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商之转身坐于书案后,道,“方才接到阿彦的来信,草原风雪散去,战事逼近,不能再在范阳耽搁。”
    沈伊算了算日子:“明日正是三十一,后日乃三元之日,如此一来,你们不是得在路上渡过新旧之年了。”
    商之不置可否,冷淡的神色显然表明对他此事的无动于衷。
    沈伊横了他一眼,故作叹息:“就是又辛苦小夭了。”
    商之闻言抬眸,看了看夭绍,在她回望过来时,又将目光淡淡移开,阅览手中帛书。
    “这话是什么意思?”夭绍疑惑。
    沈伊道:“明日你随尚一起回云中如何?虽然我们说好三月去雪山,不过时间还长,何况阿彦也在云中,你不想他麽?”
    “想的。”夭绍想起夜里的梦,自然而然点头。待话一落,心中忽有什么轻轻碎响,似是灵犀触动,昨夜的事她至此时方依稀明白出几分,猛地回眸望向商之。
    商之眉梢微扬,唇边竟浮出一丝笑意,轻声道:“既如此,那今日好好休息。我会通知沐三叔,明早一起上路。”
    夭绍一言不发,定定望着他,商之眉目朗朗,坦然相视。
    “好,一切依你安排。”夭绍一字一字说得轻细而又清晰,眸间却兀起酸痛,转过身,快步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惊马献策
    转眼暮霭霏微,瞑鸦归巢。夜色初至,穿梭雕梁勾檐间的风便已寒得轻易能将人冻个哆嗦。慕容虔与三州刺史叙完正事,返回内庭的途间,望见沈伊白袍如雪,难得地站姿挺拔,负手立在长廊尽头。
    “伯父,”听见脚步声,沈伊回首,含笑施礼,“能否借一步谈话?”
    慕容虔道:“何事?”
    “柔然公主。”沈伊微笑,轻飘飘吐出四个字。
    他的笑意此刻格外婉转,慕容虔皱眉,下意识拢了拢狐裘,只觉长廊外枯叶翻飞沾衣,一缕凉风正灌领而入。愣了片刻,才忽然从那些已然缈缈远去的记忆中发觉,少时他母亲舜华每每恶作剧般后神情便总是如此狡黠而又让人无奈。
    心中涌起一丝惘然,慕容虔默然颔首,抬步朝书房走去。
    入了书房,摒退诸侍女,慕容虔坐于书案后,烛火下,那双素来清冷的紫眸似沾染上了几分暖意,温润如玉。
    “柔然公主如何?”慕容虔启唇道。
    沈伊跪坐案侧,笑道:“她已在一个时辰前出了范阳。”迎着慕容虔一霎冰寒的目光,沈伊叹息,静静开口:“伯父今日突然来范阳,我心中猜想,大概此行不全是因为朝中的旨意,更是因为你知道柔然公主尾随夭绍来了此地。华师伯被困柔然,且受游街之辱,伯父你心中必然愤怒,掳走柔然公主以为筹码,不仅泄气,更可以此要挟柔然女王,是不是?”
    慕容虔一言不发,飘摇的烛光下,神色暗沉。
    室中暖炉流春,沈伊却感觉自己在他的目光下好似慢慢被冰封。一时目光低垂,轻轻笑道:“伯父的侍卫我已派人拦下,也是我通知她急速离城的,伯父……”话音未落,慕容虔已扬袖一掌挥袭向他胸口,怒喝道:“孽障!她的母亲如此辱你华师伯,她在洛都差点伤了彦儿和夭绍的性命,你竟如此放任她离去?!”
    掌风袭至,重锤击胸,沈伊咬牙,顿感五脏间气血翻腾,一缕血丝缓缓溢出唇边。他扬扬眉梢,仍是漫不经心地笑,声音却透着从未有过的虚弱:“伊儿知错,伯父莫气。”
    “为何不避?”慕容虔恨其不争,想到他的母亲,又难免心中懊悔。
    “避开了又如何能消伯父的气?”沈伊抹了抹嘴角血迹,雪白的衣袖染了那团殷红,分外刺眼。他扶着墙壁起身,风清云淡道:“我先出去了。”打开书房门的刹那,身后慕容虔忽然又将他唤住:“为何要放她离开?”
    沈伊沉默半响,无声笑笑,回过头,答道:“我将有事求她,所以先要救她。”
    慕容虔看了他一眼,目色极深,缓缓道:“她是柔然人,与我们鲜卑是世仇,你母亲也是鲜卑人,不要忘记你自己身上那一半鲜卑的血液。若与她纠葛过甚,对谁都不好……”
    沈伊勾唇,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慕容虔一见这样的笑容就头疼,烦躁地挥挥手:“滚!”
    沈伊掩门而出,未走几步,胸口间撕裂般的疼痛已让他倒吸凉气。在院中石桌旁坐下,他揉着胸口,望向左侧。廊外栏杆旁,一袭黑衣萧索。
    沈伊气得笑:“你在这里!也不知道进去帮我说说话?”
    商之唇角微微一扬,丢给他一个玉瓶。
    沈伊倒了粒药丸吞下,含含糊糊道:“别告诉小夭。”
    商之不置可否,举眸望着高处。此刻墨云蔽天,夜色浓深,有飞鹰在暗淡的光影间俯冲而下,停栖在商之身旁的栏杆上。商之俯身拿下它带来的密信,借着书房里透出的灯光阅过。
    “是谁送来了好事?”沈伊没好气道。
    商之收了密信,淡淡一笑:“战马已到子徵的牧场。”
    .
    次日拂晓,晨雾氤氲。夭绍一夜不曾安眠,天色微微露白时便起身下榻,梳洗妥当,去向沈伊辞行。沈伊恹恹卧在榻上,一张面庞煞是雪白,夭绍吃惊:“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我好好地,别咒我,”沈伊微笑,连带几声咳嗽,“昨天和慕容伯父一起,酒喝得多了。”
    他素来千杯不醉,这个借口太烂,夭绍自是不信。又明白他是不愿说实话,夭绍也不勉强,只在一旁用热水沾湿丝帛,敷在沈伊额上。
    见她坐在榻侧不动,沈伊催促道:“你不是要去云中麽?还不启程?”
    夭绍犹豫:“那你……”
    沈伊笑笑,安慰她:“放心,我再睡半日就无碍了。”他握着夭绍的手,又道:“过些日子我会去云中看你。那里战火弥漫,切不可再任性行事,听阿彦的话。”
    “嗯。”
    “去吧。”沈伊阖目,将她的手松开。
    夭绍又望了他片刻,等他呼吸平稳似睡去了,才轻步走出房门。沐奇等在门外,见她出来,递上斗笠。
    心不在焉地走了几步,夭绍忽然驻足停下。
    “三叔,”她垂首片刻,再抬起头时,神情冷静,眼睛里却透着几许茫然,“我坚持留在阿彦身边,不顾众人阻止北上,让阿公和婆婆担心,让许多人挂心,这样……是不是真的太过任性了?”
    沐奇怔了怔,笑道:“我只知道,郡主心中其实不曾想过给任何人添一丝麻烦,所以一直在努力保护着自己,也保护着自己关心的人。”他注视着夭绍,语气认真道:“郡主已经长大了,而且比许多人想象的要更加勇敢聪慧。若不是如此,太后为何敢放手让郡主一人留在北方?”
    夭绍望着沐奇,目光渐渐明亮,一夜未眠的疲色在脸上褪去,唇边的笑意终于有了几分往日的轻松。
    两人出了门庭,只见刺史府外的高墙下停着辆绛紫軿车,车侧环拥着七八名背负弯弓的侍卫,以狼跋为首,皆着玄色斗篷,高坐良驹。
    “郡主。”离歌上前接过两人的包裹。
    四顾寻觅,唯独不见那人身影,夭绍蹙眉,袖间套在貂皮下的手指猛地冰凉。
    沐奇看了她一眼,含笑问离歌:“尚公子呢?”
    “少主在夜间已只身上路,嘱咐我等留下,护送郡主至云中,”离歌道,“这一路上风烈沙狂,骑马多有不便,郡主上车吧,我来驾辇。”
    “不必,”夭绍淡言回拒,吩咐沐奇道,“去牵我们的坐骑来。”
    沐奇应了声,疾步离去。
    离歌心有担忧,皱眉道:“郡主,路上……”
    夭绍并未给他说话的机会,微笑着打断他:“云中事急,诸位皆是鲜卑儿郎,必然归心似箭,夭绍不敢以一人之怠拖累各位。”她横眸扫了眼离歌,霜雾下,那素来明净温柔的目光间已分明存了丝异样的倔犟和冰凉。
    离歌诧舌,忽然恍悟过来是谁惹了她,自是噤声不再语。
    沐奇牵来坐骑,夭绍利落翻上马背,回头看向身后一直沉默未言的黑衣老者:“狼跋族老,劳烦你先行带路。”
    狼跋颔首,目光中微有欣慰,策马当先驰入晨雾中。
    .
    行过涿郡,雾气慢慢散去,日渐晴朗。北上一路多峻山险关,道途难行,待绕过长城至代郡辖界,夕日已残。关外之地,连云衰草,连天晚照,满目空旷无垠。急行了一日,人马疲顿。诸人在道旁寻了僻静处,停马略做歇息。
    沐奇栓好马匹,揣度片刻,轻声询问狼跋:“族老,天色已晚,前方可有驿站?”
    狼跋道:“没有驿站,倒是十里外有座坞堡。堡主是苻景略大人的侄公子,借宿一夜大概无妨。”
    “如此。”沐奇略放了心,这才托起水囊饮了几口解渴。
    沿道而上是处高坡,夭绍牵着马站于坡顶,彤彤霞色披上那袭紫衣,光芒嫣然。只是日暮下那身影太过纤瘦,隐约中透出一丝不堪风吹的孤弱。
    狼跋于坡下望着,忍不住赞叹:“策骑一日未歇,郡主竟不曾抱怨一声,真不似那些寻常的汉家娇女。”
    离歌本安静坐在一旁,闻言回头,几声苦笑。沐奇亦是眉头轻皱,心下默默思量了一会,掠身上了山坡,走到夭绍身侧:“郡主要不要喝些水?”
    夭绍摇头,目光定定望着远方。
    沐奇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这才见远处沙尘滚滚、黄土漫天。先前他在山坡底下还不觉风大,此刻上了坡,方领会到苍茫荒野间的寒风是如何地猛烈粗犷。掠过耳畔的风声更是霸道异常,这样的震天咆哮声恰如万马奔腾、山河崩裂,激烈得让他一霎似置身战场的错觉。
    长风将沙土拂至面前,沐奇遮袖挡脸,这一瞬间,依稀听闻身旁夭绍发出一声惊叹。
    感觉风势稍减,沐奇放下衣袖,睁眼的刹那,骤有无数纷沓的马蹄自烟尘下奔涌入目。沐奇震惊,唯见数里外草原辽阔,几千骏骑恣意横驰在天地间,势如滔河卷浪,景象之壮观,令人瞠目结舌。
    耳畔狂烈的风声多半源于此处,沐奇了悟,想起狼跋方才的话,举眸眺望,果然见西北方有堡垒隐于青云之下。不由笑了笑,对夭绍道:“不远处是苻公子的牧场,这些想必都是他的马。”
    夭绍微微动容:“苻子徵?”――符子绯口中常提及的那位久居边塞的兄长,亦是天下最负盛名的马商,她不想知道也难。
    沐奇点头:“正是。”
    奔跑于马群最前处的是匹颜如赤火的骏马,长啸似龙,神采烈烈,端姿马中之王。夭绍暗暗称奇,目光一路追随着赤马。忽然间有黑影流线般划过草原,迅若惊鸿,自一匹急速前冲的马上点足掠起,落于那匹赤焰烈马的背上。
    夭绍望着那袭黑衣,神色怔忡,许久,方抬手撩开斗笠上的轻纱――风声中似乎传来一缕极清幽的音线,她凝眸望着黑衣男子系于腰间的一抹莹翠,像是能望见寒风穿过笛管间的缥缈。
    “尚公子?”沐奇望见那驯马的黑衣男子,也是讶异。
    “是少主。”
    身旁有人接话,沐奇转目,不知离歌与狼跋何时也上了坡顶。再回头看夭绍,只见她面容平静如水,似是无动于衷的淡然。
    草原上风沙缭绕,那赤马烈性枭桀,十分难驯,一瞬嘶吼跃足,一瞬又直身而立,势要将背上男子甩下的狂傲。黑衣男子双臂紧提马缰,不动如山,费力良久,才稍稍安稳了赤马的情绪。而赤马只温顺了一时,又在遽然间将马蹄撒开,背着黑衣男子猛驰入风沙中,眨眼便远离了身后的泱泱马群。
    “少主!”离歌失声唤出,身旁陡起一声马鸣,惊讶回望,只见紫袍飘起,夭绍用力甩下马鞭,策马冲下山坡。
    “郡主!”沐奇与狼跋俱是大惊,一眨眼,夭绍早已连人带马隐没于漫天的烟尘中。这时再回头牵马去追赶已然来不及,坡顶三人进退维谷,眼睁睁地望着那道紫影扬长而去。
    夭绍急驰许久,沙尘远去,碧天枯草。在霞光沉没的尽头,终于看到那匹停歇卧地的赤马。
    想是方才一番较量太过耗力,赤马匍匐草丛间,哼哧喘气。炯亮似火焰燃烧的双目已经低低垂落,望向立于身旁的黑衣男子时,露出了俯首称臣般的谦恭。
    商之屈膝蹲下,抚了抚它的脖颈。身后传来缓缓而行的马蹄声,他回眸,微怔片刻,慢慢站起身。
    夕阳落尽,天色暗淡。苍原间的长风轻烟模糊了那俊美明晰的五官,也让他此刻的神情一样朦胧不可辨。隔着面前的紫纱,夭绍只望见那人黑衣颀长,宽袖飘飘。她驱马至他面前,望着他额角不断滴落的汗珠,默然递出一方丝帕。
    商之静默不动,而他面前的素手更是一如他内心的执着,亦僵持着毫不缩退。他心中叹息,抬起双目。寒风卷起夭绍斗笠上的轻纱,最后一道霞彩浸入她的眼眸,黑色的瞳仁似晶玉般璀璨。
    这双眼睛明亮如此,商之自觉无法与之对视,移落目光,接过丝帕随意放入袖中,转身牵起马,淡淡开了口:“何故这般赶路?”
    “你呢?”夭绍反问。
    商之哑然一笑,跃身上马。
    “走吧。”他轻轻道了句,也不再看她,当先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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