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处河湾的浅滩所在。四周草木枯黄,远山斑斓如锦,一派秋日景象。
    在河滩的岸边,一个粗布裹身的男孩子在浅水中来回寻觅。其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头扎发带,肤色黝黑,手拿木叉,很是敏捷灵巧。再加上他赤着的双脚踏出串串水花,以及时不时的嬉笑声,更显一个忙碌淘气的孩童模样。
    在河湾深处的激流中,则是稳稳站着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他的装扮与相貌,倒是与那个孩童有几分相似,却弯腰手持一只扁长的柳筐在水中拦截着什么。
    少顷,一阵水花四溅。只见那汉子猛地举起柳筐,转而大步走向岸边,笑道:“哈哈!小黑子,快来瞧瞧……”笑声未落,他已到了岸上,随即双臂一抖,竟是从框中飞出一尾两尺多长的活鱼,“砰”的一下砸在泥地上,犹自上下蹦跳而拼命挣扎。
    乡间小儿,诨名随意。黑子,牛儿,石头、伢子等等,听着粗俗,叫着顺口,倒也透着几分质朴的自然。
    叫作黑子的男孩子惊呼了声,撒开两脚奔了过去。其人还未至,顺手扔了木叉便是一个飞跃,竟是将活鱼给扑在身下,接着打了个滚,紧紧抱着活鱼跳起来,直奔不远处的一块青石跑去。
    在青石的旁边,摆放着一个圆形的柳筐。
    黑子将鱼儿塞入筐中,鱼儿犹然扑腾跳动。他这才带着童声振奋:“爹!这大鱼怕不有数十斤重……”
    汉子哈哈一乐,扬声道:“瞎说呢,鱼儿不过十余斤重而已……”他眼神中透着溺爱的神色,拎着柳筐,转身往回走去,自语道:“恰逢秋日,正当鱼肥肉美时节……”
    黑子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满是泥泞,一边去捡自己的木叉,一边垂涎三尺道:“回头让娘炖上一大锅鱼羹,嘿嘿……”他才将捡起木叉,忽而扭头好奇道:“咦……你是谁呀……”
    在岸边的草地上,不知何时冒出来一位身着灰袍的老者。其须发银白,玉簪贯顶,面容清癯,神色慈和,俨然一个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见那小儿出声疑问,他手扶长须微微一笑,说道:“我乃云游四方一闲人!”
    那捕鱼的汉子循声看来,忙道:“黑子,不得无礼!”他依旧是站在齐腰深的流水之中,冲着岸边的老者欠了欠身子,恭敬道:“见过长者……”
    黑子受到训斥,嘴巴一撅,像是委屈。而他还是怀抱着木叉,有模有样地躬身道:“长者当前,黑子有礼了!”其躬身之际,乌黑的两眼忍不住乱瞧,顽皮小儿的习性浑然自如。
    这一对乡间的父子,虽出身于草莽,却有天伦之趣且知足自在,而又常怀敬畏之心。如此情景,似曾相识。莫名之际,使人为之心生好感!
    正如人们地处卑微,并不妨碍对高山的向往。而登顶临风,却又忘不了脚踏实地的安稳与悠然!
    陌山,明泉谷
    老者很是随和,摆手示意对方不必多礼,笑问道:“不知此处是何所在,此水通向何方,能否指点一二……”
    黑子直起身来,犹自满脸的好奇。
    水中的汉子随声答道:“此处乃龙虎滩,为恒水上游。据说恒水足有万里之长,过千山,经九九八十一弯之后,奔流入海……”
    老者又问:“可曾听说过万山明崖,或是陌山明泉谷?”
    万山,明崖,来自龙梵的一段遗言:“万山得剑,明崖聚众,威震一方……”
    而陌山的明泉谷,则是明姬的师门所在。当年有事儿无暇分身,便将仙奴与黄婆婆托付于那个女子。分别之际,她留下地名以便来日再会。
    汉子摇了摇头,如实答道:“在下虽未出过远门,却对远近数百里了如指掌,实在没有听说过那两个地方……”
    老者嗯了声,不以为然道:“多有叨扰,老夫告辞了!”他转身循着河岸往前,离开之际,不忘回头冲着那小儿笑道:“鱼羹很是美味,呵呵!”其笑声未落,已是大袖飘飘而渐渐走远。
    黑子两眼灵动,跟着露出笑容。直至老者的身影消失在百丈之外的石岗背后,他这才转过身来喊道:“爹!那莫非是老神仙……”
    汉子已是双手持筐,接着捕鱼的勾当。至于儿子的疑问,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小孩子家的,大多好奇心重。他随声道:“或许是吧……”
    不过,黑子并非仅是好奇。当那老者看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舒服,便是力气都好像大了几分,却又让人莫名所以。他问道:“爹!你当真见过神仙?”
    汉子说道:“只听族中的老人提起过,却不曾亲眼目睹。”
    黑子有些沮丧,嘟囔道:“爹爹也没见过神仙,又怎能知晓神仙的模样……”
    汉子抓着柳筐在水中摇晃着,笑道:“神仙好啊!若是有了神仙,那诸多鬼怪轮回的传说想必就是真的,我等祈福许愿才管用,这日子便也多了盼头……”
    黑子有些听不懂爹爹的话,只记得这世上有神仙。
    “哗啦——”
    随着一声水响,汉子举起了当作渔网的柳筐。
    黑子看得真切,顿时将神仙的念头抛向了九霄云外。而其才要欢叫,却又一愣。只见爹爹将框中的鱼儿倒入水中,继续弯腰俯身忙碌起来。他不解道:“爹!为何如此……”
    汉子耐心分说道:“那是一尾雌鱼,逆流而上只为过冬而来岁产卵。若是将之捕杀,岂非绝了鱼路……”
    ……
    十余里外的一道山峰下,那位灰衣老者停下了脚步。他冲着前方的河水稍稍打量,转而回头微微一笑。
    虽说已远远离开了河滩,而父子两人的情景却是一目了然。
    那位当爹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人生苦短,倏忽即过。纵有无奈,唯嗟叹而已。若能神魂永继,诸多未了的心愿便有了寄托。故而,但愿有神仙!至于神仙又何在,只管任凭想象!
    当年的林某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不过,那汉子没有竭泽而渔,并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着实令人刮目相看!与其相比,众多无所不用其极的仙人,反倒是俗不可耐……
    老者想到此处,抬头看向天穹。
    独自环绕着千荒而辗转了数日,终于躲过防御潜入此处。而落地之后,两眼茫然,只得寻那对父子问路,最终却是徒劳无功。接下来又该往何处去……
    便于此时,有人传声道:“老大!这般穿行于山林之间,而不得居高查看,极难探明方向啊!至于万山、明崖又在什么地方,更是无从寻找……”
    老者摇了摇头,随声道:“如今已是深入不测之地,只得暂且隐忍。若有异状,难免要泄露行迹啊!”他想了想,抬起手腕吩咐道:“你二人既然有所掩饰,出来吧……”
    不过转眼之间,两道粗壮的人影倏然现身。
    一位是淡黄金须的老者,双目含威而气度不凡。其落地之后,神态睥睨。
    另一位同为老者,却是留着络腮的白胡子。即便带着笑脸,而一双虎眼兀自圆睁着并透着杀气。他才将站稳身形,便冲着对面的清癯老者哈哈大笑道:“哎、我说老大,你变成老头的模样倒也耐看……”
    老大的称呼,为一人专有。而这位清癯老者,自然便是林一。现身的两位老者,则分别是他的两位兄弟。只是虎头那家伙虽然易容换貌,却本性不改。
    林一手扶长须,淡然道:“我原来长得很难看吗……”
    虎头厚着脸皮道:“嗯!只比我稍逊一筹,老大勿要灰心丧气,哈哈……”他话未说完,又喜不自禁地乐道:“我兄弟成了仨老头,着实有趣也!”
    老龙倒像是个真正的老者,浑身上下透着沉稳与凝练的气势。他手扶金须而微微含笑,转而举目四望,不禁疑惑道:“此地万里之内难见修士的踪影,必然不是万山……”
    林一则是冲着两位兄弟上下打量,暗暗点了点头。对方不仅易容换貌,还隐去了全身的修为。若非遇上九玄与凌道、青叶之流,想要看破真伪并不容易。他想了一想,随着老龙的话语声说道:“暂且不便轻易动用神识与修为,以免节外生枝而惹出祸端。而眼下方向不明、诸事莫测,且将此行当作一场闲游。但有不虞,再相机而动!纵然与九玄老儿周旋,我兄弟也有的是工夫…”
    老龙会意,却又疑惑道:“千荒之大,与中野相仿。若是弃用神识与修为,赶路多有不便……”
    虎头不以为然道:“何必要急着赶路呢?且寻一处酒家,你我兄弟好好痛饮一番才是正事,两位……啊……?”他带着一脸熟悉的馋相,连连冲着林一与老龙递着眼色。
    林一不理虎头,自顾分说道:“天上必定有人留意巡查,地下则是不然!”言罢,他周身涌出一层黄色的光芒,瞬间没入地下而不见了踪影。老龙恍然一笑,随其而去。
    虎头急道:“哎、我说两位,等等我啊……”
    第一千三百五十七章 杀蛟者说
    这是河边的一个渡口。
    一条三十多丈宽的大河,从两山之间穿过。因其水流舒缓而利于行船,渐渐成为了南来北往的一处渡口。久而久之,便有人专门以打渔、摆船、买卖为生。如今的河岸两边,已聚集了十余户人家。河堤上的古树下,更是搭建了一排草舍,用来卖些酒水吃食,以供路人歇脚打尖。
    这一日,渡口前多了三位老者。而三人并未急着渡河,反倒是围着岸边酒肆门前的一块青石坐了下来。
    所谓的酒肆,几间草棚子而已。其临门摆放着几个箩筐与铺板,上面无非是野果之类的本地土产。而门前的树下,则堆着十几个酒坛子。一对忙前忙后的老夫妇,应该便是酒肆的掌柜了。怎奈此间太过于寒酸,只将几块石头当作桌凳。
    不过,三位老者却是兴致盎然。尤其是那身躯粗壮的白胡子老者,才将坐下,便抬手将青石拍得“砰、砰”直响,急不可耐地吼道:“我说掌柜的,好吃好喝尽管给虎爷拿来……”忽见对面的金须老者两眼一瞪,他忙又改口道:“我是三爷,林三的三,虎爷的爷。这位林二爷,还有这位林大爷……”
    被称作林大爷的银须老者皱起双眉,叱道:“你便不能少啰嗦两句,唯恐天下不知还是怎地?”
    金须老者悄声道:“老大,虎头那家伙生性便爱闯祸,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这三位老者,正是易容换貌之后的林一、老龙与虎头。
    兄弟三人在地下穿行了半日而难寻方向,只得现身查看。恰好见到此处有凡人聚集,这便顺道而来。虽说彼此性情各异,饮酒的嗜好却并无二致。若能畅饮一番且不误打探消息,岂不是一举两得?而为了避免泄露口风而被人察觉,以谨慎起见,林一成了林大,老龙化名林二,虎头成了垫底的林三……
    虎头见老龙帮着自己说话,咧着大嘴笑道:“嗯!还是二哥疼我……”他扭动着屁股,坐不住似的,再又吼道:“我说掌柜的,人家嗓子都冒烟了,还不赶快上酒……”
    也难怪这家伙兴奋!易容换貌之外、还改了名讳,更有老大与老龙陪着。如此潜行于千荒的腹地,可谓惊心动魄且充满着变数莫测。以他的话来说,真他娘的有趣!
    渡口所在,行人不多。一两个时辰,才能往来摆渡一回。常常是几只小船横斜,三五人影坐岸观景。而有闲饮酒者,则是寥寥无几。
    掌柜的老者抱着一个酒坛子来到近前放下,又转身返回去取酒碗。其有着六、七十岁的年纪,皱纹深壑,很显苍老的模样。任凭虎头如何大声催促,他只是谦卑含笑而举止缓慢。
    虎头还想叫唤,被林一眼光制止,却又趁机抓向青石板上的酒坛子,笑道:“只怕此间没有好酒,我且尝一尝……”他也不客气,抱起酒坛子便狠灌了一口,待酒气长吐,禁不住两眼闪亮道:“咦?倒还饮得……”
    此时,掌柜的去而复返。他放下了三只酒碗与两碟干果,裂开没牙的嘴笑道:“此酒,为山中谷物所酿,在九曲渡小有名声,又称九曲酿。搁在黄道吉日,出行者众多,小店的生意才好呢!今儿稍显冷清,三位不妨慢用……”
    虎头嫌弃掌柜的啰嗦,一把将酒碗推开,吩咐道:“且将树下的烧酒尽数搬来,我兄弟要对着坛子痛饮……”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不忘捡起两粒野果子扔向口中,却是囫囵吞下,还瞪眼道:“没滋没味,怎抵肥羊鲜美……”
    那是本地的酸果,不加咀嚼,又怎能尝出滋味来?
    掌柜的愣了下,说道:“好叫这位老哥知晓,九曲酿虽好,却不宜过量。且每坛价钱不菲,来往客人最多饮上两碗而已……”
    谁是老哥?我乃虎哥也!再者说了,十几坛子山村薄酒,能有好大价钱?
    虎头不乐意了,脸色一沉,叱道:“你这掌柜的好生无趣,只管卖酒,谁还少你酒资不成……”他如今腰缠数万晶石,更有劫掠而来的众多法宝。既然财大气粗,有钱人就是任性!
    掌柜的有些犯难,迟疑了下,说道:“九曲酿,每坛作价一粒珠子。若是三位执意如此,在下这便去将酒搬来。”
    这回换作虎头疑惑起来,不解道:“什么珠子?给我讲清楚……”
    掌柜的只得停下,分说道:“九曲湾,素来以河中蚌珠作价易物,且因成色不同而贵贱各异。三位只须承惠十五粒寻常的珠子,便可将小店的存酒尽数买去。那酸果权作奉送……”
    虎头“夺”的一声放下怀抱的酒坛子,两手一摊,坦白道:“要啥都有,就是没有珠子,你这不是成心为难老子吗?”
    掌柜的顿时窘急起来,稍显愠色说道:“这位老哥莫非在说笑?历来规矩如此,在下绝无欺瞒。而彼此年岁相仿,你又岂能以长辈自居呢……”他眼光落在老龙与林一的身上,摇头又道:“想必三位来自外乡,不知者不怪。且将酒资付账,还请一路顺风!”
    这是要送客了!而临走之前,却要将酒钱留下。
    虎头根本不吃这一套,张口骂道:“老头混账,谁与你娘的年岁相仿……”
    林一始终在打量着渡口四周的情形,没想到转眼间便闹得不可收场。他看了眼身旁的老龙,转而轻咳一声,说道:“林三,不得粗言秽语!”
    虎头稍怔片刻,这才明白林三是谁。他悻悻哼了声,只得就此作罢,却又将酒坛子抱在怀中,分明一个抢吃抢喝的架势。而为了饮酒,竟然与一个凡间老者争吵起来,其浑人的本色可谓淋漓尽致!
    林一手扶长须,转而微微一笑,又道:“掌柜的,切勿动怒!尚不知珠子之外,能否用他物代替……”
    掌柜的见林一气度不凡,又对同伴加以斥责,便也跟着神色缓转。而对方话音未落,他仿佛受到愚弄,随即回了一句“不能”,竟是转身离去。当其哆哆嗦嗦走到了看守酒肆的老妇人身前,犹自怒气难消般的自语道:“十里八村,从没遇见过如此蛮横行径……”
    是人都有脾气!看似弱不禁风的老掌柜,火气倒是不小,可见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位性情暴躁的汉子!
    老妇人则是伸手搀扶,加以劝慰。少顷,她留下掌柜的,独自缓缓走向屋后……
    林一神色尴尬,暗暗苦笑。
    一对老人开店卖酒,不要金、不要银,只要河里的珠子。怎奈兄弟三人皆无此物,于是便成为了对方眼中的无良之辈。纵有通天的本事,又能如何?不懂入乡随俗,道理尽失!
    “咕嘟、咕嘟……”
    虎头却是浑然不顾,只管痛饮。眨眼的工夫,一坛酒见了底。他随手扔了空酒坛子,哈哈一乐,回首笑道:“那树下尚有十余坛……”这家伙意犹未尽,作势便要将老掌柜的藏酒一扫而光。
    林一早没了饮酒的兴致,大袖一甩站起身来。而尚未阻拦虎头,他又微微皱起了双眉。
    便于此时,有人从草舍后冒了出来,大声喝道:“谁敢欺负我爹,找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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