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许久,终于找着了自己所要的东西,白衣人眉飞色舞,将那卷帛书塞入袖中,再度小心翼翼摸至门边。手指刚碰触到门扇,竟闻室中火石声“嚓”地一响,眼前骤有烛光亮起,将他偷偷摸摸的狼狈模样照得无处可遁。
    白衣人吃惊回首,望着静静坐于书案后的青衣男子,笑得勉强:“澜辰,你何时来的?”
    云憬扬眉,目光瞥过他藏着帛书的衣袖,笑颜静谧。
    沈伊卷起衣袖,轻咳两声:“听闻这次北帝大婚宴上将以宫酿赤雪醇招待宾客,钟叔说云阁也收到了大婚的请柬,我是想――”
    他只管唠唠叨叨转移话题,云憬听得不耐,猛自案边玉匣中拈起两粒棋子甩出。遽然扑面的两道细芒煞是锋锐,沈伊下意识地扬手去挡,岂知棋子势道下落,嘶然一声划破了他的衣袖,一卷帛书从中掉出,落在地上。
    烛光明朗,照得卷帛封印之处“漠北雪山图志”六字清晰入目。
    沈伊看了一眼云憬,不再装腔作势,叹道:“早知道一切都瞒不过你,不过,你的一切就能都瞒得了我么?”
    云憬淡然看了看他,不置是否,起身离案,弯腰拾起地上的帛书。
    “你是阿彦。”沈伊轻声道。
    云憬脚下猛地一滞,不觉身体僵硬。
    此言一出,沈伊倒显得冷静从容起来,坐去书案一侧软毡上,缓缓道:“其实我早就开始怀疑,不过直到上次在邺都采衣楼时我才肯定。尚所言你身上的毒,想必还是当年因小夭无意之过而中的雪魂之毒,是不是?”
    云憬转过身,冷冷望着他。
    “你不必再伪装了,”沈伊微笑道,“我知道你这八年为何一直瞒着我,我也知道你其实并不想我掺和这些事,只不过――”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以异常端肃的神色认真道:“无论当年我祖上做错了什么,无论沈氏与郗氏宿仇几深,这些都并非是我愿去雪山寻找雪魂花的真实原因。先辈们的恩恩怨怨早已说不清,如今我想帮你,只因为你是我的兄弟,彼此的痛和难从我们相识之始就是感同身受的。我们之间不需论恩仇,不需论亏欠,只论情义。你如今在洛都与尚谋划着什么我心知肚明,这种境况下,你必然没有时间去寻雪魂花。我本就是世间闲人,为你去一趟雪山无论如何都是应该。”
    云憬默然望着他,良久,才走到书案前,提笔写道:“雪山路途遥远,地势险恶,尚与我在那里寻找三年都无果,如今你去了又有何用?更何况现在北疆遍地战火,要去雪山谈何容易?不要胡闹了。”
    “什么胡闹?”沈伊满不在乎地一笑,“你们找不到雪魂花自是你们的事,我不去亲自找一找,一世也无法死心。北疆战火虽猛,怕是还祸及不到我身上,你放心。”
    云憬提了笔还要再劝说,沈伊却趁他分心之际再度夺回地图,藏至怀中,就此起身离开,留下话道:“北帝大婚后,待我母亲回了邺都,我便北上雪山。”
    他言辞利落,走得更是潇洒,岂料刚打开门,视线触及台阶下怔立的紫衣少女,顿时一个激灵。
    “夭绍,”沈伊惊喜难定,“你怎么来了?”
    夭绍不语。她的面容隐在帷帽轻纱之后,沈伊只依稀可见那双眸间莹莹闪烁的泪光,不觉一愣,再回头看一眼房中面色苍白的云憬,轻轻叹气:“小夭,你来多久了?”
    “不久,”夭绍微微含笑,“恰目睹了你为贼被抓的经过。”
    沈伊讪讪得说不出话,夭绍深深吸了口气,缓步走上台阶,轻声道:“我有话要问他,伊哥哥你……”
    这两人相对时生出的风潮涌动让沈伊早已难忍,忙道:“我先走,你们聊。”闪身门外,将夭绍推入室中,关门的刹那,但见云憬长眉紧紧拧起,冰寒的双目映照烛火,看似冷漠无情,眸底深处却又分明透着难以褪却的慌乱。
    隐忍再好,到底还是藏不住心底那一如往昔的眷恋。
    沈伊不禁失笑,心中却是一阵恍惚的怅然,一时魂不守舍地下了台阶,长长叹息几声后,转身时,却见修竹旁不知何时站着一位黑衣男子。
    “尚?”他似悟到了什么,扭头看看书房,“是你告诉小夭的?”
    商之摇头:“是她自己发现的。”
    “她自己发现的?”沈伊有些糊涂。
    为免打扰到书房二人的谈话,沈伊与商之远离竹林,来到池边亭阁。栏杆下一泓深沉池水波色漪漪,水光粼闪变迁,恰如两人难以平定的思绪。一时各腹心事,静默无言,直待听闻空中骤起的飞鹰低啸,商之才微微伸臂,宋玉笛的光华划过夜色,飞鹰迅速坠落,停在栏杆上。
    沈伊见那飞鹰一身黑羽,眸湛精光,煞是威猛不凡,羡慕道:“这鹰好神气,物似主人形,可是拓拔轩的鹰?”
    “是。”商之皱起眉,似乎对飞鹰的突如其来有些讶异,取过苍鹰带来的密函,借着月光阅罢,神色渐渐凝重。
    沈伊忍不住问道:“何事?”
    商之道:“北疆之乱的战火已波及鲜卑草原。”
    沈伊闻言疑惑:“可子野告诉我,那长靖公主离开云中时已与拓跋轩订了休战的盟约。”
    “非柔然,”商之话语冰凉,“这次是匈奴。”
    “怎么会?”沈伊吃惊,“自十三年前你父亲在塞北草原大败了匈奴了之后,北胡人不是从此再不敢染指云中?”
    “可父亲已经去逝八年了,”商之苦笑,“所谓余威,时间越久越趋平淡,终有消失的一日。更何况当年鲜卑众部被北朝驱逐,受创甚重,曾经横扫漠北的鲜卑铁骑早已不存当年的雄风了。”
    沈伊沉默下来,半晌才轻声道:“形势要紧不要紧?”
    “目前还是小范围的试探,匈奴军大部仍被柔然牵制着,拓跋轩一人足够应付,”商之沉思道,“只是这次匈奴突然加兵鲜卑,一来固然有关过往旧仇,二来,怕也是和如今的朝局有关,看来是有人想方设法地铁了心要牵绊住义父的手脚――如若如此,那……”
    商之蓦然住口不言,目中却勃起凌厉肃杀之意。
    沈伊顺着他的言下之意思忖,道:“难道这次北疆之乱中柔然不过是个幌子,而匈奴的真正目的却是鲜卑?”
    商之将掌中丝绡揉着碎屑,淡淡道:“看来等陛下大婚后,我必须回趟云中。”
    沈伊笑道:“正好,我与你同路。本要去雪山,不过难得北上一次,还是先去云中会一会拓跋轩再说。”
    商之看他一眼,摇摇头:“鲜卑的事与你――”
    “与我无关么?”沈伊没好气道,“你不妨说你不认识我了当。我母亲可是鲜卑人,而且既认识了你们,就早知道这些烦心的事躲也躲不过。我认命了,你还不认命?”
    商之望着他许久,唇角微起笑意,不再言语。
    沈伊最不惯这样的目光,摇头晃脑故作姿态,一时又望向竹林之后的书房——原先隐隐透过竹林可见的微弱烛光此刻已不再,青竹深处,暗色湮没。
    “不知道那二人谈得怎么样了?”他轻声喃喃。
    商之垂眸望着一池波光,微笑无声。
    自沈伊关门走后,书房里二人静对,空余漫长的沉寂。有夜风乍自竹林间袭卷而来,拂开虚掩的窗扇,吹灭飘摇挣扎的烛光。
    明灭不定的光影一瞬不见,黑暗突如其来,倒给夭绍添了几分胆量。她摘下帷帽,轻步靠近那人身前,柔声道:“我该叫你什么?”
    他默然不答。
    她微笑:“阿彦。”心头萦转千万遍的名字一旦唤出,颤微失调,毫不成音。
    温暖的气息近在身前,他却摒住呼吸,慢慢退后。
    “阿彦,阿彦,”她复又轻轻出声,“你回来了吗?”
    久违的呼唤一遍遍入耳,直直沉入他的心底。她的声音柔和清雅如斯,却再不闻幼时的痴缠娇憨,他听着,愈发觉得那悲入骨髓的惨淡,于是不由自主地,想要逃避——她终究还是知道了,但如今的自己,还能无动于衷地面对她、陪伴她么?
    郗彦垂眸,冷静下来的目光静静落在夭绍的脸庞上。
    月华如丝丝白练,驱散了眼前黑暗,他清楚地望见,夭绍正微笑着望着他,双眸间却是泪雾弥漫。
    “阿彦,你为什么不理我?”她努力压抑着哽咽的声音,问他,“你回来了吗?”
    呼唤中含带几分嗔怪、几分期许,压着满满的血泪,抵受着万千的折磨。她站在他面前,祈求他的回答。
    她心中其实是万分欢喜的,因为他还活着,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比起八年的思念无望,这样的真实给了她太多的安慰。可是再想起这八年他所承受的孤苦和悲痛,想起他身上的毒,想起他的哑然无声――她的心,便又疼得几近刀绞。这样的八年,她本该与他一路相互扶持、共同进退,然而她却离他千里之遥,独自无忧地成长,剩留他活在仇恨与黑暗之中,她是何其地残忍?
    “阿彦,对不起。”煎熬至这一刻,夭绍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你对不起什么?郗彦茫然。
    终究还是要回去吗?他在这一刻竟屈服于心底最深处的不舍,无声地叹息,伸手触摸她的眉眼。
    她已长大,少时清秀可人的面容如今更是出尘的静美。他指尖流连,不想舍弃。她的泪水顺着他的指间簌簌落下,温热湿润,浸沉入他的血脉。
    他懵然感受着,直到那双美目中泪雾落尽,将她的眼神如此明明白白地映入他的眸中——那是一如既往温柔,却又自然而然地多出了几分毅然的执着和坚定。
    一想到这样的目光下将选择的道路,郗彦心凉彻底,抚摸在她面颊上的手亦慢慢僵冷。
    既无将来,何苦牵绊。无论她是为了愧疚还是其他,今日的自己空留一身病体,剩余的生命里唯见漫漫黑夜、满途荆棘,如今的苦,将来的痛,自己独自承受本已足够。
    念及此处,郗彦目光愈见冰凉冷硬。他侧过身,手在衣袖下轻轻握紧,那掌心所沾的寒凉湿润,尽是她的泪。
    浮生命运非得要逼迫两人至此,相守不能,相忘不能,狠心的退却抑或试探的前行,原来都是不堪忍受的撕心裂肺。
    淡凉的月光下,郗彦静伫不动的身影僵似石化,夭绍轻轻握住他的手,掌下所触冰冷一片,毫无活人的温度。她心惊心凉,这才知道,眼前的人对她而言,虽是触手可碰,却已是生死之隔也难以匹及的遥远。她如今能做的,或许只默默地凝望,静静地守候。
    郗彦慢慢转过身,挣脱开她的手指,关上窗扇,重新燃起了烛光。
    “你有话问我?”夭绍轻声问。
    郗彦颔首,面色已如常淡然。他在书案后坐下,提笔蘸墨,刚要落字,夭绍却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她坐去他身旁,自袖中拿出昨夜在行宫收到的神秘卷帛:“有人给我密信,因为这个,我才认定你是阿彦的。”
    郗彦看着帛书上的字,眉梢淡淡一扬,目中微起欣慰之色。
    “少卿才是憬哥哥,”夭绍道,“当初我中了雪魂之毒昏迷多日,世事不知,醒来之后别人告诉我说郗家少公子郗彦逃出天牢,湘东王萧璋奉旨追捕,至怒江之畔时将其就地正法……如今想来,当年萧璋追杀的应该是憬哥哥,对吗?”
    郗彦苦涩一笑,轻轻点头。
    “原来我竟是一直误会了大舅父,他该是把憬哥哥当作你救下的,”夭绍心中涩然,想起萧少卿方才醉酒的颓唐,又道,“憬哥哥不知何故失了八年前的记忆,一时怕是不能接受这般离奇的事,我们不要太过于逼着他。”
    郗彦不置可否,默然片刻,将手中帛书凑近灯火,对着那龙飞凤舞般的潦草字迹研究半晌,微微皱眉。
    夭绍忍不住问:“我未看清送信之人的模样,你有头绪么?”
    郗彦摇了摇头,卷起帛书,放在一旁。
    一时两人又是沉默,夭绍迟疑了许久,艰难出声道:“阿彦,当初……是因我之过让你我二人都中了雪魂之毒。可宫中藏有的唯一一朵雪魂花却被婆婆用来救我的命,你如今又找不到解毒之药,不知道我的血可不可以……”
    如此荒唐!郗彦闻言恼火不已,横眸冷冷盯着她。
    夭绍被他深厉的目光看得瑟瑟一颤,轻抿了唇角,低声道:“我只是想救你。”
    郗彦满心无奈,既感她的痴,又不忍她这份近乎怯怕的担忧,伸出手臂,想要如年少时一般,将不安慌乱的她轻轻抱入怀中。然而手臂刚抬,却又止住。
    夭绍望着他慢慢垂落的衣袖,愣了一瞬,怔怔流下泪来。
    夜过子时,洛都万籁俱寂。
    城北的宫阙灯火暗淡,广袤的殿宇沉寂在浓浓夜间,如同被黑色浪潮覆没。昭庆殿暖阁里,舜华写就回禀沈太后的密信,不顾身心疲倦,起身再一次去夭绍的寝殿探望,岂料入目仍是一殿空寂,不见人影。
    这丫头怎么如此不知分寸?舜华蹙眉,心中又恼又忧。
    掩了殿门转身之际,见一旁萧少卿的殿阁里灯烛依然高照,想了想,移步走过去。推门入殿,扑面而闻一股浓烈薰人的酒气。
    舜华双眉蹙得更深,转眸只见殿侧窗扇大开,萧少卿站在窗旁,如此寒冷的冬夜,他却未着狐裘,一袭银色长袍,衣襟微微敞开,面色潮红异样。
    舜华忙出殿唤来侍女去煮醒酒茶,又将榻上的狐裘披在萧少卿肩上,关上窗扇,责道:“怎么一个人喝这么多酒?夭绍呢?”
    “想必是去了采衣楼吧。”萧少卿话语淡淡,唇边笑意微寒苦意。
    采衣楼?舜华有些了悟,望了他一会,不动声色道:“说起采衣楼我倒想起一事,剡郡云氏族长的夫人是我的旧识,她极善医道,许对你的失忆之症有痊愈的办法。”
    萧少卿转过头,双眸透澈深远,一霎竟不带丝毫酒意。
    舜华微笑道:“过几日云濛和他夫人会来洛都,你若有意,我可以为你引见。”
    萧少卿阖起双眸,揉按着额角,半晌轻轻一笑:“见见也好,有劳姑姑。”
    作者有话要说:
    ☆、月华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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