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杯茶下肚时,他心里还存了些不切实际的期待,目光时不时瞥向唐娇。
    第二杯茶下肚时,他开始觉得有些忐忑不安,唐娇看他的眼神,实在不像是要认祖归宗,而暮蟾宫……一直坐在帐子翻书,压根就没抬头看他一眼。
    手里握着第三杯茶,王富贵心里隐隐有了些不妙的感觉,正打算随便找个借口告辞,就看见门外进来一个人,衙役打扮,手捧书卷,恭恭敬敬的递向暮蟾宫,道:“公子,薛婆子已经在庭上招供,这是她这些年来坑害的那些人的名单……”
    听了这话,王富贵再也坐不住了。
    不好,这是要拿他开刀了!
    “公子别听信谣言!”王富贵狠狠瞪了唐娇一眼,然后转头看向暮蟾宫,一脸恭敬道,“您可是文曲星下凡,未来的栋梁之臣,怎能因为一个女人的谗言,设立私刑审问她的父亲,您就不怕落人口实,日后受天下人嗤笑吗?”
    “是不是谗言,你说了不算。”暮蟾宫一边说,一边舒展书卷,一副慢条斯理的模样道,“我亦没有对你动刑,只不过是要告诉你一声……县衙里头,家父刚刚审讯了薛婆子,他怀疑此案是有人寻仇,薛婆子就把自己得罪过的那些人统统说了出来,其中……似乎有个女人名叫周氏。”
    “那又如何?我和薛婆子虽骗了周氏,但周氏也骗了我!”王富贵看了唐娇一眼,心想好你个小娘皮,以为找了公子给你撑腰,就能随意拿捏我,待我往你们母女身上泼几盆子脏水,看你拿什么在公子面前邀宠,“好叫公子知道,那周氏原就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她来历不明,问她家住何处,家里有什么人,一概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偏身边带着一笔丰厚嫁妆,旁人都猜她是青楼里出来的,或者是富商家里的逃妾,我好心好意娶了她,不问她的出身过去,她不知感恩,还背着我跟镇上的唐瞎子私通!”
    覆水难收,更何况是污水,王富贵话音刚落,外头忽然进来一个人,照旧是衙役打扮,手里捧着记录衙门里案子审讯进度的书卷。
    书卷递来,暮蟾宫没有接,而是挥手扬了扬,淡淡道:“念。”
    衙役洋洋洒洒说了一大串,最后道:“王家婆子与李氏作证,道周氏不守妇道,她的死,属于罪有应得。”
    “你看你看!”王富贵拍着大腿叫了起来。
    “但是严方跳出来反对。”衙役紧接着说,“说当年,周氏是开着大门跟唐瞎子聊天的,身边还有王家婆子与侍女李氏作陪,道她们二人作了伪证!”
    “严方算什么狗东西?”王富贵瞪着眼睛骂道,“我家里的事,他管得着吗?”
    “他管不着,我总管得着吧?”暮蟾宫温柔一笑。
    照理来说,暮蟾宫并非官身,是管不了他的事的。但如果他真要管,平安县这地界上,有谁能阻止他?暮县令还是王夫人?乡绅刘家还是大户裴家?就算这几位能阻止,又凭什么要为了一个泥腿子王富贵出头?
    “您这不公平啊!”想清楚之后,王富贵开始示之以弱,肥墩墩的脸上开始流下眼泪,“您瞧瞧,我老母亲和李氏都说了,那个周氏就是因为明目张胆的偷人,老天都看不过去了,才罚她暴毙而亡,这就是真相,可您不信!你一定帮着我家那个蛇蝎心肠的不孝女,把真的变成假的,把假的变成真的啊!老天爷啊!您睁开眼睛看看啊!这世上还讲道理吗?”
    暮蟾宫却不跟他胡搅蛮缠,他只问了一句:“真的是暴毙吗?”
    这么多年了,就算他把尸体挖出来,也看不出什么了,于是王富贵斩钉截铁道:“不错!就是暴毙!”
    暮蟾宫笑而不语,看了看唐娇。
    唐娇立刻读懂了他的意思,于是提起细颈杏花茶壶,往杯子里注满茶水,给他端了过去。修长手指自白绫帐内伸出,接过茶杯,慢慢啜饮,直到第三个衙役出现在房门口,带来新的进展。
    “王兰和王福招供。”衙役道,“王家贪图周氏带来的嫁妆,污她偷人,然后将她家法处置了。”
    这下子王富贵彻底慌了。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他看着来人,眼睛都红了起来,心里来来回回只有一句话在回荡。
    他们怎么可能说出来?
    他们怎么可以说出来!
    这是他们王家发家的秘密!这是他们王家一夜之间从泥腿子,变成镇上首屈一指的大户的秘密!母亲也好,大哥也好,小妹也好,还有家里请来的侍女李氏也好,大伙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拿了钱以后,就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头,带到棺材里去,死也不会说出来!
    “你以为你不说,其他人就不会说吗?”暮蟾宫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坐在水墨画白绫帐后,手里提着杯盖,轻轻划拉在杯沿,氤氲而起的白色茶烟朦胧了他的面孔,使他仿佛画中谪仙,“进了衙门,别说是人,就算是鬼,也能撬开你的嘴,让你说实话。”
    王富贵看着他,就像在看一只地狱里的森罗恶鬼,披上了人皮,戴上了微笑的面具。
    “不,我不信……”他兀自挣扎着,“这可是杀人重罪,承认了是死,不承认还能活,我不信他们会自寻死路!”
    “要死的又不是他们。”暮蟾宫好笑的看着他,温柔的说,“是你。”
    王富贵的嗓子顿时一哑。
    “他们都已经招供了。”暮蟾宫扬了扬手里的几本书卷,平心静气的对他说道,“当年你们一家人垂涎周氏的嫁妆,可惜你在娶她之前,就已经约法三章,白纸黑字写着,这笔嫁妆全归她们母女所有,除非她们肯自己拿出来,否则王家的人不许动用半分。”
    王富贵身上开始冒汗,如果那几个人都在,他还可以跟对方对峙,但是现在他们都不在,在这里的只有暮蟾宫手里的书卷,以及书卷里头句句是真的口供记录,于是他不禁开始怀疑起来……他们是不是真的说了?他们是不是背着他在后面有了什么协议?他们是不是想要把所有罪都推到他身上?
    就像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一样,暮蟾宫脸上挂着温柔如满月的笑容,慢慢道:“为了顺理成章的拿到这笔钱,你们想到了一个万全之策……既然周氏活着的时候,你们拿不到半分钱,那只要她死了,你们不就能拿到钱了吗?”
    王富贵抬起头来,死死盯着他。
    “正好周氏与唐拨弦交好,她可怜这个盲眼说书人满腹才华,但日子过得清苦,于是主动提出,由他来口述话本,她来记录成书,然后送到书局出版,但为了避嫌,每次抄书的时候,她都会打开大门,并让你母亲,以及贴身侍女李氏作陪。”暮蟾宫一边翻着手里的书卷,一边温声念道,“然后,你的母亲和李氏背叛了她……她们指责她偷人,然后,你就借着这个借口,杀了周氏……”
    “我……”王富贵忽然反应过来,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
    “不错,就是你。”暮蟾宫居高临下看着他,淡淡笑道,“你的母亲,你的哥哥,你的妹妹,你家里的侍女……他们都已经招了,亲手杀死周氏的人是你,他们只是在一旁看着,顺便分了一笔钱而已。”
    说到这里,暮蟾宫轻轻摇了摇头,极温柔的笑起来,就像仙人俯视世间丑恶,发出一声感叹道:“杀人者人恒杀之,害人者人恒害之……杀人偿命,死的人只会是你。至于他们……当年他们分了周氏的财产,现在他们来分你的财产了。”
    唐娇隐隐听出有些不对,但她只是看了暮蟾宫一眼,便不说话了。
    王富贵却快要疯了。
    他为了钱,可以把老婆杀了,这种人怎么看着别人来分他的钱?
    “他们真敢这样做?”王富贵心想,“不……他们有什么不敢的?反正现在死的人是我,等我死了以后,他们自然可以名正言顺的分我的钱,哈!不愧是我的好母亲,好哥哥,好妹妹……”
    “姓暮的会不会在诓我?”他又想道,“不……他有什么好诓我的?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他想弄死我,用不着搞这么复杂……随便往我身上栽些罪名,就够我死上个十次八次,何必一定要费尽心思查这七年前的旧事!这么说……真是那几个人招供了?否则的话,七年前的事情,他怎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好哇!你们想让我当替死鬼!”王富贵越想越气,“想让我顶了全部的罪,你们好分了我的钱,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别说门了,窗户都没有!”
    利令智昏,在钱财得失面前,王富贵终于失去了理智,他心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另外几个人如何勾结在一起,如何想着法子害他,如何在害死他之后,如野狗般分食他的财产……
    “公子……”想到最后,王富贵满眼血红的抬起头来,对暮蟾宫道,“我要招供!”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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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长恨明月不可求
    暮蟾宫微笑着打了个响指,自有唐娇在一旁提笔记录。
    王富贵看了她一眼,心中恨之入骨,只怪自己当年心软,没送她跟周氏一块上路,难怪旁人常说斩草要除根,否则春风吹又生。
    但他更恨的还是那班亲戚。
    “这杀人夺产的事情,是我老娘提出来的。”王富贵冷笑道,“她老人家啊……家里就算有一把盐,她都恨不得能抓在手里,哪里能容忍周氏占了所有钱财,代替她当这个家?”
    看不得她,却又不能休了她,一家老小全都指着周氏那点嫁妆吃饭,若是把人赶跑了,他们就要打回原形,变回原来的泥腿子。于是王家婆子思来想去,最后出了这么个主意,还逼着儿子照办,否则她老婆子就要撞死在墙上,让他担上逼死母亲的恶名。
    “我老娘以死相逼,让我把周氏杀了,我这个当儿子的能怎么办?”王富贵吐出一口浊气,“那个时候,我哥跟我妹子都在,但他们都不肯阻止我老娘,因为他们晓得,周氏死了,他们就能得一份好处。”
    毕竟王富贵是家里头的老二,上头有哥哥,下面有妹妹,夹在中间两面不受宠,王老婆子疼老大,爱老小,却只有在缺钱的时候会想起他这个老二。看到王富贵娶了个有钱老婆,她立刻躺在他家门口,哎哟哎哟的叫唤,让他们把她给抬进去供起来,之后王富贵的哥哥妹妹就借口上门看老母亲,总是赖在他家里打秋风,张口闭口,都是问他借钱。
    “我承认,溺死周氏的事,我是有份。”想到这里,王富贵眼前隐约浮现出那个水缸里上下起伏的绿色身影,他不禁眼角一抽,沉声道,“但是,这件事人人有份!我老娘自不必说,我妹子跟侍女李氏都诬陷周氏偷人,这才给了我借口动用家法,还有我哥!处理尸体,散播消息的事情全是他干的!难道这些人就是无辜的吗?”
    他绝不甘心!
    明明这件事大家都有份,凭什么担责的只有他一个?
    暮蟾宫轻轻摇了摇头,对唐娇道:“都记好了吗?”
    唐娇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忽然说:“公子,可以让我问他一句话吗?”
    暮蟾宫嗯了一声,唐娇这才搁下笔,慢慢走到王富贵身前。
    王富贵呼哧呼哧的喘着气,大脑里的血气渐渐退了下去,终于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小命来了,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抱住唐娇的腿,流着泪说:“女儿,女儿……阿爹真不是有心的,都是他们逼我的,你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替我说说情,只要你肯开口,公子一定会听你的……”
    “我只问你一句话。”唐娇俯视着他,含泪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娘?”
    如果真的不想杀死周氏,那为什么不偷偷把这件事告诉她?
    王富贵哑口无言。
    “你要是真的不想让她死,起码有一百种法子。”唐娇哆嗦着唇道,冷冷道,“你若想要她死,就只有一个法子。”
    若真心想要周氏活命,王富贵可以选择告诉她实情,然后跟她商量对策,又或者是警告她有危险,让她出门避一避,甚至于可以直接拒绝家里那堆亲戚……他明明有这么多的选择,最后,却选择了守口如瓶,眼睁睁的看着周氏踏入陷阱,最终死去。
    “我……我……”王富贵结巴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但我终究是你父亲啊,你真的敢大义灭亲,对我下狠手?”
    “我的父亲是唐拨弦。”唐娇挥开他的手,冷冷道,“不是某个灭绝人性,杀妻求财的人!”
    王富贵被她拨倒在地,面色黯然。
    暮蟾宫静静看着此幕,抬了抬手。
    两个衙役上前,一左一右,提着王富贵的胳膊,要将他提起来带走。
    “……你以为这又怪得了谁?”王富贵被人提着,忽然抬起头来,朝唐娇大吼道,“你以为周氏自己就没有责任吗?”
    唐娇一愣,不明就里的看着他。
    “你压根没注意到吧……她看我的那种眼神……”王富贵被愤怒憋的满脸通红,“她看不起我,她看我的时候,就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
    那不堪回事的过往,那看不见希望的倾慕,那个被他埋藏在心底多年,以为最后要带进棺材里的秘密,最后从他自己的嘴里吐露了出来。
    “我曾经……是真的想跟她在一起,好好过日子的……”王富贵吼着吼着,忽然流下眼泪来,“翠花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你以为我为什么还要跟翠花在一起?还不是因为……只有跟翠花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觉得自己是个男人!”
    从没想过会得到这个答案,唐娇愣在原地看着他。
    “你娘她……一直在等一个人。”流下这一滴泪水之后,王富贵骤然老了许多,他盯着唐娇,疲惫不堪的说,“我不知道她在等谁,但反正她迟早会跟别人跑了的……倒不如让我亲手杀了她,这样她就算生不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
    说完这句话,王富贵就闭上了嘴巴,任凭衙役们把他给提走。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暮蟾宫才慢慢转过头,看着唐娇。
    他本来应该开口施恩,又或者暗示她记得要还今天的人情债,可是看着她默默流泪的脸,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酝酿了半天,才轻叹一声:“你娘……一定长得很美吧。”
    否则的话,也不会把王富贵折腾成现在这幅模样。
    贪嗔痴,求不得,怨憎会,爱离别……感情这种事情,暮蟾宫原以为自己很懂,但现在又突然间觉得不懂了。不过想想王富贵那张脸,他又觉得自己还是不懂的好……
    “……我不记得了。”唐娇沉默一会,眼泪越流越多,串串如珠,从脸颊上滚落下来,她转过头,将这张脸对着暮蟾宫,笑道,“不过我们是母女,应该长得很像的,公子,你觉得我好看吗?”
    暮蟾宫盯着她的脸……老实说,他已经很久没看过真正的眼泪了,世上尔虞我诈的事情太多,有些人忘记了怎么流泪,有些人则学会了眼泪收放自如。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觉得眼前的泪水有些珍贵……
    因为觉得难得一见,他甚至希望唐娇能多哭些时间,好让他多欣赏一会她漂亮的哭脸。
    不错……暮蟾宫觉得她哭泣的模样很美,比平时那副口不对心的模样顺眼多了。以至于唐娇好不容易止住泪,暮蟾宫立刻温柔的对她说:“嗯,好看,你娘活着的时候……一定是个美目盼兮的美人。”
    唐娇抽抽鼻子,又哭了起来。
    “别哭了。”暮蟾宫口不对心的说,苍白修长的手指从帐子里伸出来,温柔的沾去她脸颊上的泪水,“来,给我说说你娘的事。”
    ……一般人都会劝对方不要想伤心事,也只有这位暮公子才会让人不停的回忆难过的事情。
    唐娇没察觉到他心里的那点变化,坐在床沿,一边哭,一边说着小时候的事。
    暮蟾宫偶尔嗯几句,表示自己在听,但实际上压根就没在意她说话的内容,他笑眯眯的看着她,微笑的面具底下,渐渐绽放真正的笑容……一种跟温柔完全无关的笑容。
    最后唐娇哭累了,红肿着眼睛,对他说:“公子……谢谢你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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