”华苓冲进屋里,推开动作发软的谢贵,自己给丞公爹作胸廓按压,看见宋嬷嬷已经呆愣愣地停了手,她斥道:“宋嬷嬷快继续。”
    宋嬷嬷软到了地上,哆哆嗦嗦地面色发白,摇了摇头。给丞公喂药都已经喂不下去了,丞公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冷了,已经没有脉搏、没有心跳,丞公已经驾鹤西归,再做这些救援动作已经无济于事。
    谢贵补上了宋嬷嬷的位置,张良医面色哀婉,沉沉地叹息道:“逝者已矣。丞公乃是一代英豪,已过知天命之年,也算得寿终正寝了。”
    七娘无声地流着泪,从爹爹额头上取下湿帕,在冰凉的水里重新浸了,绞起来又放上去。
    华苓几人又坚持了两三刻钟,屋外,几乎是整个府邸都已经响起了哀声哭嚎。六娘、八娘和四郎都回来了,跪在地下放声大哭。
    谢贵探了探那榻上人的鼻息,叹息了一声,将七娘和华苓拉开了,低声说道:“丞公已是驾鹤西去,娘子节哀罢。”
    华苓挥开谢贵,自己挨在丞公爹身边,用手指按在他的左颈侧。当真是没有心跳、没有脉息了。可是历史上曾经有过使用心肺复苏术两个小时以后,病患生还的记录。华苓立即重新开始了胸廓按压,她狠狠地看了谢贵一眼,冷声道:“立刻来帮忙,不然不要怪我和大哥处罚于你。”
    谢贵低头以袖管拭了拭眼,他与谢丞公同岁,其实也已经是五十五岁的老人了。华苓既然如此说了,谢贵默不作声地重新开始帮忙。
    柚娘跌跌撞撞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哭道:“是不是为着我清早就请了张良医去,才延误了爹的病情?……爹……爹……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二郎,对不住家族啊……”
    “拦住二嫂。”
    七娘擦了擦脸,走上去扶住柚娘,直接往外扶去。
    柚娘哭得很伤心,也很害怕。她是清晨身子有些不适,才早早叫了良医去。往前这样也不是第一回了,她如何能得知公爹的病会在此时发作?这事若是真计较起来,她在家族里怕是就没有容身之所了。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二郎赶回了家。
    二郎试了试丞公的鼻息,将华苓硬拉开了。告诉她道:“小九已经尽力了,我们都尽力了。叫爹爹安心去罢。”
    谢贵低头在一旁道:“二郎君、四郎君、几位娘子。丞公已经驾鹤西归,如此后事便该一一打理起来了。首要便是为丞公殓复、命讣,设起灵堂,将寿木运来。族里如今便该命人回去报丧。大郎君身在江陵,大郎君乃是长子,需请他速速下金陵来。”
    家里如今就是二郎最长,二郎做主,点头道:“这些事,我等并不如何懂得,还是大掌事年长,资历深,就还由大掌事细细分配了做来。若要使用我等,尽管说就是。”
    谢贵领了命,就照着金陵、江陵两地的风俗传统将丞公后事一一安排下去。
    凤娘受了惊,提早了一个多月发动了,却很不顺利,直到晚上还未能见孩子露头。华苓原是守在澜园里,不知应该再做什么。但听得下人来报凤娘生产不顺,又想起了这是哥哥的第一个孩子,便去了云园。
    大郎和凤娘的第一个孩子,直折腾到深夜子时才出生,幸好母子平安。
    侍婢们在一旁提醒着,华苓便回了竹园。府里处处都已经换了麻布,所有艳色的物件都撤了下来。廊下挂的灯笼成了白色的,散着惨白色的光。
    华苓吃了半碗粥,换了身中衣,就让侍婢们和辛嬷嬷都各自去略歇一歇。待得天亮,还有许多仪程要走。
    脱了鞋上床,听到窗边有些响动,华苓抬头看去。在烛光黯淡的光影里,是卫羿翻了窗进来。
    “你来了。”她看了他片刻,慢慢地道。
    “嗯。”卫羿说。他走近了来,看见华苓一脸漠然。卫羿拢了拢眉,站了站,道:“明日不能来拜,我如今且向岳父大人全了礼。”说着又翻窗出了外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羿重新站在了华苓跟前。
    “明早出发?”
    “嗯。”
    “你来看我吗?”
    “嗯。”
    “你拜过了我爹爹吗?”
    “是。”
    “多谢你。”
    “不必谢。”
    “你能抱抱我吗?”
    “好。”
    卫羿在床边坐下,将华苓揽进怀里。
    体温融融,非常温暖。
    “什么时候要走?”
    “再过半个时辰。”
    “这回要去多久?”
    “即便顺利也要开春才能南返。明年你需守孝,后年我定会回来。”卫羿无声叹了口气。
    华苓忽然发现,以前的自己傻得很。可以开心的时间拿来生气了,可以见到他的时候她就自己呆在家里。如果不是卫羿还来看她,她连一个拥抱都得不到。他是活生生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她摸索着摸到卫羿颈侧,那里的牙印还未散。她从卫羿怀里坐起身,扯松中衣的衣襟,点了点前胸道:“你说我是你的。我同意这一点。这里你可以咬一口。”
    卫羿便当真咬了一口。
    两人相拥而歇。
    ☆、第159章 爹爹后事
    159
    早朝的金銮殿上,道庆帝方才在仪仗队伍的簇拥下来到,未及安坐,面有哀容,向殿上百官道:“昨闻丞公仙逝,孤何其心惊也。实不敢信之。丞公熙和乃是我大丹朝栋梁人物,突然仙逝,于我丹朝,便犹如那不周山突至倾颓,山崩也,海裂也,孤心中追思不已。”
    殿上朝臣们多是面有哀色。同样已经年近六十的王相公越发显得清癯了,脊背微微佝偻。他举了举手中笏板,慢慢地说道:“圣上节哀。圣上容禀,如今我朝国势蒸蒸日上,四海清平,此其中不可不提丞公鞠躬勤政之功。丞公在朝三十载,为我大丹贡献心血无数,其功绩绝不啻于往前任一位丞公。丞公熙和享寿五十五载,一朝驾鹤西去,亦算得喜事。如今之首要者,圣上当代表我大丹对丞公熙和行褒奖之事,各地也当广而讣之,令举国哀之。”
    “相公说得极是。”朝臣们纷纷称善。
    道庆帝也是颔首,这位皇帝愿做的倒是比相公所请求的要更多些。他沉容说道:“相公有理,便依相公所言。孤已命内廷打点哀仪。丞公高德高义,孤幼时得丞公教导,至今感念。今日并不正时,明日朝后,孤便与相公、辅公、朝上诸臣同往老丞公府邸,亲去吊唁,如何?”
    依照大丹风俗,死者去世第二日乃是家人为其沐浴入殓之日,入殓之后,宾客才好前往吊唁。所以道庆帝如此说,倒是很通晓礼仪的。
    朱辅公今日也在朝上。辅公听了缓容说道:“圣上大德。如此甚好,臣敢不从命。”
    圣上、辅相二公都如此说了,朝臣们那里还有不追随的,都道定当同去。
    ……
    丞公的灵堂是设在了丞公府正门往里的第一座院子,这里原本是招待贵重客人的庭院,平时锁了起来并不开放。
    满堂素色。
    在江陵接父亲丧报以后,大郎立即登船赶返,终于在八月十九日傍晚回到了金陵家中。
    “大郎君,该入殓了。”
    专门从外头请来的,最通晓丧葬仪程的一位总管肃容催促。
    堂外丧乐队伍吹奏起哀乐来。大郎与六娘身为如今家中最长的孩儿,便一人扶首,一人扶腿,将父亲送入阴沉木所制的棺椁之中。
    华苓与兄弟姐妹们都跪在堂下,柚娘也在一旁。至于凤娘,才筋疲力尽生了孩儿,身上有血光,与小儿都不可以进灵堂,就只是抱着孩子在云园中焚香遥拜。
    仵作为老丞公开脸开光,一系列仪程过去,仵作肃声道:“诸事停当,诸位亲属速速上来过目。”
    于是华苓跟在兄弟姐妹们后面,绕着棺椁行了一圈。
    棺中堆满锦绣,爹爹身上已经换上了一身新的一品紫朝服,上绣白泽、仙鹤。头戴乌纱官帽,腰勒白玉带,脚踏红底绣纹朝靴,庄重威严。
    姐姐们都在默默垂泪。四郎咬着牙哭,一张小脸鼻涕横流。华苓往爹爹的面容看去。一张生机逝去的面容灰暗、静默得叫人害怕,不忍去看,但是想到这是爹爹,盖上棺盖以后,就再也见不得了,她便仔仔细细地将爹爹多看了几眼,记在脑海里。
    从此,再也没有爹爹在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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