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餐厅里说话,听出语气苗头不对,用餐的人包括派出所的普通工作人员,还有警员以及协警,总共十几个人,都看过来。
    不大的餐厅里顿时一阵寂静,倒是肃修然先笑了一声,招了招手说:“小于,说话要有艺术,别这么直白,哪怕好意也表达错位。”
    他还真是那种一句话就能缓和气氛的人,明明是他先挑起来的话头,最后还是他做了老好人。
    于其真很快就诚挚地道歉:“龚所长,是我说话方式不对,抱歉。”
    龚所长明显还是心里有气,从一路办案的过程中来看,他称得上稳重老辣,能力也不错,却被困在这么一个做什么事都先带三分憋屈的小镇里,能保持平常心态已经不容易了,更何况还被两个他眼中的城里小辈挤兑。
    但没等他继续开口,餐厅门外却有个小青年推门走了进来,神色有些紧张,看到站在门口的于其真就说:“小于警官,你交待我看着那些学生们,刚才我看到六年级那几个大孩子,带着一个小丫头和小男孩往镇外走了。”
    这几个孩子在午休的时间把杨月月和杨云韬带去镇子外,想想也没什么好事,坐着的肃修然和龚所长立刻就起身了。
    龚所长的神色也在瞬间严肃起来,起身后对餐厅里的人一挥手:“全部过去,开车去!”
    即使他们得到消息不慢,但毕竟已经落后了时间,一帮人匆忙赶到镇子外时,就看到工厂外的那个小水潭边挤了几个孩子。
    六年级的孩子有十二三岁,有些已经有了接近成年人的身高,潭边围着的几个人里,明显并没有相对低矮很多的杨月月和杨云韬。
    扭头看到身后靠近的警车和警察,那几个孩子慌了神,一哄而散准备四散奔逃。
    于其真将车一个甩尾,紧靠着水潭停下,肃修然一言不发地开门下车,林眉也跟着下去,看到他连外套和鞋子都没脱,就跳进水潭中。
    水潭里齐腰的水中,是不停挣扎哭泣的杨月月和杨云韬,龚所长也没有丝毫犹豫就跳了进去,和肃修然一人一个,把两个孩子抱上岸。
    他们并不像已经十二岁的杨晓月,潭水足以没过他们的头顶,幸而警察来得及时,他们也是刚被推入水中的,除了呛了几口水,受了惊吓之外,并没有大碍。
    四散奔逃的孩子们也很快被跟来的警察和协警控制住,总共有五个人。
    林眉注意到地上还散落着几根比较粗长的树枝,还赫然有一根台球杆,刚才远远的她看到他们应该是在用这些捅着杨月月和杨云韬,逼迫他们往更深的水里走。
    她第一次直面这种来自于未成年人的不加掩饰的恶意,简直想不到这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狠毒下作的行径,气得手都有些发抖,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浑身湿透缩在肃修然怀里不停哭泣的杨月月身上。
    肃修然和龚所长身上都湿了一大半,龚所长把杨云韬交给于其真,站起身朝那几个被逼着抱头蹲在路边的不良少年走过去。
    就在这时,其中一个少年明显被这种阵势和龚所长身上的戾气吓破了胆,抬头满脸惊慌地对站在他身边的协警叫了声:“二叔!”
    那个协警气急败坏地踢了他一脚,将他踢倒在地,骂了句:“败家的小兔崽子,别管我叫叔!”
    龚所长猛地站住了脚步,现场一片寂静,而后肃修然淡淡地开口,声音虽然不大,却足够每个人听清楚了,他的语气中又带上了那种淡淡的悲悯:“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需要把人带去市区保护起来。”
    现场抓获了那几个不良少年,案件的进展就很快,龚所长在回宿舍换了身干衣服后,就亲自主持了对那几个少年的审问。
    他身上多年沉淀下来的威严和气场一旦毫无保留地开放,再加上审讯技巧,那几个少年又怎么抵抗得了,没多久就全部招供了。
    孩子们之间的纠葛,原本就不会太复杂,人为的办案阻力,和被涉及到的成年人近乎一致的说谎和包庇,才是令这个案件无法进展下去的关键。
    事情的缘起,当然是半年前杨晓月的自杀——她当然根本就不是自杀。
    她那天会出现在水潭那里,是因为成绩下降被父亲责骂,所以跑出来散心。而之所以成绩下降,也是因为她温顺内向,在学校总被同班的几个男生各种侮辱欺凌。
    她也许想到过死,也许根本就没动过轻生的念头,毕竟她才只有十二岁,美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她的族叔,那个目击证人倒是没有说谎,他看到她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只是在杨晓月离开他的视线后不久,那几个每天都一起出现的不良少年就到了水潭边。
    他们起初也不是故意,只是惯例得欺负这个女孩子,把她推到水中,还用树枝和台球杆压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动弹,欣赏她呛水的可怜样子。
    可是这次他们玩得有点过头,当他们意识到的时候,杨晓月已经倒在水中没了动静,这时候如果他们能下水把杨晓月捞起来施救,也许这个女孩子就不会死,但他们很快就都跑开了。
    杨月月和姐姐的感情一直很好,她并不相信爱她的姐姐会什么都没跟她说就自杀,杨晓月也告诉过她,有几个总欺负她的“坏蛋”。
    自从姐姐死后,她格外关注姐姐口中那几个“坏蛋”,直到有一天,她放学后值日,听到那几个不良少年在校园的角落里抽烟聊天。
    他们说起来最近没什么人好玩,只能欺负二年级那个“没爹妈”的小孩子,也就是杨云韬,说到兴起,他们还说杨云韬太闷又没趣,哪天不开心了把他像杨晓月一样,按到水潭里淹死算了。
    林眉相信他们这样吹大话的时候,也未必真的有胆量蓄谋杀人,可在杨月月看来,这是杨云韬也要被害死的预兆。
    可杨晓月无辜身亡,又被所有成人和当地警方一致判定是自杀,在杨月月幼小的心目中,镇子上的所有人都已经不可信。
    所以她趁着被父母带去市区的机会,在那里找到公用电话,用老师教给的方法,拨打了警方的报警电话。
    ☆、第51章 【】
    在这件事中,最清楚全部经过和事实的,是今年才刚八岁的杨月月,可惜她年纪太小,有很多话注定会被骄傲的大人忽略。
    如果不是她拨通了报警电话,并且发音清晰,语言也有一定的逻辑性,她那些声嘶力竭的呐喊,只怕也会被很多人忽略。
    而她或者杨云韬,会不会成为这些不良少年的下一个受害者?那也不得而知,也许那些少年只是随口一说,并不会真的再害人。
    但也许杨晓月之死不仅没有让他们幡然悔悟,反而因为害死一个人还成功逃避了惩罚,更加让他们肆无忌惮,促使他们在今日或者将来的某一天,再一次犯下大罪。
    警方又将询问过的小学校长和任课老师柳茜也带到了警局再次问话,柳茜得知杨月月和杨云韬差点被推进池塘淹死后,顿时后悔不已,很快就将自己所知的事情全都说了。
    她表示自己在昨天中午就被校长叫到办公室里通知说,警方下午可能要来就杨月月在市区报警的事情询问,如果警方问起来,一定要咬紧说杨云韬并没有异常的表现,必要的时候可以把杨月月姐姐的事情说出来,引开警方的注意力。
    林眉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她的说谎,可能关系到两个孩子的命运。
    她有些无奈的说,首先那时她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认为这只是无关紧要的问话,自己的供词也并不是很重要的,说谎也无所谓。
    另外一个原因,是她是支教老师的身份,支教三年后表现是否优异,需要校长和当地的政府去评价。如果评价过低,会影响她以后就业,也关系到她是否能拿到b市的户口。
    最后她还反问林眉,在职场上你难道会因为一些莫须有的坚持,就违背领导的意见?断送自己的前程。
    林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虽然她在比较偏远的地区做着教育工作,其实她本质上却和b市的许多白领想法一致:事不关己,何不高高挂起?最重要的永远是自己的工作和前途。
    到了临近下班的时间,案件已经用超乎普通效率的很多倍,有了初步的结论。
    先要梳理的,是当初杨晓月自杀的案件,那时候几个不良少年在杨晓月被发现溺水身亡后,由于害怕,都陆陆续续向家长交待了自己的行为。
    那几个孩子的家庭,有的在镇子上颇为富有,地位也不低,有的只是普通的镇民,因为复杂的血缘宗族关系,他们都彼此熟识。
    几个家长首先想到的,不是找警方坦白,而是几家凑到一起商量,并且叫上了他们在派出所的亲属,也就是那个被失声叫了“二叔”的协警杨志夏。
    杨志夏已经做了多年协警,自然清楚其中的利害,他开始是强烈反对包庇的,却被大哥用各种理由说动,答应对此守口如瓶。
    后来杨晓月的尸体因为在水潭中浸泡了一段时间失去了很多线索,再加上周围没有目击证人,在知情人一致的沉默中,很快被定性为自杀。
    谁都没想到平静了半年后,杨月月一通报警电话又将事情牵扯了出来。
    后来市区的警察,也就是于其真一行来到小镇调查时,杨志夏还是通知了自己大哥杨志春,告诉他准备应对。
    杨志春早年靠做钢材生意发家致富,算是镇子上数得过来的富户,他太过溺爱独子,并且有种简单粗暴的愚昧思想,认为敢作敢为的孩子以后才会有出息,对儿子平时琐碎的恶行并不加约束,反而多方纵容包庇。
    在得知市里的警察要来调查时,杨志春又粗暴地决定将儿子“保护”到底,他脑子活络,让手下的小青年给警察要入住的房间装了监听的设备——那间招待所也是杨志春的产业,他的命令自然很容易传达。
    至于小学校长和柳茜的应对方法,却是杨志夏教的,不得不说他在警察系统多年,熟知办案的门门道道。
    他说警局在遇到会牵涉到另一起案件的调查时,往往不会推翻之前已经结案的案子。
    因为推翻以前的案子,就代表当时办案的人员有失职,很容易得罪同事,大部分警察只要不是发现了特别重大的线索,都不会刻意刁难同事。
    不得不说,林眉听到这里,就看了看身旁神色淡然的肃修然,如果杨志夏提前知道来查案的是毫不留情推翻六年前已经结案的案件的肃修然,会不会就不出这个馊注意了?
    总之到了晚上,当市里来的三辆警车到达现场时,发现即使多开了两辆车过来,也装不下如此多的涉案人员。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先把五个不良少年和杨月月以及杨云韬带上警车,至于孩子们的父母监护人,则需要自行寻找交通工具前去市区了。
    张衍也亲自随着车来了,下车后拍了拍龚所长的肩膀说:“老威,好久不见啦。”
    龚所长看着他,微微有些苦笑:“这次让你们见笑。”看起来他们也算老相识了。
    即使这么安排,警车的座位还有些紧张,毕竟随车而来的还有三四个警察,再加上派出所的干警也需要一同前去市区。
    所以回程的同一辆警车里,不但塞了他们三个人,还额外塞了一只张衍,外加同样有些人高马大的龚威——龚所长的全名,他和张衍是警校同学,老同学为了不叫他“老龚”,都叫他“老威”。
    林眉是唯一的女士,自然是要坐在宽敞又独立的前排的,她一路都没怎么敢回头去看被两个长吁短叹叙旧外加讨论案情以及商量如何写检讨书的高大警察挤在角落里,自身也同样长手长脚的肃修然……可怜他还有点晕车。
    果然在经过两个小时的山路折磨,还有市区一个小时的塞车,终于到达目的地后。
    肃修然在送别还塞了一车的警察们后,提着一大包行李脸色苍白地站在自家别墅门口,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以后出门还是开自己的车。”
    林眉默默同情地点点头:所以你个身娇肉贵的大少爷,就别老想着如何亲民了,最后受罪的还是你自己。
    因为途中花费的时间太久,他们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七点钟了,回了家林眉立刻就推肃修然去楼上泡热水澡。
    虽然他和龚威下午都很快回去洗了热水澡,换了干燥的衣服,但四月份室外的水温还是很低的,林眉心里再清楚不过,肃修然的身体素质跟龚威没法比。
    人家可以照样面不改色地审嫌疑犯,他就稍有不注意,明天又是要请程昱过来打吊针的节奏。
    肃修然倒是也清楚这时候不能强撑,乖乖就去了,林眉趁这时间先准备晚餐,还煮了一锅驱寒的姜糖。
    她正在厨房忙着,就听到门外响起了门铃声,肃修然这里极少有访客,除了警局的那几个人。
    林眉下意识地以为是张衍他们去而复返,应了声就跑过去开门,开门前她匆忙扫了眼门旁监视器的屏幕,却顿时愣住了:门前的那个高挑的来客穿着深色的西服和深色的风衣,微抿着薄唇目光冷凝。
    如果不是他五官较肃修然更加凛冽威严一些,身高和他也有些差别,林眉几乎要以为门外站着的,是另一个肃修然。
    然而她很快就意识到来客是谁了,这个面孔她曾在各种采访视频和杂志封面上见过,若论起公众熟悉度而言,他比肃修然要大得多了……她是肃修言。
    她并不知道肃修言已经八年未和肃修然见过面,但她也知道他们兄弟二人的关系并不好,犹豫了一阵,直到肃修言又一次按响门铃。
    林眉想到上次她和肃修言通话,虽然他对肃修然有很多意见,但并不像是坏人,就打开房门,对出现在眼前的肃修言本人笑了笑:“肃先生?您好。”
    和采访中纵然严肃,却还带着点温和笑容的肃修言不同,今天他好像在隐忍着巨大的怒气,只是扫了一眼林眉,就僵硬地问好:“林小姐。”
    听到了楼下的动静,才刚穿好居家的衣服,黑发还带着些水汽的肃修然也从楼梯上走下来,他一眼看到门厅处的肃修言,也是一愣,而后才温和笑了笑:“修言。”
    已经能分辨他细微情绪的林眉,从他这看似不动声色的笑容里,能看出来他毫无保留的善意……以及某种带些讨好的小心翼翼。
    他这样的态度却显然激怒了不知为何满身都是冰冷气息的肃修言,他沉着脸大步走了过去,双手抓住肃修然,猛地将他推到墙上死死按住。
    他用力之大,甚至带动了走道和楼梯边的木桌和花瓶,装饰用的铁器和水晶花瓶掉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肃修言此时已经不比肃修然矮上几厘米了,他用力地盯着哥哥,因为愤怒而绷紧的薄唇中吐出带着恨意的话语:“你为什么这么卑鄙呢?事到如今,你连她的父母都不肯放过!还要去打扰他们的清净!你昨天去她的家里了对吧?你去做什么!”
    林眉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只是在旁边徒劳地想拉开他,却发现这样高大的男人发起怒来,她根本没办法撼动:“肃先生,你冷静一下,修然这两天一直和我在郊区查案!不可能做你说的事!”
    而肃修然也没有试图反抗弟弟,他只是看着他的双眼,用尽量冷静的语气对他说:“修言,你一定得到了错误的消息,你不能用我没有做过的事来惩罚我。”
    肃修言却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他还转头看了林眉一眼,对她冷笑了一下:“你还在维护他对吧?你知不知道他为了让你到他身边来,买下了你租住的房子,将你赶了出来?他就是这样一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骤然接受了这个消息,林眉只呆愣了瞬间,就知道在这种时刻不能再刺激肃修言,毫不犹豫地替肃修然辩解:“我知道!我早就已经知道了!”
    肃修言狂怒到这种境地,竟然还有那种洞察人心的观察力,他只看了看林眉,就哈哈笑了起来:“你说谎,你不知道!”
    他不再给林眉说话的机会,立刻又转回去看着被自己压制的肃修然,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是某种疯狂又嗜血的恨意,那种恨意在这个瞬间,仿佛能燃烧他的灵魂,毁掉他此刻眼中所看到的一切,他沉冷地开口说:“我早说过……你果然应该去死。”
    林眉不知道平日里的肃修言,是否是一个通情达理又冷静睿智的人,只是这一刻,他疯狂得如同一个来自地狱的修罗。
    一切来得太快,她只能看到他应该是随手从一旁的餐桌上抓起了什么,然后银光闪过,利刃没入了肃修言的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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