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不是来抓药的,年轻人顿时恢复到方才那副烂泥模样,只打量她一眼,兴致缺缺地问:“你有什么药材?”
    银筝忙将包袱打开,从里掏出一个大纸包来。
    对方将纸包打开,熟练地拈起一点放在鼻尖下闻了闻,又搓了搓,看陆瞳的眼神多了一丝意外,他道:“蒲黄炭啊。炒得还不错。”
    医馆里蒲黄炭用得频繁,生蒲黄也不算贵,陆瞳借客栈的后厨炒了这些。
    银筝先前还担心陆瞳炮制的这些药材医馆里不肯收,闻言心下松了一半,笑道:“我家姑娘炒的蒲黄炭向来好,掌柜的瞧着……”
    这回她的笑容没有往日那般无往不利,年轻人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三钱银子。”
    陆瞳微微皱眉。
    光是她买这些生蒲黄就花了三钱银子,更勿用提还在客栈厨房里忙活了这几日。这价钱,比市面上的低多了。
    “什么?”银筝跳起来,“才这点儿?生蒲黄也不只这个价!”
    东家将纸包一合,依旧是一幅没什么精神的模样,指了指门外,语气毫不客气:“就这么点儿,嫌少了,出门左转,有家杏林堂。家大业大,你去试试,说不准能多给些。”
    他这幅破罐子破摔的模样看着就叫人来气,银筝正要同他争辩,陆瞳已经将纸包往对方面前一推:“三钱就三钱。”
    那年轻人见状,脸上露出的笑容就真诚了些,吩咐身后的小伙计:“阿城,取银子去!”
    叫阿城的小伙计很快取来一角银子,陆瞳接过钱,又从包袱里拿出另两块油纸包着的东西。
    东家眉头一皱:“这是什么?”
    陆瞳:“药茶。”
    东家将药茶推回去,没什么诚意地笑道:“抱歉姑娘,医馆里不收药茶。”
    “不要钱,算搭头。”陆瞳将药茶放到桌上,“煎服可消减鼻窒鼻渊,先送东家两幅。如果满意可以另送。”她道:“我住落月桥下来仪客栈。”
    东家看向陆瞳,陆瞳平淡地与他对视,过了一会儿,年轻人一撇嘴,将那两包药茶收好,只摆手道:“那就谢谢姑娘了。”
    陆瞳没再说什么,同银筝离开了。
    待二人走后,小伙计凑上前来,纳闷道:“东家,平时收蒲黄炭都五钱银子,今日怎么突然换价了?而且三钱银子是生蒲黄的价,没有赚头,她们怎么还肯卖?”
    东家将阿城的脑袋刨开,拿着蒲黄炭往屋里走:“你怎么知道人家没赚,这不送了两包药茶么。”
    小伙计低头去看桌上的药茶,药茶的纸包只有巴掌大,用红线细细捆了,乍一眼看上去很精致。
    阿城恍然:“她们想寄卖药茶啊?”
    “不然呢?”东家骂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真当人家傻啊,不然放着前面的杏林堂不去,来我们这卖药,你以为是看中了少爷我的脸吗?”
    小伙计看了看桌上药茶:“那东家,这药茶还卖不?”
    “卖个屁!”东家没好气地撩开帘子往里间走去,“来路不明的东西谁知有没有毒!吃死了人找谁算账去!这蒲黄炭我还得试一下,京城骗子多,女骗子也不少,不多长几个心眼,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他叨叨地进了里间,扔下一句:“回头拿去扔了,别和其他药混在一处。”
    阿城应了一声,又看了看面前的药茶,摇了摇头。
    真是可惜了。
    ……
    外头,陆瞳和银筝正往前走着。
    银筝还惦记着方才的事,不甘道:“咱们这几日一路走来,蒲黄炭都是五钱银子,偏这家只给三钱银子。还什么‘仁心医馆’,我看是‘黑心医馆’还差不多!姑娘,”她不解地看向陆瞳,“总共就做了几包药茶,为何不给多送几包给杏林堂,反给了这家寄卖呢?”
    她不明白,杏林堂的店主收药材时给钱给得很爽快,比方才那位“东家”耿直多了。那医馆瞧着铺面也大,修缮光鲜,人来人往的,怎么瞧都比仁心医馆好。
    陆瞳摇了摇头,轻声道:“仁心医馆里,没有坐馆大夫。”
    这一路走来,她们见过许多医馆,其中坐馆大夫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医者。而这间仁心医馆里,除了“东家”和那个叫阿城的小伙计,没见着别的人。
    仁心医馆缺人。
    银筝诧异:“姑娘是想做坐馆大夫。”
    陆瞳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在京城里,除了银筝和一只医箱,什么都没有。而柯家生意却如日中天。
    仁心医馆缺人,又位于西街,离柯宅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也不算远。
    她需要一个身份。
    一个能不露声色接近柯家,却又光明正大的身份。
    医馆的坐馆大夫,是最好不过的了。
    “可是……”银筝有些犹豫,这世道,女子行医的本就少之又少,更勿用提当坐馆大夫了。
    “继续走吧。”陆瞳收回思绪,“把剩下的蒲黄炭卖完。”
    第八章 胡员外
    盛京到了春日,街上卖零嘴儿的小摊渐渐多了起来。
    时人出行踏青,女客们上山烧香,路上无聊,免不了要买些芝麻糖橘饼类。冯三婆的云片糕卖的最好,薄如雪片,又香又甜。
    “仁心医馆”里,长柜前,杜长卿嘴里含着半片云片糕,正百无聊赖地看着街对沿发呆。
    盛京南旺坊的杜家,原是药铺起家,后来药铺越开越大,建了医馆。医馆名气日益见长,杜老爷子的宅子也越扩越大。
    杜老爷子年轻时忙着创守家业,直到临近中年,才娶了一房妻室。
    娇妻二九年华,貌美如花,又在一年后,有了身孕。老来得子,这可乐坏了杜老爷子。恨不得将妻子宠到天上。
    可惜杜夫人却实在没福气,生下儿子一年后便撒手去了。杜老爷子怜惜小儿幼年失母,加之这孩子的确也生得伶俐可爱,越发娇惯。于是娇惯着娇惯着,便将这儿子养成了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终日只会听曲吃酒的废物。
    杜长卿就是这个废物。
    杜老爷子尚在时,家中产业丰厚,杜老爷子走后,杜家就没了支撑的人。
    杜长卿被娇宠长大,学问一般,终日只晓走马逗狗,没个正经模样。他又心大手散,慷慨仗义,一帮狐朋狗友只将他当冤大头来采,今日张三家中老母病重借他三百两,明日李四离京做生意找他周转五百贯,三三两两,天长日久,所有的田产铺面都被折银败光,到最后,竟只剩下这间西街的破落小医馆了。
    这小医馆是杜老爷子在世时,最初发家盘下的医馆,杜长卿不敢卖掉,便问街头的写字先生给写了块匾挂上去,自己当了仁心医馆的东家。
    医馆里原先的坐馆大夫已经被杏林堂高价聘走,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坐馆大夫。况且这医馆入不敷出,有没有大夫也没什么区别。平日里偶有周围人家来这铺子抓几方药勉强糊口,想来再过不了多久,这医馆都得变卖了。
    一辆马车从街边驶来,车轮辗过地上,带起轻飘飘的柳絮。
    有人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杜长卿眼睛一亮,三两口咽下嘴里的云片糕,一扫刚刚无精打采的模样,赶紧迎了上去,响亮而亲热地唤了一声:“叔!”
    来人是个头戴方巾的男子,约莫五十岁光景,一身沉香色夹绸长衫,手中还握着一把纸扇。他另一手握着方帕子,抵在鼻唇间边走边咳嗽。
    杜长卿将他迎进医馆里头坐下,边叫里头正擦桌子的小伙计:“阿城,没见我叔来了?快去泡茶!”又对跟前人假意斥责道:“没眼色的兔崽子,叔你别跟他计较!”
    胡员外放下手中帕子,摆了摆手,从怀中掏出一张药方来,道:“长卿啊……”
    “这月药材是吧?”杜长卿抓起药方往柜前走去,“小侄这就去给您抓!”
    阿城将泡好的茶放到胡员外跟前,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世上冤大头并不少,但做冤大头还自认占了便宜的,胡员外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
    胡员外是杜老爷的好友,二人家境相仿,幼时相交,表面上春风和睦,私下里暗暗较劲。从夫人容貌到儿女课业,从身长腰围到穿衣戴帽,总要比个高低。
    杜老爷子去世后,胡员外没了较劲的人,一时有些无趣,便将目光投到杜老爷的儿子杜长卿身上。隔两月便来抓药,顺带以世叔的身份教训一下小辈,寻得一些心灵的慰藉。
    杜长卿每每摆出一幅洗耳恭听的乖巧模样,这叫胡员外感到很满意。反正他每月都要买一些补养的药品,这点银子对胡员外来说不值一提,对于落魄的杜少爷来说,却能让仁心医馆再多撑个把月。
    可以说,杜老爷死后,胡员外就是杜长卿的衣食父母。
    对待衣食父母,态度总要摆得谦恭些。
    杜长卿抓完药,又坐到了胡员外身边。果然,胡员外喝了几口茶,又开始教训起杜长卿来。
    “长卿啊,当年令尊病重,嘱托我在他过世后多加照顾你。我与令尊相交多年,也就拿你当半个儿子,今日就与你说说知心话。”
    “别人到你这个年纪,都已成家立业。令尊在世时,家业颇多,一间医馆进项不丰也无碍。现在就不同了。你靠医馆过活,这医馆位置虽好,但铺面太小,来抓药的人也少。长此以往,必然开不下去。就算将医馆卖掉,换成银钱,坐吃山空,也不是个办法。”
    “我看你人是伶俐,也有几分才情,何不考取功名,谋个一官半职?你瞧我家里两个不孝子,是及不上你聪慧,可家中自小教他读书,如今,也算小有事业。你知不知道,我家小儿子,前些日子又升了俸禄……”
    杜长卿洗耳恭听了半天,直叫胡员外将半壶茶喝光了,说得口干舌燥才罢休。待胡员外要离开时,杜长卿将屋里剩下的半盒云片糕包了,一瞥眼瞧见桌上剩下的一包药茶——这是上回那个卖蒲黄炭的姑娘送的搭头。阿城舍不得扔,喝了两日没什么毛病,就留了下来。
    杜长卿将这包药茶和方才吃剩的云片糕一同用红纸包了,塞到正在上马车的胡员外手中,嘴上笑道:“叔忙得很,小侄也就不远送。刚过春日,特意给您备的春礼。里头的药茶可缓解鼻窒鼻渊。您老一定保重身体。”
    胡员外哈哈大笑:“长卿有心了。”吩咐马车,扬长而去。
    马车一走,杜长卿脸上的笑容就垮了下来,边往屋里去边气不顺道:“这老酸儒,总算送走了。”
    阿城道:“其实胡员外说得也没错,东家,您可以去考个功名……”
    杜长卿瞪他一眼:“说得容易,我不考功名是因为我不想吗?”又骂骂咧咧地开口,“我老子都没这么教训过我!”
    “俗话说,狗对着主人都要摇尾巴呢,如今医馆里进项都靠着人家,”阿城笑,“东家就多担待些呗。”
    杜长卿一脚朝他屁股踢过去:“谁是狗?你说谁是狗?”
    阿城揉揉屁股,嘿嘿一笑:“我是。”
    ……
    胡员外回到胡宅时,夫人正在屋里看管家送来的帐薄。
    瞧见胡员外手中拎的油纸包,胡夫人哼了一声:“又去仁心医馆了?”
    “杜兄临终时的嘱托,我怎么好推辞得?”
    胡夫人皮笑肉不笑道:“你是上赶着给人送银子,人家拿你当冤大头。他自己都不上进,你去操得哪门子心?”
    “你这妇道人家不懂!”胡员外摆了摆手,不欲与她多说,“再说,人家每次都送茶礼,什么冤大头,说话这般难听!”
    胡夫人睨他一眼,讽刺道:“不过是几封吃剩的糕点,再送点茶叶渣子罢了,什么春礼,就你实诚。”
    “说不过你,我懒得与你说。”胡员外将油纸包打开,往日也都是一些不值钱的茶点,今日也是一样。
    他将云片糕拿出来,目光落在那包包好的茶叶上。
    这纸包用粗红线绑了,白油纸上还写着字。胡员外眼睛不好,凑近了去瞧,发现是两行诗“杨花也笑人情浅,故故沾衣扑面”。
    字迹是女子的簪花小楷,一笔一画,娟秀动人。
    胡员外眼睛一亮,他最爱这些风雅之物。这写了诗的油纸包茶叶,哪怕是茶叶渣子,也显得多了几分情致。
    他吩咐下人:“把这药茶煎了。这两日我就喝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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