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喜欢德妃娘娘,她今日穿红的,明日穿蓝的,你来得及跟着换吗?”羡慕之声中还不乏这样的声音。之后说说笑笑,众人又继续往前走,今日是惠妃娘娘请姐妹们去喝茶说话,宫里其他几位娘娘和贵人常在也去,等新人们到了,一一见礼分坐,其乐融融。
    安贵人笑问:“哪位是皇贵妃娘娘的妹妹?”
    但见新人里站起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衣裳首饰虽不张扬,却看得出都是极好的东西,脸上模样一般,眼睛虽与皇贵妃有几分相似,可鼻子嘴巴脸型都不同。这双眼睛搁在皇贵妃的脸上是美艳绝色,可妹妹却只是瞧着端正顺眼罢了。
    可几位贵人常在忙将她迎到身边区别对待,都笑着说:“妹妹出身贵重,待皇上回銮给了你位分,只怕咱们见了妹妹还要行礼,怎敢此刻受你的礼拜。”
    小佟佳氏的性子与她姐姐很不一样,温柔内敛,颇有几分当年温贵妃初入宫时的模样。惠妃、宜妃冷眼瞧着,等之后茶会散了,彼此都说:“温贵妃当年也是懦弱胆小,说话声跟蚊子似的,多少人被骗了,可钮祜禄皇后一走她就本性毕露,便知世家小姐们肚子里没点花花肠子怎么敢往皇宫里钻。”
    宜妃则是满面不屑,又十分高兴,惠妃问她笑什么,她将指间的琥珀戒指转了又转,得意地说:“还以为能来几个国色天香,那日在承乾宫也没看仔细,今天坐着把一张张脸都瞧过去,到底是咱们太后娘娘太没有眼光,还是这一批孩子模样都不好?我还怕来了新人与我争,就她们这点姿色,也敢往宫里来。”
    惠妃却笑:“你瞧着不顺眼,是看惯了咱们浓妆艳抹,就觉得她们都好似清汤挂面的,过些日子有了位分,学着上头打扮,渐渐就显出来了。我瞧着都挺好的。”
    宜妃啧啧:“小佟佳氏和皇贵妃真是亲姐妹吗?这也差太多了。”
    “听讲这次太皇太后授意太后不要选太漂亮的美人。”惠妃道,一边唤宫女去把八阿哥领来,又酸溜溜地对宜妃说,“看样子觉禅氏那会儿被皇上喜欢,让太皇太后心里不自在,她太偏心乌雅氏,为了让她独宠,连漂亮女孩子都不让往宫里送,我看幸好是小佟佳氏长得一般般,不然未必进得了门。”
    说话工夫,八阿哥已经被保姆嬷嬷领来,宜妃看着眼生,便问:“乳母怎么不在了?”
    惠妃把小阿哥抱过来,一边随意地应:“乳母久病不见好,正好八阿哥也不大肯吃奶了,索性就断了,既然乳母不适合照顾他,我打发她出宫,请旨另选了保姆来。”
    一岁多的小娃娃,走路蹒跚可爱,到底生母是绝色美人,八阿哥算是兄弟中长相最俊俏的,又十分黏人爱撒娇,不知他在咸福宫时什么光景为何总是啼哭。宜妃此刻瞧着,也略略动心说:“难怪姐姐这么喜欢八阿哥,实在可爱得很。”
    但说这话难免心酸,到如今她仍旧很少能见到五阿哥,甚至五阿哥连额娘是谁也不大清楚,再往后便是懂了知道了,也一定没法儿和生母亲近的。
    惠妃看她面露凄楚,便劝道:“皇上转眼就回来了,我听明珠送来的消息说,这一路没见什么女人伺候,跟出去的宫女也都是有些年纪的,到底几个月,皇上能不想家里的吗?耐心等等。”
    宜妃任凭八阿哥爬在身上拔她发髻里的簪子,无奈地说着:“我还能怎样,都等了这么些年了,从前是说耐心,如今都是习惯了。”
    八阿哥把宜妃发髻里的簪子拔下来,笑眯眯地递给惠妃,惠妃伸手拿过去,小家伙乐开了花,又端详着宜妃头上的珠宝,伸手要拿,惠妃欢喜道:“他已经很黏我了,什么好东西都记得拿给我,这么好的孩子那两个都不要,真是奇了。”
    “姐姐别太得意,温贵妃只怕还惦记着,小心她等皇上回宫再闹一回,万一皇上松口可怎么好?”宜妃却泼下一盆冷水。
    惠妃果然变了脸色,冷声道:“妹妹放心,我会断了她的念头。”
    这一日晚膳时分,皇贵妃请妹妹来承乾宫用膳,小佟佳氏如今一个人住在储秀宫,和姐姐的殿阁东西相隔,原以为能随姐姐住在一起,可阿玛说她要做主位娘娘,所以不能跟着姐姐。这几日孤零零地在储秀宫,偶尔几个同届进来的姐妹去说说话,今天在长春宫喝茶,被几位贵人常在另眼相看,原来几个说得上话的姐妹,也突然就对她敬而远之,说不好听些,就是不敢高攀她了。
    这会儿正要进门,却见边上几个宫女领着一个孩子过来,小佟佳氏身边的大宫女秀珍忙道:“这是德妃娘娘的六阿哥。”
    如今小佟佳氏尚没有位分,但领着六阿哥来的紫玉、绿珠还是恭恭敬敬行了礼。胤祚见生人有些好奇,里头四阿哥已经跑出来,小家伙立刻喊着“哥哥,哥哥”地跑去胤禛那里。胤禛的乳母也跟出来,见了小佟佳氏,忙让四阿哥行礼。
    一行人到了里头,皇贵妃领着妹妹和一双孩子吃饭,席间小佟佳氏就一直看着姐姐悉心照顾两个孩子。她还记得姐姐在家时的模样,那样骄傲的千金小姐,如今身上虽然依旧傲气卓然,可是面对孩子时的温柔慈爱,却是她在家对待弟弟妹妹也从未露出过的模样。
    “听阿玛说,要为隆科多张罗娶媳妇了?”皇贵妃突然发问,小佟佳氏怔了怔,慌忙应道,“入宫前听说过几句,正选人家。”
    “时间可真快,我入宫的时候,他还是个愣小子。”皇贵妃笑着,见妹妹干坐着不动,问她,“不饿吗?下午在惠妃那里茶喝多了?”
    小佟佳氏赶紧拿筷子夹菜,吃了两口,见姐姐正看着自己,慌张地以为吃相难看,又怯怯地把筷子放下,却听姐姐问她:“我就想啊,他们把你送进宫来做什么呢,你打小就是这样文文弱弱的,阿玛说话声大一点儿你就哭,胆子跟芝麻一般大。丫头,你这样子在宫里,要被那些豺狼猛虎吃得骨头都不剩哪。”
    “姐……娘娘,嫔妾不明白。”小佟佳氏脸涨得通红。
    皇贵妃心中疼惜,可又十分不甘心,唯有恨恨地说:“你当然能叫我一声姐姐,叫什么娘娘,我还听得不嫌烦吗?我虽让额娘叮嘱你,说我不会帮你也不会庇护你,可你终归是我的妹妹,你的姐姐是皇贵妃,你做什么这样谨小慎微,不怕叫人看不起吗?”
    小佟佳氏已紧张得眼泪汪汪,皇贵妃又说:“听讲你今日在长春宫被那些贵人常在捧了,回头那些小姐妹就不理你了,是不是?”
    “是。”妹妹低下头,可又生怕眼泪掉下来,赶紧又抬起脸,却见姐姐长眉紧蹙,生气地瞪着自己说,“她们什么出身,你是什么出身,她们配和你往来吗?你要习惯这样的生活,我们佟家的女儿,和别人不一样。”
    “嫔妾记住了。”小佟佳氏垂下脑袋,也不知是难过还是害怕,眼泪竟止不住地往下落。皇贵妃看得很没好气,可到底是自己的妹妹,拉到身边,亲手为她擦眼泪说:“傻丫头,皇上不喜欢看见人哭,他那么喜欢德妃,就是因为德妃爱笑,哭得多了眼泪就不值钱,你可知道德妃若在皇上面前掉几滴眼泪,皇上会急成什么样吗?”
    “姐姐,我并不想被皇上喜欢。”小佟佳氏拉着姐姐的袖子,柔弱地说,“额娘说姐姐为了家族在宫里很辛苦,让我多照顾姐姐,不要和姐姐抢皇上的宠爱。”
    皇贵妃不屑:“傻子,这事儿由不得你。”可妹妹却说:“额娘说我这性子,嫁去高门大户里,也要被婆婆妯娌排挤欺负,若是丈夫再不喜欢,还要被小妾姨娘算计,不如把我送进宫,有姐姐照顾我,安安生生过一辈子。至于皇上的宠爱,我也不稀罕的。”
    “都说这事儿由不得你。”皇贵妃苦笑,擦去妹妹的眼泪,终究是骨肉血亲,到了眼前爱怜还来不及,又怎会真的仇视,但也不得不说狠话,“我不晓得咱们姐妹往后会如何相处,钮祜禄家皇后没福气就不算,可翊坤宫里俩姐妹,是真正的骨肉相残。姐姐虽然不甘心你入宫,可你真的来了,我一定要照顾你的。就是宫里的事永远也说不清,我盼着咱们姐妹至少能好好相处一辈子。”
    小佟佳氏连声道:“我都听姐姐的。”
    此时四阿哥突然哭了,皇贵妃赶紧瞧两个孩子,胤禛哭着说胤祚抢他的东西吃,小胤祚无辜地坐在一旁,噘着嘴也眼泪汪汪地要哭,更转身要找乳母,大概是要回家去。可皇贵妃没有偏心胤禛,也不责怪胤祚,慈爱地哄了他们几句,兄弟俩就又和好了。
    小佟佳氏看得很稀奇,可皇贵妃却吩咐妹妹:“一会儿你送六阿哥回永和宫,顺便见见德妃。”
    她怯怯地应了,似乎是不敢独自去见生人,之后临走前还轻声问:“姐姐不去吗?”直把皇贵妃气得哭笑不得,哄着骂着把她赶了出去。
    岚琪听说小佟佳氏送六阿哥回来,觉得很新奇,环春则说:“性子很不一样,宫里人都说长得不一样,性子也不一样,怎么能是亲姐妹。”
    等人到了跟前,胤祚痴缠了片刻就被乳母领走,小佟佳氏坐在边上,时不时看一眼殿内的陈设,这里与她姐姐的承乾宫很不同,摆设家具虽然精致,可一应都十分低调,哪里像宠妃的殿阁,今日去的长春宫也比这里富贵许多。
    岚琪细细地看了小佟佳氏,这还是她见到的第一个新人,白天路过时只略略扫了一眼,现在想想,也记不得她当时是什么模样,果然如宫里人传说的,毫不张扬,此刻亦不过客气地寒暄一句:“妹妹在储秀宫可还好?”
    岚琪主动说话,小佟佳氏才总算勉强说了几句,真真是胆小怕生的人,坐不多久就离了。环春带宫女来收拾茶具,自己问道:“娘娘瞧着怎么样?”
    岚琪很稀奇:“当年她姐姐多厉害啊,那样费劲地折磨我们,如今她亲妹妹在我跟前,竟是多一句话也不敢说。”
    环春笑道:“宫里人都说,当年温贵妃娘娘入宫时也这模样,可现在却完全变了,都等着看这位将来怎么变呢。”
    岚琪却似恍然醒悟,连声道:“我就觉得眼熟呢,可我从没见过她,这下你一说我明白了,我是觉得她像从前的温贵妃,不过她可比温贵妃还要胆小怯懦些。”
    环春道:“奴婢觉得,反正咱们和皇贵妃娘娘一直不近不远的,也挺安生的,没必要和这位多往来。”
    岚琪连连点头:“之前怎么过往后还怎么过,来几个新人而已,她们将来也会看着新人来的。”
    之后几天,皇帝圣驾一行离京越来越近,这日传来消息,已说圣驾翌日就能入宫。六宫总算又热闹起来,沉寂许久的女人们又心思活络起来,而那几个新入宫的,也等待着皇帝来决定她们的命运。
    虽然看着热闹,后宫毕竟有后宫的规矩,各宫各门该落锁的时辰不容有差错。夜幕降临时,后宫还是静下来,女人们在等待皇帝明日归朝的期盼里入眠,却不知圣驾已漏夜入城,子夜时分,大部队竟悄无声息地进了紫禁城。
    玄烨下辇时已经过了子时,进了乾清门就换了软轿,静幽幽的一行人直往永和宫来,永和宫上夜的小太监在瞌睡中被敲醒,开门见到是皇帝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可皇帝真真是来了,风尘仆仆地往里头走,在寝殿上夜的玉葵和绿珠也都吓了一跳,又惊又喜地把烛台递给皇帝,玄烨这才放慢了脚步,慢慢走进门,便见大腹便便的岚琪歪在床上,悄然酣睡的容颜那样宁静美好,颠簸了数月的心,倏然便定了。
    皇帝悄声退出去,满面含笑,什么话也不说便走了。
    玄烨来去匆匆,谁也不惊扰,只为能看一眼岚琪。而御驾漏夜进城,则是不想白天扰民,自然太子也跟着父皇连夜回宫,小孩子毕竟不堪旅途疲惫,入宫时太子已经睡着。
    玄烨回到乾清宫洗漱更衣,歇了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又在乾清门召集大臣听政,似要把这些日子有所疏漏的朝务通通补回来。宫里人还准备第二天迎接皇帝回宫,可睁开眼时,皇帝竟已在乾清门听政理事了。
    而一等散了朝,皇帝便又往慈宁宫请安,太皇太后嗔怪他不知爱惜身体,做什么要弄得这样疲惫,玄烨却说路上行进时都是在休息,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一时说起盛京风光,絮絮讲了小半个时辰,玄烨不能多留,离开时太皇太后嘱咐他:“不要光顾着岚琪,她好着呢,新人入宫有些日子了,你瞧瞧都给些什么位分。”
    玄烨则应道:“孙儿正要去承乾宫,这件事想与皇贵妃一同商议。”
    皇帝的用意自不必明说,如今皇贵妃是后宫最尊贵的女人,他可以偏爱岚琪,却不能无视皇贵妃的存在。他再不会犯当年和钮祜禄皇后之间的错误,即便不喜欢并反感她曾经的所作所为,玄烨也反省到自身对她的不公平,故而如今对待表妹,他始终记得要在乎她的感受。
    皇贵妃虽也听说昨晚半夜皇帝跑去永和宫的事,可眼下见玄烨辞了慈宁宫就来见她,更要在她这边用膳,问起宫里的事,很大方地问德妃的胎儿是否安稳。皇贵妃知道禀报这些是她的责任,无论如何皇帝没有虚给这个副后的尊贵,自然心情甚好,满面喜色。
    之后商议新人的位分,玄烨道:“你妹妹的位分,朕早与舅父商议好,只给一个嫔位。当初钮祜禄氏封后,妹妹直接在妃位,都说福气太盛压着了,如今你贵为皇贵妃,就先委屈一下妹妹。”
    皇贵妃且笑:“如今四妃齐全,总不见得直接给妹妹贵妃位,臣妾早就这样想了。妹妹年轻,怎么也不该在贵妃之位,皇上何来委屈一说。只是……”她顿了顿,本不想多嘴,可终归是亲妹妹,不愿她糊里糊涂惹恼了皇帝,迟疑再三还是开口,“皇上也知道,您这个小表妹自幼懦弱胆小,从前在家阿玛说话大点声她就能哭好一阵子,这些年了依旧没怎么变,臣妾瞧着她实在担心。若她伺候皇上不周到,请您千万不要生气,臣妾会慢慢教她。”
    玄烨只淡淡笑:“朕明白。”
    之后皇帝直接在承乾宫里召见诸皇子公主及各宫妃嫔,温贵妃也奉旨前来,面若桃花,神采奕奕,言行举止亦是温和有礼,倒让玄烨刮目相看。再有宜妃等都比他出门前看着精神,另有数位眼中还满是懵懂单纯的新人,玄烨本以为回宫又要陷入女人们的纷扰,这一下看着还算和谐美满,也就安心了。
    自然少不得夸赞皇贵妃治理有方,之后将路上带回的东西分别赏赐下去,新人们也有了位分,除小佟佳氏在嫔位,其他不过都是答应常在,散居各宫。荣妃的景阳宫之前就住下新人万琉哈氏,如今皇帝给了常在之位,宫女太监便都称万常在。
    新人的事有了定数,转眼已到端阳,这日宜妃兴冲冲来登门,惠妃见她满面喜色,还以为是有喜了,心里正不大痛快,却听宜妃说:“姐姐这里可听见动静?我听说德妃肚子里的孩子不大好。”
    照理说惠妃天天乌眼鸡似的盯着六宫动静,该比宜妃知道得更多,可她真没听说永和宫胎儿不安稳的事,倒是宜妃道:“我见天缠着太医院拿坐胎药,往来得多了,桃红她们时不时在太医院出现,难免听见几句。虽然到底怎么样不知道,可既然露出这种话,必然是不好了。”
    惠妃蹙眉道:“这都熬八九个月了,才说不好?”
    宜妃却幸灾乐祸:“八九个月怕什么,生下来保不住的也多的是,就她乌雅氏的孩子稀奇?”
    惠妃劝她:“皇上可不就是稀罕乌雅氏的孩子,你这几日小心说话,别惹怒皇上。”
    且说宜妃只因桃红在太医院听见只字片语就推断德妃的孩子不大好,而当日岚琪被皇帝哄过气色虽见好,身体并无太多好转,起先是太医帮着德妃瞒报两宫,如今却变成太医帮着两宫瞒报德妃。岚琪本以为自己是吃醋引得心情不好才影响身体,实则她的身体本身就一日不如一日。
    这天玄烨也在慈宁宫,与太皇太后一同听太医禀告德妃的身体状况,太医紧张得微微颤抖,但不得不照实说:“臣几人会诊,推断娘娘腹中胎儿已十分孱弱,最糟糕的就是熬不到出生就胎死腹中,那样对娘娘的身体也是极大的伤害。即便乐观一些,能平安降生,可太过孱弱,恐要夭折。”
    太皇太后很伤心,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宫里不乏这样的事,可发生在岚琪身上,我实在不忍心看她伤心。”
    玄烨则问太医:“德妃自身会有何危险?”
    “若能顺利分娩,娘娘已产育两次,只要胎位正,臣以为不会有太大的危险。眼下最怕的是胎死腹中,胎儿的病弱会全部反映在母体上,臣惶恐……”太医屈膝道,“请太皇太后、皇上恕罪,最糟糕的情况,胎死腹中的话,德妃娘娘的生命也会受到威胁。”
    太皇太后连连后悔:“当初该听你们的话,让她堕了这个孩子,是我太奢求了。”
    “皇祖母不要自责,岚琪若知道,会更加难过。”玄烨亦是面色沉沉,冷声嘱咐太医,“小心看护德妃,此事不宜对外宣扬。”
    太医叩首称是,又听太皇太后问:“可有什么能保德妃万全的法子?”
    “启禀太皇太后,若提前催产,让娘娘尽快将孩子生下来,对娘娘自身来说是最好的事,但孩子会受到伤害,原本足月就有夭折的可能,更何况不足月。”太医小心地说,“且催产是皇家禁忌,唯恐有妃嫔在皇嗣血脉上动手脚,自然早产之外,是绝不能催产的。”
    太皇太后恨道:“什么时候了,你来对我说皇家禁忌?”
    玄烨则问岚琪足月分娩该是几时,太医应是六月下旬,说现在若不在乎孩子,催产是最佳的时候,可以保全德妃自身,但是胎儿几乎等同于放弃。
    “在适当的时候为德妃安排催产,不要告诉她是放弃孩子,就说是为了母子平安。”太皇太后当机立断,更对玄烨说,“孩子若夭折,她必然伤心,你多多安抚就好,荣妃她们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说做皇帝的女人要有这份承受力,平常百姓家里,孩子夭折也是常有的事,这才是子孙繁衍养儿育女的贵重。”
    玄烨没有异议,心里想好了日后要怎样安抚岚琪,可他毕竟切肤之痛,岚琪好容易辛苦那么久,到头来却不能为她保住孩子,喃喃自语说:“若不能见也就罢了,生下来夭折,才更叫人伤心。”
    对于这一切,岚琪浑然不知,身子的日益沉重她能感受到,不似前几个月能有精神与布贵人她们说说笑笑,终日懒怠挪动,胃口也一日比一日差,这天她更是摸着肚子对环春说:“我怎么觉得这孩子不大动了,她又睡着了吗?”
    环春自己虽无产育经验,可伺候了岚琪两回,太医叮嘱的话听了不少,心里也大概猜得出主
    子这一胎不大好,可不吉利的话不敢说出口,尽心尽力在她身边照顾,突然听主子这样说,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岚琪见环春紧张,自己反而笑了:“所以我说是个闺女,胤禛、胤祚在肚子里的时候多活泼,这孩子一直很安静,将来一定是个乖巧懂事的小公主,你看端静多顽皮,她在布贵人肚子里的时候,就很能折腾的。”
    环春心里没来由地觉得悲戚,其实主子这样乐观,她该高兴才对,可总觉得不踏实,毫无之前四阿哥、六阿哥出生时的兴奋喜悦。
    “环春。”岚琪突然唤她。
    环春怔了怔,凑上来问:“娘娘要什么?”
    岚琪却握住了她的手说:“有些事太医不说,我心里也明白的,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如果这孩子有什么闪失,我纵然伤心,也要想着太皇太后和皇上,所以我不会在人前哭,你不要担心我会憋坏,没有人的时候,你让我靠一靠就好。”
    环春已是听得眼泪汪汪,努力笑着说:“娘娘怎么说这样的话,小公主一定会平安的。”
    岚琪也笑,可一笑眼泪就落下了,一手轻轻护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嗔怪环春:“你就不要哄我了,皇上和太皇太后哄我就够了,你们都哄着我,让我觉得自己没事,到时候才更伤心,现在就把之后的事想清楚,我就不害怕了。”
    环春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岚琪自己抬手就抹掉,深深呼吸后给自己鼓劲说:“我都生俩儿子了,怕什么?”
    然而纵然皇帝叮嘱太医院不要走漏消息,可紫禁城里从来就没什么秘密,经手的人多了难保不走漏风声。前些日子宜妃就听说了几句,这几日众人冷眼瞧着,德妃越来越孱弱,都是生过孩子的女人,不难猜之后的结果。
    转眼六月初,御花园里已是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的光景,亭亭玉立的莲花争相盛开,仿佛是预备好了要迎接一位公主的到来,可饶是这般繁荣景象,德妃的身体依旧每况愈下。
    可朝廷上,三藩之后,台湾又是玄烨的心头大患,对于清廷而言,郑家王朝的存在,等同于前明残存,余孽未除。一直以来南征北战,哪怕对三藩用尽兵力,皇帝也从未放松过对台的攻略。
    去年郑经暴毙,内臣冯锡范等作乱,以传闻“监国非藩主真血脉”为辞,与郑经之弟郑聪等人共谋,收回郑克臧监国之印并杀之,拥立年仅十二岁的郑克塽继承延平王之位。少主冲龄,由郑聪辅政,然郑聪贪鄙懦弱,诸事皆决于冯锡范诸人,台湾之政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
    玄烨便因此发布诏令,言郑经既伏冥诛,贼中必乖离扰乱,宜乘机规定澎湖、台湾。然而福建水师提督万正色不主张攻取台湾,另一方面,内阁大学士李光地、福建总督姚启圣等极力保荐施琅,认为他是郑氏世仇,其心可保,又熟习海上情形,还有谋略。玄烨遂在去年再度起用施琅为福建水师提督总兵,加太子少保,前往福建,作为攻台主帅。
    经年准备,如今已是攻台最好的时机,玄烨一心一意悬系此事,若是往年,必然少入后宫,不近女色,奈何岚琪临盆在即,总是他心头之忧。
    这一日太医院急报,说德妃娘娘出现呼吸紊乱之症,若不及时催产,恐母子皆殇。可皇帝在乾清宫与诸大臣商议攻台之事,李公公犹豫再三未上报,直接问到慈宁宫,太皇太后便下旨要太医力保德妃周全。
    岚琪早晨起来就觉得不舒服,胸口郁闷需大口呼吸,内务府送来许多冰块给寝殿里降温,孕妇仍旧燥热难耐,她觉得自己很不好。果然此刻太医稳婆一应妃嫔产子时需要的人手都到齐了,岚琪自觉身体毫无分娩之意,太医坦率地告诉她:“为保母子平安,臣要为德妃娘娘催产。”
    岚琪孱弱不已,竟还有忧虑:“催产是宫廷禁忌,太医不可擅自决定。”
    太医苦笑:“娘娘多虑,臣自然是领旨前来,娘娘不要再动心神,之后会很辛苦,请您保存体力。”
    “那就有劳太医。”这是岚琪清醒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在汤药艾灸的刺激下,强烈的宫缩折磨得她几乎神志不清,可一如从前分娩两位皇子,她硬是以柔弱之躯对抗疼痛,一声不吭。
    而太医方才对德妃说催产是为了保母子平安,转过身就吩咐产婆诸人:“太皇太后有旨,要紧时刻,不必顾惜胎儿安危,以不损伤娘娘凤体为前提,尽快帮娘娘产出胎儿,胎儿若夭折,不会追究你我的罪过。”
    此刻产妇已疼痛得毫无力气,甚至一度气闷晕厥,果然如太医所言,若晚半天催产分娩,德妃极有可能怀着孩子就那么去了。幸在产婆娴熟的手法下,再度清醒的德妃终于竭力分娩,孩子脱离母体的一刻,她面上气色便见缓和,奈何体力耗尽,等不及听一声婴儿啼哭,便昏厥过去。
    环春几人守在产房门外,合十祝祷求神拜佛,她们从未见主子这般险境,个个都面如菜色。正等得不耐烦的时刻,竟听见里头微弱的婴儿啼哭,众人面面相觑,她们可是都做好了准备,孩子难保。
    里头慌慌张张有人出来,面上神情纠结,看不出喜悲,只是气喘吁吁地说:“快去禀告,德妃娘娘生了个小公主,娘娘平安。”
    只是娘娘平安?环春愣在原地,她最爱听“母子平安”这句话,可出来的人却不提孩子。明明刚才听见了婴儿啼哭,为何不说母子平安,环春扑上来问:“小公主怎么样?”
    那人只是摇头,催促说:“快去禀告,娘娘平安了。”
    如是,这样的消息传遍六宫,太皇太后在大佛堂里听见说岚琪安然无事时,竟是热泪盈眶,与苏麻喇嬷嬷哽咽道:“这一次她好了,就别再让她终日伺候我,这些年我依赖她,却不知她支应这里的事多辛苦,往后好好让她保重身子,她若身体不好,我怎么把玄烨交付给她。”
    往年两次,苏麻喇嬷嬷都陪着岚琪,这一回则因知道德妃不好,怕太皇太后着急伤身,所以玄烨让她陪着祖母不要离开。此刻本是满心安慰,却听主子这一句话,难免暮景伤愁,也潸然泪下道:“主子就不必操心这些了,娘娘她素来最有分寸,她那样敬爱您,您不让她在跟前伺候,才是叫她伤心的事。您看这样生死一劫她都安然度过,定是得上苍庇佑,和主子您一样,当年生先帝爷时九死一生,奴婢以为您就要那么去了,可您不仅熬过来了,更熬出了大清的江山啊。”
    太皇太后含泪点头:“是这个道理。”便说自己没事,让苏麻喇嬷嬷赶紧去瞧瞧岚琪。
    苏麻喇嬷嬷急急赶来永和宫,太医一见就说:“公主十分孱弱,臣等无法用药医治,嬷嬷还请禀告太皇太后,小公主的气息拖不过多少日的。”
    “这样的话,暂时别对德妃娘娘说。”苏麻喇嬷嬷定一定神,稳步往殿内来。
    寝殿里用了很多冰,苏麻喇嬷嬷一进门就觉得身子发冷,床榻上的人似乎有了知觉,她赶紧凑到身边,但见岚琪慢慢睁开了眼睛,一见是苏麻喇嬷嬷在跟前,便微微笑起来,又虚弱地问:“嬷嬷,孩子呢?”
    “小公主乳母正照顾着,娘娘现在没力气抱孩子,您安心再养一养力气,睡一觉醒来,奴婢就让她们把小公主抱来给您看看。”苏麻喇嬷嬷安抚着,可她也看得出来,德妃真真是分娩后气色好过怀孕中,想想真是后怕,万一太医检查不及时,指不定现在已经天人永隔。
    岚琪虚弱地笑着:“果然是小公主?”
    “娘娘还不知道?是啊,是个小公主。”苏麻喇嬷嬷笑着,“奴婢刚才瞧了一眼,可漂亮了,比娘娘还漂亮。”
    岚琪很高兴,欢喜地说:“这样子太后娘娘可输给我五百两银子了,嬷嬷记得替我去要来,回头正好还各宫送的礼。”
    苏麻喇嬷嬷含泪笑道:“五百两银子算什么,太皇太后说了,您要什么她都给,之前您喜欢的那把簪子,也松口给您了。”
    “还是生孩子好。”岚琪笑着,可她太虚弱,说不过几句话又沉沉思睡。苏麻喇嬷嬷哄着她睡着后,才离了床榻,径直往小公主这边来,这边气氛沉甸甸的,乳母禀告说:“小公主很虚弱,可奴婢喂奶,公主很努力地吃,虽然根本吃不到什么,可公主好像很想活下去。”
    一语说得苏麻喇嬷嬷心酸,她刚才并没来得及看一眼孩子,只是随口哄德妃的,此刻近身看,的确是个漂亮的孩子,甫出生的婴儿漂亮的少,这孩子眼线纤长、鼻子挺翘,若睁开眼,必然是个俏丫头。
    “你们尽心照顾,公主先天不足,若无缘人世也不会怪罪你们,只是不许有任何怠慢,不然决不轻饶。”苏麻喇嬷嬷恩威并施,吩咐众人照顾公主。绿珠则问:“娘娘若要看孩子,给娘娘看吗?”
    “一会儿皇上过来,你们问皇上吧。”苏麻喇嬷嬷没做决定,看过母女俩便要回慈宁宫去,临走时想起来问,“六阿哥在哪里?”
    绿珠忙道:“六阿哥在承乾宫,太医院来准备为娘娘分娩时,皇贵妃娘娘亲自来把六阿哥领走了,说咱们这里忙不过来。”
    苏麻喇嬷嬷很安慰,之后回慈宁宫也一并将这件事说起来,太皇太后亦感慨:“她总算不辜负玄烨这些年对她好,是长进了。”
    当六宫皆知德妃为皇帝产下公主,连太后都去瞧过一眼孩子。皇帝这里才刚刚与大臣们散了,听李公公禀告岚琪这九死一生的事,几乎是目瞪口呆,等不及责怪李公公不报,立时就往永和宫来。
    彼时皇贵妃送胤祚回来,进屋看了一眼昏睡的德妃,瞧见她气若游丝憔悴苍白,心中暗暗唏嘘,听青莲说德妃生孩子从来不吭声,更是有些佩服她。之后正要退出来,却见圣驾到了,玄烨径直就往这里走,皇贵妃一愣,拦在面前说:“皇上要去看德妃?”
    玄烨见她阻拦,很不高兴,心里虽明白这不合乎规矩,可岚琪为他生死一场,自己后知后觉已经愧疚不已,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规矩不规矩。
    “皇上,臣妾不敢阻拦您,可这里那么多人瞧着,传出去,德妃辛苦一场,之后还要再去看人脸色吗?”皇贵妃不让开,避开皇帝的目光说,“何况臣妾也在,臣妾是不愿被人说不懂规矩,不愿被人说三道四的。”
    玄烨气恼,正要开口呵斥,但想皇贵妃说德妃之后要看人脸色,又心下一沉,终究作罢不再往里头走。皇贵妃舒口气,安抚皇帝:“皇上去看一眼小公主吧,臣妾刚刚看过德妃,她还在昏睡之中,您到跟前也说不上话。”
    皇帝不再勉强,匆匆来看过娇弱的女儿,唤来太医询问德妃和公主的身体,知道岚琪安然无事,分娩后脱离险境,总算是安下几分心。只等绿珠问他是否要把公主抱给德妃看时,玄烨才又矛盾起来。
    “她若要看孩子,就让她看,不要拘束她什么事。”思量许久,玄烨沉重地答应了,再由乳母帮着抱了女儿,娇小的孩子在怀里轻若无物,听见乳母说公主似乎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堂堂天子竟是热泪盈眶。
    皇贵妃一直陪同皇帝离开永和宫,两人要分开时,皇贵妃突然道:“她那么辛苦生下的孩子,皇上却让她送给臣妾,以己度人,臣妾做不到她那么大度。”
    玄烨未想表妹会说这句话,心中有些安慰,劝她说:“你将胤禛照顾得那么好,她心里没有任何怨言,你若觉得朕那么做残忍,就继续好好照顾胤禛,替朕弥补她。”
    皇贵妃苦涩地一笑:“说到底,皇上还是偏心德妃呀。”
    帝妃二人在永和宫门前散了,皇贵妃回到承乾宫时,竟觉浑身疲惫,德妃虚弱憔悴的模样在眼前挥之不去,底下宫女送来汤药,熟悉的气息让她心生厌恶,吩咐道:“不必再准备什么坐胎药了,再也不吃了,生孩子哪里那么容易?”
    之后几日,因德妃产后虚弱,太后下令六宫不得前去探视,岚琪静养两天渐渐恢复元气,让环春几人很意外的是,主子一直没要求看小公主。
    而公主先天不足已不是秘密,永和宫外的人都等着看消息,长春宫里宜妃来串门,看惠妃逗着八阿哥,她冷冷地说:“当年我好好的,太皇太后非说我产后虚弱,硬是把五阿哥抱走,这下德妃这么弱,怎么不抱走公主了?她们就是故意的,这两个老太……”
    “你胡说什么?”惠妃见宜妃要口出狂言,呵斥道,“眼下宫里那么多新人在,你小心说出去的话被人捉了把柄,反正她就是吃得开,你我能怎么样?”
    此时惠妃的宫女来禀告,说圣驾去永和宫了,惠妃说一声知道了,又听宜妃絮叨:“听说她生的那天皇上就要去产房看她,竟是让皇贵妃拦下了,真稀奇。”
    惠妃冷笑:“皇上为了她,什么稀奇的事没做过,偏偏没人捉得到把柄,前朝后宫都不能拿她说事儿,这才是最稀奇的。”
    此刻,玄烨匆匆往永和宫来,只因太医上报说小公主不大好了。玄烨担心岚琪太过伤心,他也知道岚琪这几天根本没看过孩子,不晓得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一路赶来,已做好了准备安抚哭泣的人。
    皇帝一进门,只见永和宫里静悄悄的,乳母几人都在内殿外候着,里头似乎只有环春在,乳母含泪禀告:“奴婢们不忍心,还是告诉娘娘了,娘娘这才让奴婢把公主抱来,皇上……”一众人都屈膝,“小公主怕是缓不过来了。”
    先天不足的孩子,后天又喂不进母乳,那么娇弱的生命撑不过几天,她努力地活下来已经很不易,原本是早在娘胎里就被太医放弃的生命。
    玄烨心痛如绞,一步步走进,却听见岚琪在说话,他稍稍靠近些,瞧见岚琪正坐在床上,怀里抱着孩子,但听她在说:“环春你看,闺女睁开眼了。”
    床榻上,岚琪小心翼翼地抱着她的女儿,她自知身体虚弱,本以为会抱不好孩子,可乳母送来公主,一入怀就惊得她心碎,这孩子这么轻这么小,无一不显示着小生命的脆弱。彼时乳母残忍地告诉她,小公主恐怕熬不过去了,她却淡定地说:“不要紧,我抱着她呢。”
    此刻又安慰小女儿:“皇阿玛他太忙了,前几个月都还不在家,这几个月又要忙打仗,连我们闺女的名字都没起呢,额娘该叫你什么呀?”岚琪垂首看着孩子,刚刚女儿睁开了眼睛,她真是漂亮极了,从女儿的眼睛里岚琪看到了自己,便心想女儿一定知道自己是她的娘亲。
    “太医说你在额娘肚子里不好,差点儿就要把额娘的命给带走了,你可别信他们胡说八道,额娘一直知道,你那么安静从来不折腾额娘,比起哥哥们实在乖巧太多,额娘可喜欢你了。”
    岚琪笑着,眼中渐渐浮起泪水,她看到女儿渐渐闭起了眼睛,健康的奶娃娃这时候醒着就要哭的,可这孩子从来没哭过一声,仿佛是要留着力气,能尽力在这人世上多活一些时间。
    环春在边上捂着嘴忍住哭泣,扭头发现皇帝在门口,见他出神凝滞,也不敢开口,更听主子喊她:“你把那对小镯子拿来。”
    “是。”环春忙去柜子里翻出首饰盒,里头一对精巧的小镯子,岚琪拿过来小心翼翼地给女儿戴上,含泪笑道:“这是外祖母给公主的,额娘的额娘就是你的外祖母,外祖母最喜欢女孩子了,知道额娘有了你,她那么省吃俭用的人,特地打了一副金镯子给你,额娘这么大了,还没得过她的首饰呢,你瞧瞧,外祖母多疼你。”
    小公主的手臂晃动了一下,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岚琪惊了惊,她多想能听见孩子的哭泣,可是孩子这一下之后,再没有什么动静。她感觉到胸前的热气在渐渐散去,感觉到微弱的生命正在消失。
    她止不住泪如泉涌,但努力清晰地吐字对女儿说:“额娘一直没去看你,就是怕你见了额娘,就要心满意足地走,额娘想留住你呀,好孩子,谢谢你来做我的孩子……”
    岚琪哭泣得无法再言语,怀里的生命一点一点消失,当最后一丝气息从幼小的生命中抽离,母亲颤抖着低下头亲吻了她,颤抖着伸手将襁褓掩住她的面容:“好孩子,额娘会永远记着你的。”
    环春见这情景,膝下一软跌在地上大哭,门前的玄烨终于被哭声震醒,朝前略略走几步,床上的人才察觉他的到来,紧紧咬唇不想在他面前哭泣,可一松口就止不住抽噎,泣不成声地说:“皇上,闺女走了。”
    失去过太多的孩子,面对稚儿夭亡,玄烨心中早有厚厚一层如铠甲的结痂,能让他不再轻易痛心,可眼前的一切,却让护心的铠甲崩裂粉碎,仿佛生生撕扯心脏的剧痛,痛得玄烨难以自制。
    但环春的哭声猛然将他惊醒,皇帝冷静下来,未及走向岚琪,反先至环春的面前,目色沉沉道:“不要哭了。”
    环春一怔,捂着嘴不敢再出声,玄烨这才回到岚琪的身边,床上的人并没有号啕大哭,可眼泪止不住,她浑身都在颤抖,一下一下更抽动玄烨心内撕裂的疼痛。
    连同孩子一起将人抱入怀,玄烨亲吻岚琪的脸颊,在她耳畔轻声说:“她是我们的女儿,没有经历人世疾苦,是世上最有福气的孩子。岚琪,你也是世上最好的额娘,我们还会有孩子,我们还会有闺女,朕答应你,咱们的闺女,朕绝不让她远嫁和亲,让她们永远在你身边。”
    岚琪无力地伏在玄烨肩头,一声声哭着:“乳母说,公主想活下去,她一直很努力地想活下去……皇上,我们的女儿好可怜,是我不好,是我没养好她。”
    “不要自责,女儿会难过。她那么辛苦地活下来,就是为了看你和我一眼,是不是?”玄烨眼中含泪,声音也哽咽了,“女儿那么勇敢地面对生死,你为了她,也要好好活下去。”
    岚琪大哭,玄烨却伸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嘴,明明自己也有泪水流下,却镇定严肃地说:“不要哭,不要让外面的人听见你在哭。朕……求你一件事。”
    极度悲伤中的女人,突然看见男人泪容中的严肃,而帝王言“求”何其反常,一时也怔住了,却听玄烨说:“女儿没了的事,隔一段日子再报出去,眼下朝廷有最最要紧的事,朕不愿德妃丧女的事被他们拿来说话,他们只要先记着德妃为朕生了公主就好。岚琪,朕晓得这句话又假又虚伪,可朕也的确是真心的,你若不答应,朕不为难你。”
    岚琪呆呆地望着玄烨,她似乎有些听不懂皇帝的话,玄烨再解释:“朕会让人秘密给孩子下葬,只是礼节上的一切,要等一些日子,朕不会亏待我们的女儿,可不得不委屈你这一两个月。”
    屋子里静了片刻,岚琪终于开口:“皇上若觉得妥当,臣妾没有异议。”
    这样的回答听着毫无感情,但毫无感情已是玄烨心里准备好的情况,怎么可能要求人家兴
    高采烈地答应你?而岚琪的性子,又绝不会把失望心寒露在脸上,玄烨自知过分自知亏待她,嘴里说的话每一句都那么虚伪,可他没有办法,他的心痛不亚于岚琪,但江山为重。
    “朕对不起你。”玄烨说。
    岚琪心内的情绪被勾起来,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可泪如泉涌,浑身颤抖,看得玄烨惶恐不安,甚至拥着她说:“朕不这么做了,不要哭,朕的心也要碎了。”
    可怀里的人一阵痛哭后,渐渐冷静下来,抽噎着说:“就照皇上的意思办,女儿她若知道自己还能为阿玛做一点事,也一定会高兴的。这一两个月,臣妾好好静养,臣妾一定会把身子养起来,皇上答应了,我们还会有女儿的。”
    玄烨紧紧捏着她的手,重重点头:“一定会有。”
    这一日,皇帝安然离开了永和宫,外头的人都以为公主不大好了,可并没有噩耗传出。小公主似乎还努力地活着,外面的人进不去永和宫,里头的人也不大出来,几乎打听不到什么。
    之后秘密下葬的事,虽然深宫中难有秘密,但皇帝真想做到滴水不漏,也的确能无人察觉,何况那么小的孩子要带出永和宫很容易,只是孩子的后事低调简单,由裕亲王领旨,亲自将小侄女送去京郊寺庙,秘密安葬,超度亡灵。
    孩子最后要被带走的那天,岚琪哭得气闷晕厥,醒来时见到玄烨在身边,皇帝用命令的口吻对她说:“不许再哭了,你答应朕也答应了女儿,要保重身体的。”
    岚琪还记得自己对环春说,为了太皇太后和皇上,自己不会在人前哭。她本希望自己不要让玄烨担心,怎么会想到,真正面对他时,完全不能掩饰悲伤,玄烨才是这个世上自己所能依靠的人,才是她能托付身心的人。即便玄烨命令她,还是止不住眼泪和悲伤,但皇帝没有烦躁,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陪着她,只等她安静地睡过去才离开。
    小公主头七的几天里,皇帝几乎天天来永和宫,他是来陪伴伤心的岚琪。外人看着却好像因为公主体弱,皇帝才来关心,数日后宫里依旧没有任何传闻,所有人都以为小公主还好好地活着。
    时日一长,大家的好奇心淡了,也渐渐有人想要来探望德妃,可宁寿宫里太后一直没松口,总说德妃虚弱不宜见客,即便有妃嫔来请旨,太后也搪塞说她去瞧过挺好的,让大家别担心。
    如温贵妃,这日来向太后请安后,提出想去探望德妃,太后敷衍了她,与别人一样遭到拒绝,想她出门前还让冬云先准备礼物,若是得了允许,就直接过去,这下悻悻然回来,瞧见冬云脸色苍白地等在门前,稀奇道:“谁都被拒绝,你也不至于这样惊讶吧?”
    “娘娘,您跟奴婢来。”可冬云紧张地拉起她就往殿内走,急得温贵妃脚下花盆底子都踩不稳,满腹狐疑地进了屋子。冬云把她带到床边,掀起床上堆着的一团纱被,里头赫然放着一只白色的娃娃,温贵妃乍一眼没看清,等她凑近了看,唬得连连往后退,一时没站稳直接跌下去了。
    冬云赶紧来搀扶她:“娘娘,没事吧?”
    “怎……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温贵妃吓得面无血色,抓着冬云的衣领,“这是什么东西?”
    因为这件事,温贵妃喊来了觉禅氏,觉禅氏毫无准备地瞧见这魇镇之物亦不免惊恐,书写了生辰八字的娃娃身上,几处人身上的命门都扎了银针,娃娃身上有血迹,是冬云的手被扎破留下的。
    且说冬云准备了主子要去永和宫探望的礼物后,记得她昨晚说床上闷热,就想翻一套清凉的蚕丝褥子出来,伸手在柜子里掏时,手被针扎了一下,还以为是什么针线留在里头,等翻出来一看,吓得她腿都软了,左等右等终于把主子盼回来,果然把温贵妃也吓得半死。
    温贵妃含泪恨道:“难道就是这东西在害我?”
    觉禅氏是跟着容若见过世面的,历史上宫廷斗争中不乏此类魇镇之术,但鬼神之说可信可不信,大多只是用来震慑和约束人心,觉禅氏和容若就是不信的人,此刻也对温贵妃说:“这样的事不过是传说,真实与否谁也不晓得,娘娘先不要胡思乱想,而且您看这生辰八字,并不是您的。”
    冬云也上来看,点头道:“的确不是娘娘的生辰八字。”
    温贵妃不明白:“不是我的,那为什么放在我屋子里?”
    觉禅氏想了又想,先问冬云能动温贵妃被褥衣裳的宫女有哪些,让她留心着,又对温贵妃道:“既然不是您的生辰八字,不想靠魇镇之术来害您,那就是要栽赃嫁祸,让宫廷律法来治罪您。”
    温贵妃面色如纸,一字一顿地问:“治我的罪?这可是杀头甚至灭门的罪过,谁与我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觉禅氏道:“论罪,自然是极刑;可若不论罪,也能让您万劫不复。您先让冬云去想法儿打听宫里几位娘娘的生辰八字,看看这是哪一位的。娘娘不要太害怕,眼下咱们自己先发现了,就不再被动,且慢慢查出是谁指使的,再看看要不要上报给两宫。兹事体大,万一人家是等着咱们发现,再另设一个圈套呢?”
    温贵妃连连点头:“我听你的,我会派人去查,可是……”她蹙眉恨道,“可我的能力有限,从前都仰仗家族,眼下若要细细地查,就要依靠他们了。”
    “那就依靠这一回,之后大不了过河拆桥,皇上一时也不会计较您和家族往来,何况妃嫔真与娘家断绝往来,也是不孝的。”觉禅氏很果敢,安抚温贵妃说,“事已至此,您一定要胆子大一些。”
    转眼已是七月中旬,中元节一过,天气渐渐凉爽时,承乾宫里四阿哥病倒了,娇弱的孩子连日发烧,烧糊涂了便会胡言乱语。有一夜更是惊风抽搐,皇贵妃日夜守候,背过人时总忍不住流泪,生怕胤禛挺不过这场病要离她而去。
    太皇太后和皇帝都十分紧张,用尽太医院一切人力物力来为四阿哥医治,幸好上苍庇佑,四五日后孩子退烧,太医终于敢给皇贵妃诸人吃一颗定心丸。
    稚儿多病也是常事,挺过去了,孩子几日之间如脱胎换骨般成长,挺不过去自然是没福气,幸好四阿哥吉人自有天相,退烧后两天,又活蹦乱跳起来。
    可皇贵妃来向皇帝禀告孩子病愈的这一日,竟在储秀宫里发现魇镇之物,那脏东西上写着的,便是四阿哥的生辰八字。
    魇镇之术为人所恶,历朝历代帝王都严厉打击,却仍旧不断被人用来夺权争宠,而在皇室后宫这个利欲熏心的世界,借鬼怪之力迫害他人,更仿佛成了一种定律。
    玄烨建立后宫以来,从未有过如今日这般“三堂会审”的架势,帝王之下,以皇贵妃为首,大小妃嫔济济一堂。储秀宫里头一次这样热闹,佟嫔及几位常在答应跪了一地,正殿外头则跪着储秀宫的宫女太监,玄烨坐于上首,皇贵妃之下妃嫔依次而坐,殿内气氛沉甸甸的,皇贵妃更是一脸铁青。
    佟嫔惊恐万状,早已哭成泪人,她不惜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可这些脏东西,的确是在储秀宫里发现的。她们年纪还小,贪玩之心未收敛,今天一同进宫的姐妹们在储秀宫里捉迷藏,在东配殿的角落里发现扎满了银针的布偶,一众人都吓得半死,经查看,布偶上的生辰八字是四阿哥的,而四阿哥才刚大病初愈。
    “佟嫔妹妹是皇贵妃娘娘的亲妹妹,亲姐妹何至于此,皇上莫要冤枉了佟嫔。”坐下后荣妃先开口道。惠妃在她身后,也劝说:“皇上细细查一查,这样的事若真让无辜的人顶罪,真正作恶的人才更逍遥。”
    玄烨不说话,此时侍卫们在李公公的带领下,将储秀宫里里外外翻查了一遍,又捧上来一纸包东西,皇贵妃厌恶地问:“这又是什么?”
    李公公忙道:“奴才在外头看过了,是与上回在永和宫搜出的一模一样的迷药。皇上面前,各位娘娘面前,奴才不好打开。”
    已有几个妃嫔捂了嘴,生怕被伤着似的,皇贵妃则怒道:“怎么会在储秀宫里?那时候她还没进宫。”
    座下不知哪个胆大包天发声说:“指不定是这回新带进来的,从前是里应外合,现在就……”
    “胡说八道!”皇贵妃怒然呵斥,在人群中寻找出声的人,那眼神锐利如刃,只怕找到说话的人,立刻就要把她生吞活剥,唬得女人们个个低垂下脑袋。
    “娘娘莫动气,还是看皇上怎么说吧。”一旁温贵妃劝道。皇贵妃睨她一眼,转身傲然对皇帝说:“佟嫔胆小懦弱,刮风打雷都能让她害怕得哭泣,这样狠毒之事,岂能是她所为?臣妾恳请皇上彻查六宫,凡来过储秀宫的人都要查问,为臣妾姐妹证清白。”
    “朕知道。”玄烨面色沉重,似痛惜地看着地上的几个年轻女人,略略一叹说,“你们先各自禁足在自己的寝殿,没有朕的命令都不得再出门。这件事查清楚之前,朕不希望听见风言风语,你们每一个人少说一句话,这个后宫就清静了。”
    皇帝起身,目光扫过众人,女人之中,有不敢看他低下脑袋的,也有殷殷期盼皇帝目光能在自己脸上多停留片刻的,却没有几张玄烨能入眼的面孔,这里头有些人,他甚至觉得从未见过也叫不出名姓,心中难免苦笑,旋即道:“会有人来查这件事,德妃被下药的事悬而未决,也是朕心头一虑,这次在储秀宫再次发现这东西,必然是有人又不安分了,借此机会清肃后宫,你们往后过得也踏实。”
    玄烨说罢这几句就要走,众妃嫔屈膝恭送。只等皇帝离去,女人们这才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可突然听皇贵妃呵斥众人:“清者自清,现在一切还没有结论,你们或有嘴贱爱胡说八道的,本宫尚不能将你们如何,待水落石出之日,一并找你们清算,若不想为此付出代价,就管好你们的嘴。”
    女人们都噤声不语,倒是温贵妃说:“娘娘还是先安抚佟嫔吧。”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娇弱的佟嫔搀扶起来,佟嫔几乎不敢看亲姐姐一眼,而皇贵妃也是怒其不争十分厌恶,半句话都不说,拂袖而去。
    “好妹妹,别哭了,我带你去洗把脸。”温贵妃这样说着,搀扶佟嫔往内殿去,觉禅贵人也紧随其后。荣妃便招呼众姐妹:“散了吧,这几日少出门为好,不定下回就轮到你们哪个头上了。”
    众人称是,纷纷散去,储秀宫又安静下来,隐隐能听见佟嫔的哭声。惠妃、宜妃一路往前头去,宜妃打量了惠妃许久,忍不住问:“姐姐脸色不好?”
    惠妃忙道:“正在那几天里,又这么闹一场,身子很不爽利。”
    “那姐姐早些歇着,我先回去了。”宜妃见她如是说,便不纠缠要去长春宫坐坐议论此事,先折回翊坤宫,惠妃才紧赶慢赶地回到自己的殿阁里。
    进了门不敢先打发宝云,耐心等待宝云自己有事离开,才将心腹宫女喊到跟前,那宫女亦是着急地问:“主子,这是怎么回事?”
    惠妃满面紧张,方才绷得实在辛苦,此刻已然一头的虚汗,短促地喘息着说:“我让你放了一只乌雅氏生辰八字的布偶在咸福宫的,储秀宫这个怎么冒出来的?那么巧,生辰八字还是四阿哥的?”
    宫女惊恐地说:“难道这东西真的有用?德妃生个小公主九死一生,四阿哥又生病。”
    “胡说,这东西若有用,他们怎么还能活着,若有用,老早那些下蛊之人为何会被抓捕镇压?”惠妃尚有几分理智和冷静,更道,“早不发现晚不发现,今天四阿哥病好了就冒出来了,还有那些迷药是怎么回事,连我都不知道迷药是谁干的,难道是有人故意放在那里,要栽赃嫁祸?”
    宫女轻声道:“若是想有个借口再彻查六宫呢?”
    惠妃猛然一惊,让宫女将她的绣篮拿来,之前做布偶的料子早就没有了,可她如今草木皆兵,把不顺眼的东西都要扔掉,拿炭盆烧得屋子里又闷又热,却是此刻,外头说大阿哥到了。
    胤禔没头没脑地闯进来,一进门就哇哇叫:“热死了,额娘你们在做什么?”
    惠妃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让宫女收拾掉,拉了儿子到外头坐,勉强笑着说:“入秋了,蚊子毒得很,八阿哥细皮嫩肉的专被虫咬,额娘把屋子熏一熏。”
    “是了是了,前日儿子在书房也被咬了一口。”胤禔说着撩起袖子,硕大一个红包看得惠妃心疼极了,孩子却笑呵呵地说,“没事了,他们也把书房熏过了,儿臣不会再被咬了。”
    惠妃还是不大放心,让人拿清热解毒的药膏,亲自给儿子上药,一边涂抹着,忽听儿子极小声问自己:“额娘,魇镇是什么?”
    惠妃心头一惊,一手拿的小瓷瓶都摔在了地上,宫女们听见碎裂声要进来伺候,她摆手让她们出去,回过头肃然训斥儿子:“好好的,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大阿哥见母亲生气,不免委屈,嘀咕着:“那些小太监都在说,说四弟生病是因为有人对他下咒。额娘,你见过了吗,那东西是什么样的?”
    “叫你不要问了!”惠妃大怒,吓得儿子一哆嗦,她才软下脸说,“你皇阿玛很生气,最讨厌这种龌龊的事,你不要再提了,你不懂才好。”
    胤禔却对此怀着满满的好奇心,想反正母亲不说宫里那些小太监也会告诉他,就不着急问母亲免得挨骂,但提起另一件事,很不服气地说:“听讲胤祉也要上书房了,可他还能跟着荣娘娘住,不必来阿哥所。额娘,儿臣也想回来跟着您,咱们长春宫,比景阳宫还宽敞,阿玛为什么不让我回来?我现在可用功读书了。”
    惠妃怔怔地望着儿子,这事戳到了她心中的悲戚之处,垂首轻声问:“你怎么知道胤祉不用去阿哥所?”
    “他自己说的。”胤禔满面嫉妒,“胤祉就好了,阿哥所里可闷了。”
    “是吗?没事的,皇阿玛器重你,才要栽培你呀。”惠妃看似轻描淡写地回答,可心里头的酸涩苦闷,又要去对谁说?
    是日夜里,皇帝去了永和宫,玄烨已和岚琪商定八月上旬宣布小公主的死讯。而这些日子,岚琪的身体日渐恢复,心情也越来越好,胤祚最会哄母亲高兴,每回玄烨来,都能听见母子俩的笑声。这让玄烨很安慰,甚至一度希望皇贵妃能多送四阿哥过来,但终究没开口。
    可今晚来,却听见胤祚的哭声,进门便听岚琪在训斥儿子,似乎是胤祚调皮了。等玄烨走进去,胤祚一见父亲就跑来撒娇,玄烨哄他,反被岚琪嗔怪:“皇上若把儿子惯坏了,回头可别找臣妾的错。”
    玄烨瞪她一眼,自己和儿子说了几句话,胤祚似懂非懂的,反正不挨骂就好了,等不再哭泣,才被乳母带走。再看岚琪,她又不大放心似的一直看着儿子离开才又靠下去,玄烨过来摸摸她的额头:“身子怎么样?前几日为胤禛担心,你吃睡都不好。胤禛康复了,朕去瞧过他,现在你该放心了吧。”
    岚琪颔首笑:“臣妾很好,皇上不要担心,已经想过几天就去看看太皇太后,太想她了。”
    “不着急,皇祖母也想你,可要你一定把身体养好才是。”玄烨温和地说,“何况今天那件事闹的,朕让她们都不要多出门,你也不必出去。”
    岚琪这才想起来问:“皇上果然那样做了?”
    玄烨且笑:“难得你想出来的法子,朕总要试试看,若不灵的,下回就不和你商量了。”
    原来今日储秀宫的闹剧,本是皇帝一手促成的,但想出这个不怎么厚道的法子,却是岚琪。
    那日玄烨来看她,说起温贵妃在宁寿宫等到自己,私下说了在她的咸福宫里发现写了德妃生辰八字的布偶,兹事体大她不敢声张,都不敢去乾清宫,天天在宁寿宫等能遇见皇帝去请安,总算让她等到了。
    后来没多久四阿哥就病了,玄烨来与岚琪说起这件事时,岚琪随口说:“那人是要陷害温贵妃,可若同样的东西出现在别的地方,害了莫名其妙的人,下手的人会不会因此惊慌失措,露出马脚?”
    岚琪不过随口一句话,玄烨便拿来当办法治这件事,他很少亲自处理后宫的事,即便过问也只在乾清宫里和皇贵妃、荣妃等商议几句,大小琐事皆由妃嫔自行管理。这一回皇帝亲自出面,又是审问又是搜查,更召集所有妃嫔在场,女人们都明白,这件事必然要有一个结果才好。
    但玄烨此刻也说:“魇镇之术可大可小,也许到最后朕依旧投鼠忌器,随便抓什么人来抵罪,却不能将真正施恶之人绳之以法。不仅是后宫,朕在朝廷肃贪,往往到最后空付一腔热血,还让他们在暗地里嘲笑朕的无能。”
    岚琪柔声劝:“那不是嘲笑,是发自肺腑的恐惧悲鸣,不过是别人听着像笑声,可在他们心里,比哭还难受。虽然我们不能以自己的正义去判断恶人心中的是非,可一定要相信,邪不胜正。”
    玄烨很欣慰:“最近也没见你念书,说的话却越来越贴朕的脾胃,你怎么就时时刻刻都让朕觉得新鲜惊喜,真是想厌你都不成。”
    岚琪得意道:“臣妾近来爱看戏本子了,您别看那些东西俗,戏文里的白脸黑脸,说的就是这些道理,不能因为恶者强大,就畏惧消极,人世传承千年,自然是一身浩然正气屹立于天地的。往后臣妾也要把这些道理教给孩子们,臣妾不奢求他们建功立业,但一定要做堂堂正正的人。”
    “胡说,我们的儿子怎能不建功立业,他们若庸碌,朕全算在你头上。”玄烨玩笑似的一句,忍不住又将面前的人拥入怀,她纤瘦的身体让他无时无刻不心疼,轻声道,“你所受的委屈,都是朕没能好好保护你,可是咱们说好了的,要伴一生,是不是?”
    一语又勾起岚琪的失女之痛,但小闺女那一抹渴望活下去的坚定眼神刻在了她的心里,她不能因为悲伤拖垮了自己的身体,太皇太后等着她去伺候,天南地北等着她和玄烨去游历,她要代替女儿,更为了自己和玄烨,好好活下去。
    “反正,臣妾赖着皇上了,您甩也甩不掉。”她温柔地说。玄烨垂首吻她,从额头到脸颊,慢慢停留在唇上,岚琪没有抗拒,可玄烨还是止住了,贪恋地轻轻一吻就不再痴缠:“朕不能欺负你,你要好好把身体养起来。”
    岚琪心疼他,可也自知分寸,欣然点头:“臣妾明白。”
    这一夜仍旧如当年元宵夜,两人天南地北地聊着新鲜事,连环春和外头上夜的梁公公都互相说:“皇上和娘娘,怎么总有说不完的话?”
    然而言语才是人与人之间真正心灵的交流,从一词一句中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身体的交缠可以相爱也可以毫无感情,荣妃早年就说过,帝妃间睡一觉很容易,难得的,是皇帝对你有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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