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你去吧。”
    柏怜青朝她摆了摆手。
    女弟子如蒙大赦,赶紧走了,而那老翁抬起来一双眼,站在阶上看向那些在这洞府中来回的男女弟子,这些人偶尔会相互低语几句,虽然声音不大,但老翁眉心还是拧出来一个“川”字:“我记得紫鳞山中有个止语的规矩。”
    “哎哟雍老,那都是从前的老黄历了。”
    柏怜青一手叉着腰,捂嘴笑了一声:“咱们这位小山主说了,咱们紫鳞山不是寺庙,山中弟子也不是什么和尚尼姑的,用不着修什么闭口禅。”
    雍老脸色有些沉,换了一位不姓程的山主之后,紫鳞山这幽深而阴暗的洞府便好似少了几分从前的压抑,阴冷,那些护山弟子不再止语,因而这掏空了一整座山而建成的洞府里竟然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充斥着死寂。
    但这是不应该的。
    “若无森严的规矩,又何以树立绝对的威严?”雍老想,这新任山主果然是个才只有十几岁的娃娃,她还不懂程氏世代相传的山规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过是一个止语的规矩,小山主又没把山规逐条废止,雍老您何必……”
    柏怜青本是笑吟吟的,但见雍老板着脸盯住她,她一下没了声音,干脆收起来自己最熟练的那副勾栏式样,挺胸抬头,背着手转身,清了清嗓子:“您跟我进来吧。”
    中山殿后面就是龙像洞,雍老有很多年没来过了,他在洞中站定,视线顺着垂落的长幔往上,烛火点缀在山壁缝隙中,如盘旋的龙尾。
    第十二层,是紫鳞山中人籍册所在,亦是程氏历代殉葬者的灵位所在。
    洞中无风,而长幔忽动,雍老耳力敏锐,他目光往上一睃,一道紫衣身影从幽深而神秘的第十二层一跃而下,双足擦过长幔,她身姿轻盈,飘然而落。
    雍老最先看清的,是她腰间雪亮的银色腰链,一双短刀一左一右在她腰侧,她乌黑的发髻间只有一根珍珠银簪作饰,那副眉目有一种浸润山雪的艳丽。
    “小山主,您今日怎么想起来去祭拜紫鳞山先祖了?”
    柏怜青走过去,笑眯眯地问。
    “改了他们的规矩,上两炷香,就算跟他们说声抱歉了。”细柳先瞥了她一眼,随后目光落在那须子很长的老翁身上。
    “紫鳞山的规矩,却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雍老对上她的目光。
    这一刻,龙像洞中死一般的寂静,柏怜青动了一下眼珠,干笑起来:“小山主,这位便是雍老,他之前在……”
    “在汀州。”
    细柳接过她的话,仍盯着雍老:“汀州分堂的堂主杨雍。”
    四目相视,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柏怜青的脸快木了,她正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该说点什么才能改变这诡异的氛围,却不想,杨雍先俯身抱拳,打破死寂:“杨雍拜见山主。”
    柏怜青愣了。
    “我改了止语的规矩,你似乎很不满?”
    细柳冷不丁地问他。
    杨雍面不改色:“属下不敢,但山主今日改止语,难说将来又会不会再改其它什么规矩,紫鳞山立身于世,传承下来的何止是这个山主的位子?规矩,也是传承的一部分,程氏的规矩,不能改。”
    细柳听了,点点头:“你说得对。”
    杨雍没料想到这位小山主竟然这么听劝,他紧绷的面皮一松,却又听见她说道:“我的确不止想改止语这么一个规矩,只是这多少对程氏祖宗们有点不敬,他们在九泉之下有多生气我不知道,但我多上几炷香,慢慢来,他们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柏怜青很难形容在听到小山主这番话后的杨雍的那副脸色,那松弛褶皱的面皮一抽一抽的,活像是老树皮要掉下来了似的。
    杨雍一个眼风扫过来,柏怜青立即领会他是在问她怎么连一句规劝也没有,她眼观鼻鼻观心,一双眼睛这看看那看看,总之就是不看杨雍那张僵硬的老脸。
    从龙像洞中出来,细柳回到了她住的那间石室里,柏怜青跟了过来:“小山主,您真的没忘吧?”
    细柳在梳妆台坐下,闻言一顿,但很快,她抬起眼帘:“什么?”
    “雍老啊,您在这间石室里醒过来的那日我就跟您说过了,前山主令我升任左护法,那雍老则是右护法,他是紫鳞山的老人了……”
    说到这儿,柏怜青故作神秘地放低声音:“他从前虽是汀州分堂的堂主,却也是在先帝那儿做过事的,所以他才有这样的派头,我都不敢得罪他。”
    细柳用帕子擦拭着发尾沾到的香灰,好似漫不经心:“这些我都记得,今日我好像把他鼻子气歪了。”
    柏怜青想了想方才的情形:“若论他的脾性,他若不服您,是不会好好施礼承认您是山主的,他明明并不赞同您改了山规,但刚刚还是叫您山主了。”
    若依照柏怜青所言,杨雍应该是个高傲的老头,细柳今日也看到了他表露出的不满,但他却又很知道克制自己的言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说过,他武功虽然不怎么样,但做事却从没出过错,紫鳞山给叛徒下的追杀令一般都会到他手里,哪怕天涯海角,他亦能循着蛛丝马迹找出人来斩草除根。”
    “的确如此啊小山主,他那双眼睛啊,毒得很!”
    柏怜青在旁感叹道:“只要是他想找的人,谁也别想逃过他的眼睛。”
    “你还说过,他对先帝很忠心。”
    “是啊,他在汀州多年,好些事连前山主都不知道,那些事是前山主都不可以碰的,只有先帝直接命令,前山主才不会过问。”
    “那也就是说,”
    细柳垂眼看着发尾,上面一点香灰也没有了,“他对如今这位陛下也本该同样忠心才是。”
    “那是自然。”
    柏怜青不假思索:“咱们这位陛下不是总想着要那个姓陈的老家伙插手紫鳞山吗?他不放心您,就想着要那个姓陈的来名正言顺地监视您,您始终不松口,而今雍老一来,陛下想必会觉得雍老也算是一双好眼睛,姓陈的插不插手,估计也不重要了。”
    细柳扔下帕子,淡声道,“忠心若能分两半,便不叫忠心了,我不但弄丢一个姓花的准皇后,还暗地里动用紫鳞山的势力阻挠东厂知鉴司追查她的下落,在他看来,这已然违背紫鳞山拱卫皇室的忠心,他对此绝不会无动于衷。”
    柏怜青怔了一下,神情陡变:“小山主,您是说雍老他也许知道您故意放走花小姐的事?不对啊,他如果知道的话,那陛下应该也知道了,怎么还……”
    “你不是说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那双眼睛吗?”
    细柳意味深长道:“他若真的有所察觉,那么出于忠心,他一定会告诉陛下,而如今这位陛下若真的知道了什么,他是绝不会错过任何向我发难得机会的,也就是说,这杨雍有一份不可告人的私心。”
    “……他能有什么私心?他为什么愿意隐瞒花小姐的下落?”
    柏怜青实在想不明白。
    细柳神情淡漠:“他应该感谢自己的那份私心,否则他一定到不了燕京。”
    柏怜青看向梳妆台上那面铜镜中,这一刻,她在镜中细柳那双眼中感受到了一分严寒杀意,柏怜青心神一凛,她忽然恍悟,杨雍去年在雍州遇袭,受了重伤,若非如此,杨雍不会到此时才来燕京。
    那原来是细柳的警告,杨雍可以忠于先帝,而今紫鳞山一朝换了主人,他则必须要学会先忠于紫鳞山。
    若杨雍心有犹疑,细柳绝不会留着这个祸患。
    柏怜青知道,细柳其实在任何事上都从不儿戏,无论是止语的山规,还是对杨雍的杀心,她始终保有自己的那份敏锐与冷静,她沉默地担起来紫鳞山主的责任,不动声色地收拢杨雍在汀州的势力,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敲打各地分堂堂主,厘清他们的实力,掌控他们的命脉,逼着他们臣服于她这位新任山主,按灭那些浮动的人心。
    杨雍因为先帝的器重而有了很多依附他的根须,他算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重要难题,这一年时间细柳与他的博弈都被其他各部分堂看在眼里,而今杨雍身至紫鳞山,便是他在向新任山主低头。
    柏怜青没有想到,原来一开始这位小山主便是对杨雍动了杀心的,一颗忠心不能分成两半花,杨雍要么只能忠于她,要么只能死。
    “我还总担心您把底下分堂的事给忘了,”
    柏怜青叹了口气,“我还琢磨着要不要给您准备一个小册子在身上,就像您以前那样……”
    柏怜青惊觉失言,骤然收声。
    细柳抬起来一双眼睛,在镜中凝视她:“小册子?”
    “……啊。”
    柏怜青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细柳端起来一旁的那碗冷茶,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带了几分审视:“我以前有随身带一个小册子的习惯?”
    “……啊。”
    柏怜青干巴巴地应。
    细柳看着她:“那我以前那个小册子呢?我怎么从没看到过它?”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柏怜青额头隐有细汗:“您自己的东西,我……哪敢碰呢?”
    这话说来,她实在心虚得很,但前山主的交代她又不能不听。
    “是吗?”
    细柳仿佛只是随口问一声,她并不在这件事上纠结太多,柏怜青见此终于暗自松了一口气,很快找了个借口退出去。
    石室中静了下来,细柳松了发髻,长发如瀑垂落,打开桌面上的匣子,将簪子随手扔了进去,融融烛火照得铜镜泛光。
    细柳临镜而坐,面无表情地直视镜子中的那个自己。
    铜镜里映着近前那只打开的匣子,朱红衬布映照其中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烛火的光影在玉石上闪烁,隐约照见它一双耷拉着的长耳。
    天色彻底黑透了,夜风还算凉爽,宫中四处早就燃起来宫灯,万极殿中,姜寰沉着脸坐在御案后,几步阶梯底下,身为首辅的郑鹜站在那里,拱手说道:“陛下,眼下最重要的已不是韦添裕所犯之罪。”
    姜寰看着他:“你说,还有什么更重要?”
    “民愤。”
    郑鹜轻吐两字,随即抬起来一双眼睛:“陛下可还记得江州蝗灾一事?天灾被当地乡绅做成了人祸,以至于江州沦为死城,剩下多少饿狠了的百姓因此而憎恨朝廷,成为反贼?如今我大燕已是内忧外患,大将军谭应鲲还在边境抵御达塔人的进犯,而我大燕境内又有多少地方因为这样的天灾或者人祸而催生出造反的百姓……”
    “那些暴民真是胆大包天!”
    姜寰一手拍在案上:“他们难,朝廷就不难吗?”
    郑鹜拱手:“陛下,江州一事才过去多久,罗州又出了这样的事,如今百姓都称那韦添裕是怙恶不悛的屠夫,韦添裕对上蒙蔽君父,对下屠戮百姓,而他又是您亲自任命的平叛钦差,而今民愤已起,若不加以安抚,恐怕只会让更多百姓对朝廷失望。”
    “怎么?你想说朕识人不清吗?”
    姜寰冷笑。
    郑鹜面色不改,沉稳道:“臣不敢,您对韦添裕其人寄予厚望,让他去罗州本为平叛,谁知此人欺上瞒下,有负圣恩,招致罗州祸患根深,他韦添裕一手造成如此恶果,连累朝廷,甚至陛下您为民愤所扰,实在罪无可恕!”
    最初平叛罗州的人选经内阁议定后由吏部侍郎冯玉典呈上最终结果,但姜寰当时并不满意,与其说是不满意,不如说,逆贼姜变的逃脱,以及花氏的神秘失踪都在这位年轻的永嘉皇帝心中扎下了深刺,他始终怀疑朝廷里或有人存有异心,为此,他登基至今已将朝堂清洗过两回,但这显然还不够,他还要亲手培植自己的亲信,在阁臣面前真正树立自己这位新帝的威严,韦添裕便是姜寰选中的第一个人。
    哪知道这第一个人就出了这样大的乱子。
    郑鹜避开姜寰的话锋,只谈韦添裕其人辜负朝廷,辜负圣恩,的确令姜寰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一点,他道:“韦添裕那个窝囊废该如何治罪,都由你去办。”
    “陛下,这恐怕还不够。”
    郑鹜俯身说道。
    姜寰抬起眼皮:“什么不够?”
    “既然有罚,那必然也要有赏,陆雨梧在密光州戳穿了达塔人绕后火烧我军粮草的诡计,又领着密光州人在丹岩天险附近与达塔人对峙九日,此事如今已是沸沸扬扬。”
    郑鹜说道。
    姜寰语气看似平淡:“你果然是来为你那个好学生求情的。”
    “陛下。”
    郑鹜抬起脸来,神情肃正:“臣若要为他求情,当初他流放密光州之前,臣便该在此跪求圣恩,臣今日不为任何人求情,辅佐您,是先帝临终嘱托,臣未有一日敢忘怀,而今大燕内外不安,若罗州一案赏罚不明,恐难平民愤,何况前首辅陆证生前无罪,死后亦得先帝钦赐碑文,准以王侯之礼厚葬,而今修内令仍在,其孙却身负流放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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