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老者笑容一滞。
    他看向陆曈。
    “你是何时认出来的?”
    他明明已换了简朴葛衣,马车也未停在门前,甚至连护卫也不曾带一个。
    “方才把脉时看出来的。”
    “哦?”
    “盛京上了年纪的老者,脉象虚弱,大人脉象虽不够强劲,但却像长年以名贵药材温养。西街看诊的都是穷困平人,操劳辛苦已习以为常,单只乏力不眠,是不会特意来医馆看诊的,对他们而言,没有必要。”
    “大人虽穿了平人衣,却不改贵人身。贵贱有别,一看即知。”
    她微微一笑:“更何况,今日一早,下官才见到了崔院使。”
    “原来如此,陆医官蕙心兰质。”
    “大人谬赞。”
    戚清点了点头,又咳嗽几声:“既然如此,你可知,今日老夫来意。”
    “若说不知,似乎太假。”陆曈平静道:“早晨崔院使来时,已将一切都说与下官。戚公子旧疾重发,崔院使盗取我的方子,却不知对症下药,生搬硬套之下,匆忙出错,如今补不上窟窿,才想起我来。”
    她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戚清眸色微动。
    小小医女,身份卑贱,却丝毫不避讳戚家在其中的位置,是自负还是自信?
    “崔岷让你治病?”
    “是,下官拒绝了。”
    “为何?”
    “崔院使并无真才实学,多年凭借他人之物沽名钓誉,此等小人,凭何我该成为他垫脚石?下官虽出身平凡,亦有心气。但令毛羽在,何处不翻飞。既有医术,在哪都能生光。”
    女子坐在桌前,平静语气里隐带激愤。
    戚清捻动手中佛珠。
    她很年轻,如今才十七岁,说这话时令他想到华楹,与华楹相仿的年纪,这个年纪的孩子,天真冲动,很容易不知天高地厚。
    但华楹是戚家的女儿,如何傲气,自有戚家在身后撑腰。而眼前之人,只是一介平人孤女……
    若她真如表现出来的一般自大无脑,便不会令裴云暎与纪珣为她倾倒,更不会让安稳多年的崔岷病急乱投医。
    若非自作聪明,就是在演戏。
    戚清叹息一声。
    “但我儿如今急病,崔岷医治无法。若如陆医官所言,盛京唯有陆医官能救我儿,要怎样,陆医官才愿意为我儿施诊?”
    陆曈抿着唇,一言不发。
    他微笑,语气和蔼像是犯难:“老夫知晓玉台过去和你曾有过节,黄茅岗一事,老夫已狠狠教训过他……待他病好,老夫让玉台亲自与你道歉,是老夫教子无方,才闯下此祸,也愿陆医官体谅老夫爱子之心,给玉台一个机会。”
    “陆医官想要什么,老夫都答应。”
    位高权重的太师大人亲自来平民混杂的西街医馆,对一介平人医官低声下气地说好话,已是给足了体面。
    再端着,就显得不识抬举了。
    陆曈看向他,沉默一下,才开口。
    “仁心医馆的坐馆大夫,叫苗良方,曾是翰林医官院前副院使。”
    “十一年前,崔岷陷害苗副院使,将苗良方赶出医官院,并将对方所书《苗氏良方》据为己有,改名为《崔氏药理》。”
    她道:“十多年来,苗良方郁郁潦倒,酗酒度日,背负莫须有骂名,浑浑噩噩生活。直到来到仁心医馆。”
    “太师大人为官清慎、风期高亮,愿借太师大人之名,还苗副院使一个清白,将当年之事公诸于众,让小人崔岷自食恶果。”话音落地,戚清眉心微动。
    他问:“你在和老夫谈条件?”
    他让她提条件,金银财物,已是对她十分客气。
    她竟然要拿发落崔岷做条件。
    实在无知无畏。
    陆曈低眉:“下官不敢,只是崔岷此人,睚眦必报,若下官回去,或许哪一日被崔岷陷害中伤,落得当年苗良方一般下场。崔岷一日安然,下官便一日不敢回医官院。除非崔岷离开,否则下官宁可就此在西街坐馆,永远不回医官院。”
    永远不回医官院。
    多么天真的话,却让眼前老者慈和的脸色一瞬冷沉下来。
    这是威胁。
    如果他不发落崔岷,她就拒绝医治戚玉台。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陆曈抬起头,声音不卑不亢。
    “器要有用,则贵贱同资。对大人来说,崔岷与下官并无区别,与其用一个只知窃取他人药方,并无真才实学的庸医,倒不如用更好的人,不是吗?”
    戚清静静看着她。
    午后日头正盛,渐渐远处飘来浓云,明亮街道一瞬布满阴霾。
    沉默良久,他笑起来。
    “陆医官好胆色。”
    戚清盯着陆曈,语气充满欣赏:“老夫有一女儿,年纪与你一般大,若她也有你这般聪敏,老夫也就放心了。”
    陆曈只称不敢。
    他点头:“你坚持公义,很好。崔院使入医官院多年,若你所言不假,崔岷真有窃人药方之举,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老夫也必还你们一个公道,将当年之事公之于众。”
    他站起身,扶着藤杖,意欲离开。
    陆曈叫住他:“大人忘了药包。”
    “不用了。”
    戚清微笑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待陆医官一解老夫心疾,想来老夫症像,自会不药而愈。”
    说完这句话,他就不再看陆曈,只慢慢地迈出铺子,一点点消失在李子树下。
    直到门前再也看不到戚清的背影,陆曈面上笑容倏尔散去,冷冷看向桌上茶碗。
    茶碗里,浅褐茶汤清亮,平静没有一丝涟漪。
    戚清从坐下到离开,不曾饮下一口。
    格外谨慎。
    她垂眸,松开藏在袖中攥紧的拳。
    掌心全是汗水。
    ……
    马车上,戚清微阖双眼。
    太师府中夏日铜牛常置冰块,凉爽舒适。西街日头却毫无遮掩,哪怕仁心医馆因门前枝影并不炎热,但在那狭窄的药铺呆着,还是与往日不同的憋仄。
    管家握着丝帕,轻轻替他拭去额上汗水。
    “大人,陆曈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假话。”
    “怎么……”
    戚清仍闭着眼,淡淡道:“她绝不可能是为苗良方而来。”
    如陆曈所言,被崔岷盗走药方是偶然,而因这偶然出现的破绽,她拿来做与戚家交易的条件,一切不过是为了苗良方出气。
    但若只是为苗良方出气,何至如此得罪太师府。
    一个人付出远大于所求,其中必然有鬼。
    管家疑惑:“可在此之前,她的确不可能知晓少爷病情。”
    戚清不语。
    这也是他不明白的地方。
    陆曈不可能在春试就开始布局。
    “老爷,”管家道:“无论她所图何物,如今少爷病着,崔岷毫无办法,这医女嘴上说能治,可形迹可疑,不知是真是假,您真打算让她给少爷治病?”
    “治。”
    戚清捻动佛珠,“崔岷已无用,可弃。玉台亦如此,不如给她试试。”
    管家心一凛,不再作声了。
    佛珠温润,戚清静静看着,眼前却浮起方才女子镇定面对他时的模样。
    不管是不是自作聪明,其镇定与从容,当年已当了院使的崔岷亦不能做到此种地步。
    陆曈其实说的没错,她比崔岷更有用。
    可惜出身平人,若是戚家的女儿……
    偏偏姓陆。
    姓陆……
    捻动佛珠的手一顿,戚清猝然睁眼,问:“先前在丰乐楼死了的那个良妇叫什么?”
    “叫陆柔。”
    “陆柔,陆曈……”
    戚清眸色微变。
    “大人是怀疑她是常武县陆家人?”管家不解,“可良妇一家是常武县人,陆曈是苏南人。”
    戚清皱眉。
    陆曈的确是苏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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