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早死了。”吴嗔掐指估算了一下那御下蛊的极限,“应该和那苏明雅死的时间差不多。”
    苏明雅又是无话。
    *
    西平城中,张等晴一早起来就发现顾小灯的房间人去楼空,徒剩一狗一鸟,他马上意识到弟弟是被混帐东西带出去了,当即气得像个竖起冠子的雄雉,第一反应自是去找顾平瀚追问顾瑾玉把他弟拐去了哪,谁知道顾平瀚顶着两个黑眼圈,拿了各种和神医谷攸关的琐事绊住了他。
    大好佳节,张等晴捏着鼻子忙转了一天,数次抬起脚想踹顾平瀚一顿,顾平瀚甚至自备了木刀,每次看他生气就把木刀往前一递。
    张等晴鼓起肱二头肌掰断五把木刀时,大好的七夕已经到了入夜。
    他给私狱的关云霁治完伤,掸着衣袖踏出地下,顾平瀚递来一食盒的新鲜青枣,他随意地抓了一把嘎嘣嘎嘣咬起来,吃了一半才想到这玩意不应季,怕是从东边长洛那头运来,回头看去,顾平瀚跟在一边面瘫安静地走,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向停下来的他,什么也没问,什么都听从的样子。
    张等晴呸掉枣核,第无数次觉得这人有点毛病。
    晚上还有忙活的,顾平瀚前天说是自己麾下的天象师不够好,需要一名最好的天象师,为后续的梁邺城做筹谋,张等晴便修书把神医谷里的许斋叫来,正好人今天到了。
    两人回了将军府,许斋到了,方井也在,见到张等晴就方着一张脸上来:“晴哥,我在月牙城见到你弟弟了!”
    张等晴满心的郁闷消化掉了:“那他回来了?”
    方井老实巴交:“没有,那定北王在他身边,小公子说晚上还想在外走走,就不回来了,托我跟你说一声,让你不用担心,他们准备在那艘西平河上的楼船过夜,晴哥你有印象吧?就老大老气派的那艘船,原来就是他的。”
    张等晴气得撸起袖子大骂:“顾瑾玉这先斩后奏的混账!”
    方井挠挠头安慰他:“吴嗔和苏小鸢也在,正好和他们一路作伴,人多,小公子看着很开心,应该没什么事,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吴嗔也在?那就行,他武功高。”张等晴稍微放心了点,放下袖子招呼着许斋,把人往顾平瀚面前一晾,“我神医谷最好的天象师就在这了,你们以前都只是闻其名不见其人是吧,现在你们认识一下,顾平瀚,你有什么想要帮忙的跟他说,我去西平河找小灯。”
    张等晴说走就要走,对于失而复得的弟弟总有分离的焦虑。
    本来若不是顾小灯来了西境暂住将军府休养,他也不会在这里一连住这么久——上次住这么久还是顾平瀚染上烟毒之瘾的时候了。
    若是顾小灯身体好转了不少,他有些想趁此把他带回神医谷去,免得他卷入双顾后续的麻烦事里。
    张等晴来时什么也没带,惯用的医箱在神医谷和将军府都有,来去自如似清风。
    因此他风风火火地转身时,顾平瀚也猜到了他可能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
    “神医。”顾平瀚人前一惯这么尊称他。
    张等晴回头:“有事?”
    七夕夜,有事也如无事,顾平瀚张了张口,到底闭了回去,只把手里的食盒送过去,墨褐色的无聊外壳下,内里还有一半甜甜的青枣。
    张等晴推回去:“婆婆妈妈的,你自己吃吧!诸事小心,有急事再飞鹰传信,我留给你的那几样东西,你掂量着,多看多慎重,走了。”
    他说的那几样东西有戒烟防毒的药方、灵药银针,白纸黑字写了十二禁忌、十二裨益,以及复中烟毒或烟瘾复发时,紧急自救的施针点穴方法。
    他又不是他顾家的军医,当他顾平瀚的朋友已经很麻烦了。
    顾平瀚点了头,还是把食盒往前送。
    张等晴只得拿了夹到臂弯,摆摆手转身走出几步,忽然想起顾平瀚最近遇到的刺杀多,于是又折回来厉斥:“顾大将军,你把我周围的暗卫撤掉,调回来拱卫你自己,我本江湖人,不用你派你的官军来添乱!还有那苏小鸢眼力好,人回来了你记得用。”
    顾平瀚又点头:“好。”
    张等晴又摆摆手,和方井许斋两人比了个神医谷的暗号手势,意思是让他们暂时留在这里听顾平瀚差遣,一个是身手顶好,一个精通天象和医术,他们在他就放心多了,于是转身再没回头。
    走出半远时,耳朵一动,他听到方井纳闷地说道:“他怎么婆婆妈妈的?”
    许斋回了轻笑,顾平瀚一如既往的沉默安静。
    张等晴上马时咬了一颗青枣,一口把脆生生的枣核都咬碎了,心烦意乱的,总觉得顾平瀚今天似乎有话没说。
    罢了。
    再想他就真跟个老妈子一样了。
    还是弟弟更重要些。
    第129章
    夜短人心念想长,顾瑾玉一心不动声色的情动,和难以言喻的丝丝缕缕滞闷,快到楼船时,他抱着顾小灯的腰,目光不由自主地总垂落在他的裙摆上,想着江夜朦胧,红袖酒香,想着想着就觉得鼻血蠢蠢欲动。
    只是在抱起顾小灯下马车,来到岸边时,他看到了在渡口叉腰的张等晴。
    “……”
    大舅哥大驾光临,顾瑾玉噤若寒蝉,低眉顺眼地挨训,只是左耳进右耳出,一心只想完了,今夜泡汤了,不能和老婆困觉了。
    谁知待得亥时五刻,以为要孤独寂寞热地度过七夕夜的顾瑾玉抱住了扑到他怀里的顾小灯。
    凝固的时间这才开始流动。
    他从漫长的空白里回过神来,摸了摸顾小灯柔顺的发梢,意识到顾小灯和张等晴待了有一个时辰,此刻夜色不早了,他来找他,肯定不会走了。
    于是他放心地低头把他抱得更紧,小小地委屈了一下:“我以为你哥一来,今晚就不会放你过来找我了。”
    顾小灯在他怀里闷笑了一声:“他是不乐意,可是今天是情人节。你一直在等我吗?”
    顾瑾玉嗯了一声。今天的休沐是彻底匀出来的,他的所有时间都打算用来腻歪他,即便顾小灯刚才离了他,他也没有在这空隙里去做别的事,纯粹坐在这同渡阁里发呆。
    他抱紧顾小灯,闷闷问道:“你哥来找你,是不是商量让你回神医谷去?”
    顾小灯嗳了一声,实话实说:“对,主要是他说你和世子哥接下来要忙一些危险的事,他担心波及到我,我么,怕给你们拖后腿。原本想跟你安安稳稳地睡个觉,过两天等你忙活回来了,再见缝插针地跟你说一下的……那你既然这会儿问了,那我也问你,森卿,你希望我什么时候离开啊?”
    顾瑾玉一听到分离的字眼便浑身难受,默不作声地抗拒。
    “只是暂时的而已。”顾小灯伸手去拍拍他后背,“等你忙完此地事,我们就还有千千万万个像今天一样的寻常快活日。再说了,哪怕我不去神医谷,你是不是打算在不久后亲自去那千机楼?”
    顾瑾玉说不了谎,只得低沉地说个囫囵:“没那么快。”
    顾小灯便干脆:“那我也没那么快去神医谷,好吧?”
    顾瑾玉这才应了声好。
    顾小灯说起他和张等晴的打算:“我哥没想再回将军府去,他还有江湖事要做,你说要把这艘船送给我,那我们可以在这里住下吗?住到哪天合适了,就直接开船到临阳城去。”
    “船以及船上的人都给你。”顾瑾玉片刻都不想跟他分开,直接抱起他去取楼船的要紧图册,船上的构造图貌、机关密室、武器藏量、各部人员记得密密麻麻,他想把每一句都掰碎了渡给顾小灯。
    别的都好,顾小灯觉得最离谱的就是楼船上竟然藏了不少的破军炮,且是改过的防水新兵武,只有顾家的军队在私下里偷偷演练过,其他地方的兵武造册里压根没有。
    他想起少年时在私塾里听夫子不时就强调的晋国四项法令,有些后怕地小声问顾瑾玉:“破军炮是晋国严格管制的禁忌物,你私下这样擅自制造,又这样肆意使用,真的不会被晋廷发现吗?南安城那一役,你调用那么多破军炮,那时嫁祸到苏家去,现在西境的军力是顾家为主,你这回还能平账吗?”
    顾瑾玉摸摸他的耳垂:“放心,可以的。西境的事,如今长洛的那位‘女帝陛下’,会不遗余力地替顾家抹平。”
    他笃定得毫无动摇,顾小灯便相信他,只是摸了摸脑袋,和顾瑾玉咬耳朵:“你要小心,世子哥也是。沾破军炮和沾过烟瘾这两样,若是真定罪,量刑重得很。”
    顾瑾玉道:“放心,举世皆浊。”
    顾小灯顿时就说不出话来。
    当今晋国从明面上看,世道升平,除了边境线不宁,大片中原内陆正沐浴在统一安定的光辉下。
    晋国的定北王说这是浊世,曾在民间太太平平地走过五年的顾小灯便也不确定起来,到底的是为民的他对清平的标准低,还是为臣的王对明世的标准高。
    顾小灯略过想不通的复杂问题,抬手拨了拨顾瑾玉及颈的短马尾:“既然今晚说到这儿了,那你也给我个准信吧,大约什么时候会去千机楼,怎么去呢?”
    顾瑾玉斟酌了一会,才慢慢地回答:“八月左右走,姚氏父子牵线。”
    顾小灯听了确切的消息反而更紧张了:“是你让他们牵线的?”
    “都有。我想去探虚实,他们希望我——”顾瑾玉脸色冷了,“认祖归宗。”
    “什么祖宗都是虚无的,唯有利益恒长久,兴许是他们见你权势滔天,想借由你谋取什么。”顾小灯紧张到口渴,“我没有七岁前的记忆,可是你看我,我是在那里被淬炼成药人的,可见那地方的药和毒有多么复杂和危险,瑾玉,你……”
    顾瑾玉发现他脸色发白,伸手揉上他的后颈:“别怕,不用担心我,有神医谷和霜刃阁协助,不会过于被动。”
    他抿了抿唇,声音又压不住冷意:“这个认祖归宗,他们是认真的。那姚氏父子,不正常。”
    顾小灯被他揉得像猫一样眯眼,顾瑾玉手大,指腹粗糙,他肯定是擅长推拿,揉得顾小灯颈椎泛起一阵阵酥麻的爽意,冲到天灵盖去。
    顾小灯嗷了一声:“哦……他们是怎么个不正常啊?”
    顾瑾玉把他抱到怀里去揉,沉默了好一会:“他们是父子,老的自称是我二叔,小的自称是我亲弟。听他言语,千机楼遵循宗法嫡长,尤其强调血脉正统,我生父是如今的正楼主,坐镇里面不离分寸,姚云晖是副楼主。在他之下,我还有血缘上的各个姑姑,然而只有生父与他被列为正统,这条正统谱系下,这一代只有我和那个姚云正存活。”
    顾小灯懵了半晌,待反应过来顾瑾玉的前半段话,一时竟然有些想作呕。
    顾瑾玉声音冷冷的:“这个姚氏或者云氏里的人,天生就流着脏血。依照姚云晖执掌的领地和人口,这么看重子嗣不可能只有一个儿子,我那生父也一样,子嗣艰难只可能是他们不行。”
    他虽声音冷,手上的动作却轻柔,大手从顾小灯的后颈揉到腰身去:“倘若不是他们的身体不行,那就是他们的脑子更有病。我的生母把你偷换到千机楼时,他们起初肯定不知道你的身份,可是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拿所谓的正统血脉去做锤炼药人的材料。”
    顾小灯有种反胃的冲动,握住他的大手挪到自己的小腹:“听得有点想吐,森卿给我这揉揉。”
    顾瑾玉浑身的戾气顿时被驱散了,大手隔着桃花裙带抖了抖,忍住撕开他这身漂亮罗裙的冲动,小心翼翼地揉弄起来。
    顾小灯舒服了不少,愈发往他掌心贴:“那你的亲弟弟,那个姚云正,会不会也是个药人啊?”
    “不可能。”顾瑾玉垂眼盯着罗裙下的腰和腿,“像你这样的药人,一定都是脆弱娇贵,要避免受伤的。那个疯狗武功高强,他要是个药人,伤口难以愈合,他爹不会把他往杀人的方向上训练。”
    “哦。”顾小灯回想当日的惊鸿一瞥,“你那个弟弟,声音和身形和你很像,你这个体格实属少见,他的筋骨却和你不分上下,看起来确实不像泡在药缸里长大的。”
    顾瑾玉掀起眼皮,他自然知道顾小灯在滚肚子街的时候见过那神经弟弟:“你觉得他和我像?”
    “气质也有一点点,就一点,脸就完全不像了,他笑起来竟然有酒窝,我还没见过哪个男的脸上有一对这么巧妙的酒窝……”
    顾小灯想说他那对酒窝也许是继承了生母,但顾瑾玉那只揉着他小腹的大手向上游移,一下到他下巴去,掐住了他的脸:“怎么,小灯是觉得他和我一源同出,身形不输于我,声音和我接近,最重要的脸多了一对讨喜的酒窝,所以他长得比我顺眼?”
    顾小灯迷惑地眨眨眼,顾瑾玉的手卡着他两颊,他顺势伸出舌舔了他虎口:“你怎么联想到这个啊?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
    顾瑾玉触电似的松开他,耳朵霎时红了:“……对不起。”
    顾小灯有些好笑,顾瑾玉对其他人都没表现出这么明显的敌意,即便是今天黄昏遇到的苏明雅,他的醋意也是暗悄悄地捂着,也不知道他那亲弟弟是哪一点触发了他这样强烈的警惕。
    两人之间的话题一下子歪掉了,顾小灯凑到他跟前去:“在我眼里,你最顺眼,最好看,我落水回来后,你就是我眼里最俊美的那个,你不用妄自菲薄,也不需要乱吃飞醋,我喜欢你就只喜欢你一个,谁也比不过你。”
    顾瑾玉像耳朵往后贴的大型犬,唔了一声,藏不住窘迫,注意力放在了别的地方:“那你落水之前,眼中最好的……”
    说完他一副想找个狗洞钻进去的样子。
    顾小灯没有避开,又往他跟前凑,和他视线交接:“苏明雅以前在我眼中确实很好,但那也是以前了。和他关系最好的时候,他也轻视我,即便没有落水那一遭,我也没想着和他长久,何况多了落水这一桩不敞亮的事。至于你嘛,嘿嘿。”
    顾瑾玉的眼睛颜色慢慢变红:“嘿嘿是什么意思?”
    顾小灯亲他一下:“你很好笑的意思。”
    顾瑾玉抿了抿,身上热了起来:“夜色深了。”
    “啊,你明天又要继续去奔波了,是吗?”顾小灯小手握成拳头,捶了捶他紧绷的手臂,“那我们洗洗刷刷睡觉去,我这身衣服也该换下来了,脸上的妆刚才被我哥擦洗掉了,他嘀嘀咕咕的,但也承认我这一身很熨帖。我给他当了一个时辰的妹妹,我还闹着让他给我当一当姐姐,他嫌弃得没边了……”
    他絮絮说着笑起来,正要起来去换衣服,顾瑾玉又把他拉到怀里去,耳朵和眼睛都是红的,眼里泛着光,就直勾勾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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