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元殿值夜的宫人侍立在殿外,透过朱红雕花窗,他们看到里面灯烛长明,几乎亮如白昼,他们早已见怪不怪了。
    自新帝登基,住进干元殿之后,每晚殿中皆是如此,有一夜值夜的宫人没能及时续上烛火,新帝当夜便大发雷霆,那司礼监掌印太监刘吉当场便处置了那些个宫人,听说,都是在昭华门外杖毙的。
    自那以后,干元殿中的宫人战战兢兢,无人敢在值夜的时候有一刻分神。
    殿内的宫人轻手轻脚地剪着烛芯,而龙榻上的姜寰却忽然呼吸声重,他陷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也不知道何时飘来一片雾,时浓时淡。
    忽然间,那雾气开始凝聚成一副人的躯体,那个人有一副与他相似的眉眼,蓄着青黑的胡须,金冠玉带,一身衮龙袍服。
    他用一双温和的眼凝视着姜寰:“寰弟,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那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坐上这龙椅,你习惯吗?”
    姜寰猛然睁开双眼,他一下坐起身,大喊:“刘吉!刘吉!”
    殿中宫人一时肝胆俱寒,齐齐伏跪下去,那刘吉本在偏殿的值房当中,闻讯便赶紧过来,进了内殿却发现姜寰坐在龙床上,正一手摸着自己的脸发呆。
    “……陛下?”
    刘吉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姜寰像是反应了好一会儿,脸上扭曲,说不清是惊惧还是愤怒:“朕不要住在干元殿了……”
    迁寝殿并非是三两日就能迁的,自夜半噩梦过后,姜寰再没睡下,天才濛濛亮的时候,刘吉将一个人领进殿里来。
    此人赫然正是陈宗贤,因为怕冲撞了圣上,故而他以长巾遮了脸,他俯身跪下去:“陈宗贤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起来吧。”
    姜寰淡淡道。
    陈宗贤恭谨地站起身来,抬起头来,只见姜寰眼下青黑,脸色十分不好,他便立即关切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姜寰隔了片刻,才道:“朕梦到了一些从前的事。”
    陈宗贤身形一顿,眼底波澜微动,很快,他俯身道:“陛下如今贵为天子,早没什么好怕的了。”
    而后他又忽然道:“陛下可还记得沈芝璞?”
    姜寰的脸色明显有了些变化,他盯住陈宗贤:“怎么?”
    “陛下莫忧,”
    陈宗贤这才说道,“当年之事本就万无一失,只是您也许不知,那沈芝璞还有一个孩子,因为那孩子年纪很小,臣当时将他送到了一个隐秘山门中,那山门叫做紫鳞山,也因此,臣如今得到了一些消息……”
    姜寰听到“紫鳞山”这三字便神情晦暗,他目光幽幽落在陈宗贤身上。
    “说紫鳞山并非江湖门派,故而在江湖不显,它实则是先帝爷手中的一样东西,”陈宗贤面对着这位年轻的帝王的打量,他沉声道,“臣虽不知此消息是真是假,却实在担心紫鳞山若真是先帝爷的东西,那玉海棠……可有好好教到您的手里?”
    殿中一片寂静,姜寰眼底幽冷的神情慢慢地缓和了一点,他嘴唇微勾:“陈卿原来是怕人蒙蔽朕啊。”
    陈宗贤垂首。
    “沈芝璞的儿子到底也算有点用,朕便不怪你留着他的性命了,”姜寰一手搁在龙椅扶手上,抬起下颌,“你既知道了紫鳞山,那么朕就告诉你,这东西先帝早交给了朕,只是……”
    姜寰神情沉了沉:“只是它竟然还有点扎手。”
    “可是那玉海棠居功自傲?”
    陈宗贤抬首。
    姜寰似乎是想到了那座潮湿的龙像洞,他皱了一下眉,冷嗤:“居功自傲倒也算不上,只是紫鳞山这份家业世代积累,也算极大。”
    他抬起头来,看向底下的陈宗贤,眼底明明多少温度,声音却有一分意味深长的温和:“若是可以,朕倒宁愿给紫鳞山换一个掌权人。”
    一瞬之间,陈宗贤仿佛听到了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脏翻沸跳动的声音,下过雨的皇城有些湿润的冷,却驱不散他心中时隔数月才聚起来的那点热意。
    他出了宫,坐马车回到府中。
    在卧房里,他换了身衣服,又揭下来脸上的长巾,直到在铜镜中看到自己的那张脸,他心头的那点热陡然被无尽的霜寒碾灭。
    因为镜子里那张可怖的,狰狞的脸。
    他再也不能回到光明之中的朝堂上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陆证。
    想起这个名字,镜子里陈宗贤的脸颊绷紧,那片烫伤却依旧褶皱丑陋,他伸手触摸冰冷的镜面。
    去不了光明之处,那他就往无尽的阴暗里走,去掌握他可以掌握得住的一切。
    忽然一阵开门声响。
    陈宗贤在镜子里看见陈平的身影。
    陈平站在不远处,低首道:“老爷,费聪已经带人往罗州的方向去了。”
    陈宗贤则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蓦地冷笑一声。
    五月中旬,还不到小满,越靠近西北,昼夜温差就越大,罗州如今不算冷,却也谈不上有多温暖。
    夜里下起来一场雨,天气就更冷了许多。
    好在山中还有一间土地庙可以栖身,徐太皓令众人在檐下躲雨,没有一个兵士贸然进屋里去,陆雨梧一个人在里面,临着一盏灯烛静坐。
    徐太皓进去,将底下人讨来的纸笔放到他面前。
    陆雨梧抬起眼帘,笑了一下:“多谢。”
    徐太皓看他勉强抬起来手,但镣铐压得他手腕早就磨出来或新或旧的血痕,徐太皓便不由说道:“我不能给你打开镣铐,你又何必写这些东西?”
    “你不是说,”
    陆雨梧泼了点水在砚台里,缓慢地研磨,“可以替我寄信吗?”
    徐太皓顿了一下:“我是说过。”
    陆雨梧没说话,只是握稳了笔,在砚台中轻轻一蘸,但目光落在纸上,他却又忽然顿住了。
    要写什么,她才可以原谅他的欺骗?
    要怎么样,她才会明白他的用心?
    夜雨声声,陆雨梧笔尖沾在纸页上,擦出细微的沙沙声,沉重的镣铐让他无法长时间提笔,他写不了几个字,便要将手腕抵在桌面上歇一会儿,渐渐的,鬓边有了些汗意,他没在意腕上再度磨破的血痕,皱着眉将一张纸给揉了,又换一张新的来写。
    徐太皓就在旁边坐,双手撑在膝盖上,看他揉了一团又一团的纸,有点憋不住:“什么信这么难写?要不要我帮你写算了?”
    “她认得我的字,”
    陆雨梧眉目沉静,“我诚心道歉,自不可假手于人。”
    “……啊。”
    徐太皓挠了挠头,不是很懂。
    正是此时,外面有士兵冒雨冲进来:“徐统领,外面情况有些不对!”
    徐太皓一听此言,他立即警觉起来,起身出去,外面漆黑,杂乱的雨声淹没了许多声息,但徐太皓凭着过人的耳力依旧听出了点叫喊声,他脸色一变:“定是山匪反贼之流!”
    罗州地方治理不好,如今正有暴民造反。
    怎么这么巧就遇上了?
    这一路上徐太皓杀过的山匪不少,他立即拔出刀来,那些人近了,他立即作出决断:“留一部分人截住他们,剩下的人跟我走!”
    徐太皓一声令下,立即要回身去庙里带走陆雨梧。
    却不防一柄长枪袭来,他反应极快地闪开,抬起头来,只见树梢上有一道魁梧的身影,不过片刻,那帮人靠近了,士兵们立即上前与他们打作一团。
    乱局陡生,这些人将庙宇前面围了个水泄不通,徐太皓令人守住庙门,随即判断出那树上之人应是主谋,他立即踩踏几人肩背,飞身过去与他对打起来
    “阁下到底是何人?可是存心与官府作对?”
    徐太皓声如洪钟。
    而那人蒙着脸,哈哈大笑:“你问问底下哪个人不是存心与你官府作对?你们这些兵爷,真不知道自己有多遭人恨?”
    他手中一杆长枪沾满雨露,携带杀气袭向徐太皓。
    底下庙门被士兵们从外面合上了,陆雨梧早放下了手中的笔,他透过门窗缝隙,隐约看见外面混乱的情形。
    这时,数名杀手趁着夜色包裹而悄无声息地混入了反民堆里,相比于那些没有学过多少拳脚功夫的反民,他们有招有式,训练有素,而这些兵士根本不是禁军中人,也不是徐太皓麾下的精锐,他们很快被这些杀手很快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砰”的一声。
    庙门碎裂。
    天边闷雷连声作响。
    冷白的光闪烁在陆雨梧的脸上,他看见数人踩踏着门板上士兵的尸体,快步走了进来,他们蒙着面,几乎以同样一种阴鸷的目光打量着他。
    外面厮杀声不断,陆雨梧抓起来桌上的砚台砸向来人,随即往一道破损的窗边去,可脚上的镣铐实在拖累,他没走几步,便被人抓住衣襟往后一扯,摔倒在地。
    他猛然抬眼,对上一双凶狠的眼。
    这个人脸上似乎有一道疤,从他的一边眼尾一直蔓延到他的面罩底下,陆雨梧想要挣脱,其他两人却上前来按住他。
    那脸上有疤的男人出声了:“陆公子,我们不是要你的命,不过一两刀的事而已。”
    他的声音裹满阴戾。
    陆雨梧神色一变,果然他们是冲他来的,而外面的反民只不过是障眼法,他挣脱不开,立即道:“谁派你们来的?”
    “你会知道的。”
    那男人嗤笑着,忽然站直身体,一只脚踩在他的肩膀,外面浓雨潮湿,而天边飞火闪烁,那两名杀手看了他一眼,举起来手中雪亮的刀刃,一下砍断了他镣铐间的铁链。
    随即按住他的两只手,镣铐重重摩擦过陆雨梧的手腕,擦出血来,两人硬生生将他两只手腕内侧露出来。
    雷声炸响,冷白的光线交织在陆雨梧身上。
    他奋力挣扎,那男人踩他肩骨的力道更重,他因此而颈间青筋分缕鼓起,那男人却低眼看着他,随即手中那把刀猛然落下去。
    刀锋扎入他手腕皮肤,锐利的刀光猛割下去,陆雨梧骤然大睁起眼,那刀刃精准地挑破他的手筋。
    他痛得剧烈,痛得失语。
    刀光沾血,映着那男人眼边的长疤,他手腕一转,再度刺向陆雨梧左手,刃入血肉的刹那,外面骤然传来一声大喊:“秋融!”
    男人立即回头,却还没看清来人,剑影最先袭来,他迅速撤出刀锋闪身到一边,却依旧挡不住来人的攻势,他只得提刀迎上,其他两人亦被冲入庙中的数人包围在内,不得不缠斗起来。
    陆雨梧身体紧绷如一张弓,他痛到几乎耳鸣,一双手不停地发颤,一个人将他扶起来,像是才看清他一双手腕血肉狰狞:“秋融!你怎么样了秋融……李酉,给我杀干净他们!”
    桌上的烛火被人碰倒在地,那微弱的火光很快触碰到满地的纸团,那些纸团燃烧起来,烧起一阵明亮的火光,桌上纸页轻飘飘地落下去,连带未干的字痕也被火焰吞噬。
    鲜血顺着陆雨梧冷白的腕骨往下,一滴,又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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