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这不是林家少主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来我这儿买剑?”
    “不是我买,是带我朋友来看看。启宵,这家铺子里有个姓王的师傅,手艺了得,你若想新铸一把剑,可以找他。”
    “多谢林兄好意,只是在下的剑尚且完好,不需要打其他剑了。”
    “好剑不嫌多,再说了,启宵,说句不好听的你可别揍我啊,你那剑细细长长的,像是女人使的一样,你要用着它上武林大会,肯定会有人笑你的。”
    郑启宵的笑容客套而又疏远,眼底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真的不需要了。”
    顾枕棠知道慕容家事件的罪魁祸首是一个叫郑启宵的人。
    他本没有认真听身旁两人说话,但见柯清怡突变了脸色,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对那两人的说话也上了心,听到“启宵”这个名字后,很快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低声道:“小静,是他吗?”
    “是。”柯清怡收回注意力,抬头望着顾枕棠笑了笑,音量忽然抬高了几分,只听她朗声道,“枕棠哥你说得对,这剑还是要试一试,不然再好的剑要是用得不顺手,也不过是破铜烂铁。”
    话音刚落,几乎眼睛都还没来得及眨,一道银光就划破空气,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气,新剑竟电光火石间挥了出去,直指身旁的郑启宵!
    郑启宵心下一惊,刚要闪躲,缀着寒光的剑尖就已在距他脖子一寸处停了下来。
    他垂在耳侧的碎发被这不输剑刃锋利的剑气砍断了一小缕,落在了他肩头。
    郑启宵惊诧地看向眼前的柯清怡。
    只见少女一身素白,面戴白纱,虽看不全长相,但可以基本推断出对方不过是在及笄之年左右,眼角上挑,漆黑的瞳仁深处是寒冬的夜晚。虽只能看到少女的半张脸,但郑启宵还是第一时间就觉得对方分外眼熟,不知道是在哪里见过。
    离开慕容府的这两年,他东奔西走,认识了各路形形色色的人,加起来可能有上百号,那么多张面孔,说实话,记起来的确是有点吃力。
    他甚至都快记不清慕容闻渊和慕容静的长相了,只大概记得一个慈祥和蔼,一个天真烂漫。那段记忆于他而言实在是负罪感太强,为了复仇他不得不暂且将之搁浅,以免扰乱心绪,功亏一篑。
    这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将慕容家这事一搁就是一辈子都没重新拿起。
    抢在所有人之前,柯清怡笑着开口道:“不愧是王师傅亲手打造的好剑,用起来也没什么不适之处,这笔银子花得值得。”
    她这一笑,犹如三千桃花开,眉梢染上些许孩子气,使得郑启宵心中的那股熟悉感更加强烈了。
    眼见对方收起剑准备和身边的男子离开,郑启宵鬼使神差般伸手抓了少女细瘦的胳膊,愣了愣,才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顾枕棠皱起了眉头,想要替柯清怡拍开郑启宵的手,然而柯清怡却对他做了个轻轻摇头的动作。
    目光一转,柯清怡看向郑启宵,轻笑一声:“这位公子,你这是在找机会跟妾身搭话吗?”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问法的轻薄,郑启宵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但还是坚持地问道:“我们今天真的是初次相见吗?”
    柯清怡望着他,笑得来眉眼弯弯:“是啊。”
    不过只是两年时间,不过只是隔了层面纱。
    就算郑启宵化成了灰慕容静都能认出他来,但郑启宵却认不出慕容静了。
    也是,谁会将一个无关紧要的死人放在心里呢?
    如是想着,柯清怡面纱下扬起的嘴角,勾上了一抹嘲讽。
    她被郑启宵松开了手,转身亲昵地朝顾枕棠道:“哥,我们回家吧,今天我过生,你可得给我做好吃的。”
    顾枕棠眼底是难以察觉的担忧,但神色始终淡然,他点头道:“好,给你烧肘子吃。”
    之后兄妹两人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地相挽离开了。
    郑启宵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能收回视线。
    熟悉感在心里惊涛拍岸,突然一个浪潮打过来,把一段段尘封的记忆卷上了心岸。
    ——启宵哥!练剑辛苦啦!今天厨房炖了猪蹄,你可要多吃一点哦!
    ——嘿嘿,启宵哥,你练剑的时候真的好认真,我坐在这里都快一个时辰了你都没发现。
    ——启宵哥,今天爹请老师给我上了女工课,我觉得还没有舞枪弄棒来得有意思呢。
    ——快看快看,启宵哥!
    ——启宵哥……
    直到好友拍上自己的肩膀,郑启宵才回过神来,只听林家少主打趣道:“哟启宵,你该不会是对刚才那位白衣姑娘一见钟情了吧!哎,要不要哥帮你打听打听?城里会武功的女子不多,很容易问到的。”
    “不用了。”郑启宵用手摸了摸刚才被剑端指着的地方,那一瞬间他确确实实感觉到了对方浓重的杀意,但对方却并没有真的刺上来,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
    既然只是试试剑而已,与他无冤无仇,又为何会有那么震慑力强烈的杀气?那种感觉实在是太鲜明了,以致于他根本不相信是自己的错觉。
    林家少主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显然是误会了,笑道:“启宵,老实承认吧,是不是动心了?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不过刚才你竟然让人家一小姑娘有机可趁,拿剑指着你的喉咙,也是有点失面子,以后出门在外可得随时持有警惕心啊。”
    郑启宵摇了摇头,神色凝重:“不是的,只是刚才那个姑娘,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啊?”
    郑启宵叹了一口气,话语间不自觉地染上了苦涩:“一个故人。”
    准确而言,是妹妹。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在看到少女与她哥哥结伴离去时才会想起以前的事吧。
    所以才会在时隔两年后头一次想起慕容静,那个与自己有婚约的女孩,就像自己的妹妹一般,仰慕自己、尊敬自己,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先跟他分享,就算他的态度不亲近也将他视作亲人,试图带给他家庭的温暖。
    可是他却间接把她害死了。
    当年在慕容家放的那把大火,是郑启宵始终不敢触碰的往事,若往细节追究,只怕他会崩溃——只是因为他一时的恶念,竟害得那么多人葬身火海,其中或许有照看他多年的嬷嬷,或许有待他友善的管家,或许有跟在他身旁忠心不二的下人,又或许……
    不,这不该是“或许”了,这应该是“一定”了。慕容静所住的厢房离火源处最近,她一向睡眠又好得很,睡着后就很沉,注定在劫难逃,说不定还没来得及醒来,就被残酷的火焰结束了生命。
    这些事情,郑启宵根本不敢细想。
    那日他如入了魔障,拿着夺来的剑,骑上马飞奔而去,把身后越来越亮的火光抛之身后。
    一路上他从未回头。
    明明火是带给人温暖与光明的东西,但那年的大火却是冰冷与黑暗的。
    无论在慕容静还是郑启宵心上,都烙下无法磨灭的阴暗的伤疤。
    回到家后,顾枕棠才问柯清怡,为什么刚刚放过了郑启宵。
    柯清怡取下面纱,脸色稍显疲惫:“有两个原因……枕棠哥,当初我说要报仇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阻止我呢,为什么不说‘冤冤相报何时了’这种大话?”
    顾枕棠答道:“有因必有果。他造成恶因在先,理应承担相应的结果,报仇也好,原谅也罢,都是结果的一种,这取决在于你,两种我都支持。”
    柯清怡眨了眨眼:“枕棠哥,你真适合说这种道理。是的,我的复仇是这样,而郑启宵的复仇也是如此。何逐墨杀了郑启宵的父母,郑启宵又不会原谅他,那么他当然要付出代价,所以我不会去阻止郑启宵的报仇。再过两个月就是武林大会了,我猜郑启宵打算那时候下手,等他的报仇结束后,我再来跟他算清他和我们慕容家之间的血账。”
    顾枕棠问道:“那另一个理由呢?”
    “我还不够强。”柯清怡眼色一沉,“刚才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杀了他,况且他旁边还跟了一个兄弟,一看就是武功不差的人。”
    顾枕棠道:“可是我也在场,我会帮你。”
    柯清怡笑了,但眼神却严肃认真:“不,那就不一样了。枕棠哥,我要亲手打败郑启宵,用慕容家的问心剑法。”
    “我要亲手夺回问心剑,然后把它插在爹爹的坟头。”
    然后给慕容静的仇恨画上句号,解脱少女痛苦的灵魂。
    ☆、第73章 炮灰女配萌萌哒(六)
    两个月后的武林大会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
    备受武林人敬重的现任武林盟主何逐墨被披露出一段黑暗肮脏的往事,在大会上被背负着血海深仇的青年讨还血债,以剑雪耻。而更令世人惊异的是,青年身手了得,竟然在与比自己年长将近三十载的何逐墨的对决中占据上风,最终一击决胜,砍下仇人的头颅,夺得了新一任武林盟主之位。
    赢得万人喝彩的青年名为郑启宵。
    在短短半个月间,这个名字连同这个人不凡的武功,传遍了武林中各个角落,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却很少人知道,那决定胜负的最后一招叫做“腐草化萤”,是慕容家问心剑法第五式。
    无疑,问心剑法是武林中的好剑法,但慕容家为了避免惹是生非,素来行事低调,从不拿看家剑法出来招摇,只有当初的那位出自慕容家的武林盟主,在初步总结完这套剑法后,常在世人面前使用——然而,那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亲眼所见之人早已入土。所以,现如今江湖上流传的有关问心剑法的传说与描述,大多是一辈辈外人更迭流传下来的,其中最靠谱的版本应该是百晓生手上那份了,却也是对一代又一代百晓生传下来的情报总结出来的成果。
    郑启宵没有一次主动提起过问心剑法,只是后来被武林中的元老与长辈询问师从何处、剑法何名时,才淡定自若地回答,曾在莞阳慕容家待过一段时间,与慕容家的当家投缘,便被收作了徒弟,传授了剑法,现已经出师好几年。
    如此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他在慕容家生活学武的七年。
    慕容闻渊对他的恩情,慕容静对他的仰慕,慕容府邸上上下下对他的照顾,都当真如过往云烟一般,轻飘飘的,绊不住他半分脚步。江湖如此之大,天下事如此之多,武林盟主的担子沉重,还有那么多事等着他去做,所以他侥幸般能将这段过去抛诸脑后,暂且不议。
    说得好听一点,倒是以大局为重,值得钦佩。
    但他也从未将这些往事诉诸于人,在原文里,就算是后来与他亲同手足的顾枕棠都不曾知道郑启宵与慕容家的这段渊源。
    如此想来,编制这个华丽的幌子,与其说是为了将这段历史瞒天过海,不如说是用于郑启宵自欺欺人。
    做了错事,心虚在所难免,就算是如今郑启宵做了武林中的英雄,在慕容家失火一事面前,他也永远是胆小的懦夫,甚至像个无助的小孩——一如他十岁那年,瑟缩着躲在屋外的柴火堆后,亲眼看着何逐墨斩杀双亲,高举的刀刃上滴着刺眼的鲜血。
    然而时过境迁,高举血刃的竟成了他自己。
    就算真的有阴曹地府,郑启宵年年焚烧的纸钱也是白烧了。
    没人会愿意收下这单薄而毫无诚意的祭品。
    顾枕棠回家跟柯清怡讲起有关武林大会上的传言时,一直有在留意对方的神色。
    但柯清怡没有任何异常,只是一如既往地笑着,不停地擦拭着手中发亮的长剑,悠悠道:“对了,枕棠哥,说起来我还没给你送我的这把剑取名字呢,用了几个月了都还无名,怪委屈它的。”
    顾枕棠看向她道:“现在取也不迟,你想好了吗?”
    “嗯。”柯清怡握着剑柄,将剑轻微转了转,刀光照得眼底波光粼粼,“就叫它挽歌好了。”
    挽歌者,丧家之乐。
    哀悼亡者之歌。
    这是一把很轻的剑,但这又是一把极沉的剑。
    顾枕棠沉默了几秒,才淡淡道:“你喜欢就好。”
    转眼一年又到了尽头。
    寒冬腊月天也闲不住柯清怡,她跑镇子上跟着一位相识的大婶学着灌香肠做酱肉,在家门口搭起一个架子,一溜串儿挂了一排,晾在外头风干。为了防止不冬眠的野狼从山上跑下来偷食或是手脚不干净的路人顺手牵羊,她把架子建得很高,周围还严严实实砌起了墙,只有借着屋子里的梯子才能够着那高度。
    顾枕棠看到这个画面后,露出了有生以来最接近笑容的表情,连带着语气都活泼起来:“小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在进行什么仪式,拿香肠酱肉做贡品呢。”
    柯清怡哼道:“去去去,不懂就别乱说,等风干好了,保证好吃得让你流口水。”
    顾枕棠弯了弯嘴角,很配合地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柯清怡做是这样做,还真没料到会有人偷香肠,还偷得非常正大光明。
    这天白天顾枕棠进城去置办些年货了,她如往常一般去山上练剑,在大冬天练得浑身是汗、热气腾腾,还没走到家门口,就在不远处看到一个老叫花子怀里兜了满满的香肠,悠悠闲闲地站在围墙前方,而竹架上的干货几乎空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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