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盘腿坐着石块,脚底下的烟头丢了一堆,连着抽了半包烟,嗓子齁得烟熏火燎。拧开军用水壶灌了一大口,嗓子里倒是清凉了,可是哪个洞穴代表地狱道,却越来越糊涂。
    月饼不停地往洞穴里甩着石块,想通过声音来判断正确通道,可是每个洞穴的回声分毫不差,根本无法分辨。更让我们不敢随意做决定的是,月饼从背包里摸出个小竹筒,拔开塞子飞出一片状似萤火虫的蛊虫,分别飞进洞穴。
    结果,蛊虫活蹦乱跳地穿过银沙,就那么僵在空中,“吧嗒”、“吧嗒”落地,哆嗦了一两秒钟的爪子,翅膀一支棱,再也不动。
    死了……
    “蛊术在这里不起作用,”‘那个人’阴恻恻地声音,就像是阴魂不散的怨鬼,来回飘荡着,“否则,我早就进去了。何需看你们一次次死在这里?”
    月饼耸耸肩貌似不以为然,眼光却飞快地巡视着周遭,想把那个人的藏身之处找出来。
    我心里“腾腾”冒出一股无明业火:“你他妈的脑子有病吧!桃花源到底有什么?费这么大劲给自己找不痛快!”
    “月老师,您就别费心思了。我既然有信心引你们到这里,怎么可能会被发现?南老师,至于桃花源有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在某个时间,我曾听到过一个传说……”
    “呵呵……那个传说,和你们有关。我很好奇,很想进去看看。赶紧找吧,当银沙完全盖住洞口,洞门那块靠重量引发的机关就会触发,山体会重新封闭,石笋会淌出使岩石软化的融浆。而你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山体夹住,挣扎绝望着融进岩壁,和那些岩壁人作伴咯。”
    我显然不相信“那个人”出于好奇才探索桃花源的鬼话,不过倒是从中得出了两条线索——桃花源与我和月饼息息相关,似乎只有我们俩才能破解机关,进入其内;那些嵌在岩壁里表情痛苦的“我们”,原来是这么死的。
    “那个人”再没说话,我又点了根烟,使劲吸了一口,眼前骤然一亮,视线里那些洞穴也变得通红。
    “南瓜,那个人说的,你听到了么?”月饼并肩坐在我身旁,摸了摸鼻子,“是不是暗示着,这条复杂的机关,是由那个时空的‘你’设计的?”
    “有这本事我还写亲身经历当个过气作家?”我没好气地回了句,下意识地又狠抽一口烟,眼前通红。
    我不知道这么做的原因,却觉得此刻就应该做这件事。
    “六道轮回,会不会用形状象征?比如圆形代表天人道、三角形代表人道,以此类推?”月饼左手摸着下巴,右手虚空模拟着各个形状,“六个洞穴六种形状,这会不会是突破口?”
    我在肚子里把关于六道轮回的典故、介绍、延伸含义翻来覆去消化好几遍,却没想起有什么“六道轮回和形状有关联”的说法。
    不过月饼这个想法倒是一个很好的提示,地狱道必然是其中一种形状的洞穴,或许是形容地狱道的形状?可是地狱道本就是佛教里的虚幻世界,如此道要经历无数痛苦磨难的轮回,方能转生。哪里会有什么形状?
    忽然,我怔住了,侧头直勾勾盯着月饼:“月公公,我有个想法,只是不太清晰,帮我想想。”
    要换做别人,肯定会觉得我是神经病——啥也没说,怎么帮你想?但是我和月饼多年的默契,几乎能达到“共同经历一件事,不用多说什么,思路就能形成一致”的状态。
    “形状?”
    “对!”
    “地狱道?”
    “嗯!”
    “咱们在这里无限循环的死亡,符合地狱道的意义?”
    “不是这个,有点类似。”
    “两生三重门,金木水火土?”
    “沾边儿,不是我想的事情。”
    月饼张张嘴没有说话,眉毛扬了扬,一副“终于把谜语猜了出来”的表情。
    我也“哈哈”一乐,捶了他肩膀一拳:“原来这么简单!”
    月饼摸摸鼻子,嘴角扬着笑:“地狱道。”
    我接着说道:“轮回。”
    月饼双手画了个圈:“无限循环。”
    我指着一处洞穴:“无休无止,没有转折,周而复始。”
    那处洞穴的形状,是圆形!
    思路打开,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会下意识地使劲抽烟。每当用力抽烟,烟头就会爆起圆形亮光。
    两生三重门,五道机关。我们经历了金(银箭)、木(天蝠蛛)、水(野河和蛊控人鱼)、土(山底隧道的机关变阵),只剩下火的机关。
    火是什么形状?这个问题或许很荒唐,火怎么会有形状?
    其实,火是圆形。太阳,自古就被古人推崇为“万火之源”,不就是圆形么?“一轮红日”、“一团篝火”、“烛火如豆”,这些形容火的形容词——轮、团、豆的形状,难不成还是方的?
    那个圆形洞穴,才是真正的地狱道。而其余形状的洞穴,类似于古人下葬设置的“疑冢”,暗藏杀人机关,以防真正的墓穴被盗。
    一时间,我兴奋地忘记“那个人”的存在,很是高兴地又点了根烟庆祝庆祝:“月公公,抽根得胜烟!”
    月饼zippo火机,盯着那团火焰,甩手将火机扔向圆形洞穴。
    “你干嘛?”我阻拦不及,眼巴巴地望着那团火苗在空中划了道明亮的弧线,越来越远,“那可是纪念哈雷摩托的限量版啊!”
    不过,我明白月饼这个举动的含义——既然地狱道暗藏火的机关,或许应该由火引发。
    “轰!”火机掉进洞穴,火苗略略微弱,随即像是点燃的炸药引子,骤然爆亮的延伸出一条火舌,直通洞穴身处。
    火焰燃烧的“噼啵”爆响声如同鞭炮乱炸,整个洞穴火星四溅,映得赤红灼热,隔着很远都能感到热浪逼人。
    而龙头喷砂,并未停止,已经将洞口掩了大半。
    我骇然地张着嘴:“月公公,别不是这么活活穿过火隧道吧?这温度撒点孜然蘸点盐,咱俩可就是现成的人肉烧烤。”
    “那也比融进岩壁里当背景墙要好吧?”月饼紧紧背包,对着黑暗喊了一声,“你的两位师父先进去了。按照你这怂劲儿,肯定要确保我们没事儿,才敢进去。桃花源见!”
    “月饼,咱这不是送死么?”整个洞穴越来越热,我甚至能感到头发被烤的“嗤嗤”弯曲,而且氧气随着燃烧消耗得很快,喘口热辣辣的空气都很吃力。
    “南少侠,连火海都不敢进,怎么下地狱道?你和那个人一样没种么?”月饼伤痕累累的身体挺得笔直,每一步走得都很坚定。
    我咬着牙、心一横,几步追了上去:“宁可被烧死,也不能被笑死!”
    人生,诸多不易,无数次看似走投无路的绝境,往往就是再坚持几步,方能——
    凤凰浴火涅槃,置死地而后生!
    洞穴越来越近,火焰越来越旺,火舌时不时卷出洞穴,飘忽着一抹火光随即消失。每走一步,脚底板隔着鞋底,都能感受到岩石灼烫难耐。超出人体极限的温度,挟裹着层层热浪将体内的水分迅速蒸发,我似乎听到了皮肤受高温炙烤,“吱吱”的紧缩迸裂声。
    “月饼。”
    “嗯?”
    “咱们会不会像美国科幻片的超级英雄,身体变异成了能操纵火的超人?”
    “严肃点,探险呢!”
    终于到了洞口,一层层汗浆刚刚冒出,就化成腾腾白雾,立刻蒸发不见。我被烤得整个人好像都矮了一截,关节筋络皱得像生了锈的发条,“嘎嘎”响个不停,仿佛稍微用力,就能立刻绷断。
    “我先进去,你别着急。实在不行,你就回去。找到那人,寻找出路!”月饼的细碎长发燎起一片焦糊味,奋力踏上银沙堆,穿过沙幕,闪身跳进火焰腾腾的洞穴。
    “你丫这时候还抢着送死!”我喊了一声,紧跟着钻了进去。
    第39章 归去来兮(一)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出自晋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有一个很简单的逻辑——但凡第一人称所写的小说,主角“我”无论遇到多么危险的事情,总会化险为夷,百难不死。原因很简单,否则怎么可能会坐在电脑前,抽着烟喝着茶“噼里啪啦”打字写书呢?
    正如现在的我,懒洋洋地半躺在福特房车休息区的沙发,捧着笔记本电脑,记录着进入地狱道之后发生的事情。
    月饼此时正开着车,已经被《沙漠骆驼》彻底洗脑,反复循环地播放。只不过时不时点开车载蓝牙电话,回着月野、杰克、小慧儿的来电。
    至于那个“天上地下,唯我独尊”黑羽涉,指望他来电话……算了,等世界末日都比这事儿靠谱。
    这几个生死之交的好友,叽叽喳喳着给我们接风的事儿。吃火锅还是撸串?或者找个五星级酒店来顿像样儿的大餐?
    月饼笑吟吟地摸了摸鼻子:“家里吃更热闹,多准备酒啊。话说回来,当年在日本,黑羽亲手制作的日本料理,每每想起,回味无穷。不知我们会不会有‘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幸运呢?”
    “八嘎。”电话里传来黑羽无比悲愤的声音。
    我立刻脑补黑羽黑着老脸,转身出门去超市买生鲜的样子,忍不住“哈哈”笑了。
    “南瓜,你没睡啊?”杰克听见我的笑声,“我天天在火星小说追你的连载,前段时间怎么断更了?以为你们俩死了呢!黑羽武士刀都磨好了,说什么也要去庐山,嚷嚷着‘活要见尸,死要见人’。”
    “闭嘴!”黑羽怒不可遏,摔门而出的巨响震耳欲聋。
    “杰克,那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山腹里,没有信号,哪能保持更新?再说,我和月饼正九死一生着,我掏出电脑,来句‘月公公,等我把这段经历写完,更新了再继续’,扯淡呢?”
    “赶紧回来,路上注意安全。”杰克嘴里不知塞了什么东西,含糊不清地嘟囔,“没事儿就好!对了,你们穿过火焰地狱道,经历了什么?桃花源到底是什么回事?‘那个人’最后怎么样了?不会阴散不魂又出现吧?哦,你断更那些天,我们可不是坐视不理啊。当然咯,也不是对你太相信。有月饼在,肯定没事。”
    “那叫‘阴魂不散’!”我很没面子地怼着杰克,“就你这中文水平,还有脸去酒吧泡小姑娘?金发碧眼长得帅了不起啊?能交流明白么?”
    “这是个看颜值看身材不看才华的神奇国度。”杰克满不在乎地“嘿嘿”一笑,“所以呢……你是过气作家,我可是有名的浊佳世公子。”
    “那叫‘浊世佳公子’!狗嘴吐不出象牙。”我暗暗发誓,回去不把杰克喝得翻江倒海,我这么多年的二锅头就算是喂了犬!
    “杰克,别扯犊子,还要脸不?”小慧儿满嘴大碴子味儿的东北腔里,按捺不住偷笑声,“人家南瓜再不济,好歹比你有文化。”
    “小慧儿,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我已经出离愤怒了。
    “当然是夸你了。咋地,还不信呐?不过你该减减肥了,你瞅你胖成啥样儿了?”
    我已经不想和他们说话了。那种亲人团聚的心情,“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只想“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南君,你还想吃什么?我为你准备。”柔柔的,轻山浅水般,天籁之声,萦绕耳畔。
    “月……月野,见到你,胜过人间美味。”我一时间也没准备什么动人情话,憋出这么一句不伦不类的回答。
    “嗯,那好。我多买些蔬菜,不至于太油腻,有利减脂。”
    “哈哈哈哈……”爆笑声中,电话挂了。
    我想死的心都有……
    “南少侠,大丈夫志在四方,何须为肥胖挂怀?”月饼义正言辞地憋着笑,“相信自己!你是最棒的!”
    “月公公,我心情很沉重。”我嘴角挂着笑意,注视着电脑屏幕“第 四 章归去来兮”七个宋体字,“小爷要写字了,请勿打扰。”
    “章节题目是什么?”月饼难得谈兴不浅。
    “归去来兮。”我点了根烟,写下了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一段。
    “起得不错,很贴合。”月饼摇下车窗,任由略带凉意的春风,将长发吹得凌乱,“告诉你一件事情,进火焰地狱道之前,我真没想到居然是这样。”
    那么一瞬间,我感到很疲倦,闭着眼靠着沙发,稍稍休息着。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经历,像一部跌宕起伏的电影,历历在目,不由诸多滋味皆上心头。
    月饼没有想到,我又何尝能够未卜先知?
    是啊!谁又能想到呢?也许,所谓命运,无非是周而复始地重复。每天上班,在固定的时间段,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和你擦肩而过的行人,稍稍留意,就会发现——其实只是一群相同的人,如同钟表般精准的重复出现。
    就像那条墨家机关术建造的地狱道,烈火通道尽头的桃花源,无非是“从圆的起点,走了一圈,以为到了终点,然而仍是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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