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
    谁能活好几千年,等着神仙(李白、苏轼)回来呢?
    “除非都是神仙。”月饼耸耸肩继续跟着寻蛊往前走,“或者山民就是山魈。”
    我想起山魈又是唱歌又是恶作剧,倒很像歌里唱的“一群快乐的人儿”,可是李白、苏轼携手同游,我深表不信。
    人,往往就是这个样子。发生在自己身上再离奇的事,也深信不疑。同样的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就没几个人相信了。
    就像站在我身边的月饼,确实刚从能跨越时间空间的古墓里出来没几天,我能接受。可是李白和苏轼俩人一起喝山魈喝酒写诗唱歌跳舞,太考验想象力了。
    况且,俩人的诗里面,也根本没有提及过对方。
    “南瓜,我还有个问题,”月饼环顾四周。不知不觉,天色微亮,远山青黛,薄雾如敦煌飞天壁画的袖摆,飘飘洒洒笼了一层乳白色的丝纱,更显得自古多神仙传说的庐山多了几分仙气。
    “2012年之后,总感觉时间过得很快。”月饼双手举过头顶,抻着腰打了个哈欠,“那个人偷走了你的唐诗宋词手抄本,脑子再笨也知道该来庐山吧?我就纳闷儿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发现他的踪迹。”
    我已经被唐诗宋词、李白苏轼、山魈狐妖整得头昏脑涨。更何况走了一晚上山路,水米没沾牙,着实困顿,哪还有心思琢磨“那个人”在哪儿:“爱来不来,敢来就做了他!”
    “噤声!”月饼压着我的肩膀蹲在草里,警惕地望向左前方。
    我心里“咯噔”一下,心说“山东地邪,说谁谁到”,这庐山也这么邪劲儿?刚说完就出现了?
    “军刀、火机、二锅头,准备好。”月饼声音压得很低,猫着腰钻进草丛,“等我回来。”
    在贵州荔波原始森林,我曾经用这三样东西击败了“丛林之神”(详情见《灯下黑》第二部 )。此刻自然不敢怠慢,悄声从背包里摸出这几样东西,注视着月饼消失的方向。
    一旦有什么状况,立刻出手。
    潜伏了大约两三分钟,静悄悄没有丝毫异样,就是清晨的露珠顺着树叶滴到脸上,痒得很不舒服。
    我握着军刀的手指都酸了,绷着身子大气不敢出,暗自给自己打气:“稳住!越是安静,越不正常!”
    就在这时,前方野草里一阵翻腾,夹杂着几声刺耳的怪叫,月饼忽而冒头忽而弯身,又是一阵翻滚,压倒大片野草。
    显然在和什么东西搏斗,或许就是“那个人”。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间,我看得真切,对着月饼双手抓的方向甩出军刀,拧开二锅头点燃火机。一旦对方暴露身形,立刻一枚简易燃烧弹扔过去。
    谁曾想月饼忽地拧身,正好是军刀刺出的方向。我这还没来得及提醒,只听“噗”的一声,月饼身体前俯,趴在草里,再没动静。
    写了这么多,其实就是几秒钟的时间。
    我心里一沉,手忙脚乱正要冲过去。月饼顶着一头乱草、泥巴一跃而起,左手攥着军刀,右手抓着一只扑腾翅子的山鸡,不顾沾了满脸的鸡毛:“哈哈哈哈哈!南少侠,杀鸡生火,备酒开饭!”
    我大喜过望,肚子“咕噜噜”如同雷轰,抻着脖子使劲咽了几口吐沫:“得嘞!月公公,您就瞧好吧!”
    也就我和月饼,在这时候,还有心思惦记着——吃些好的,填饱肚子。
    世界那么大,事情那么多,即便是最困难的危境,也能笑得很开心,也能享受生命的乐趣。
    这样的朋友,一生能有几个?
    我寻了些山蘑、黄精,采了一兜松子,回到生好的篝火旁,月饼已经把山鸡拾掇利索。
    我往山鸡肚子里塞着山味,用军刀挖出一尺深浅的土坑。从军用水壶里倒出水,把坑泥和湿,一层层糊满山鸡。直至糊成滚圆一坨,小心翼翼捧着放入土坑,掩土埋好,引篝火堆到土坑上,又加了几根松木:“知道不?松木烤的叫花鸡,透过湿泥的火头软,烤出来的鸡肉松嫩爽滑。内有山蘑、黄精、松子浓香,外有松木的清香……”
    我吧嗒着嘴说不下去了,眼巴巴瞪着篝火,已经虚幻出“挖出烤得漆黑的叫花鸡,轻轻一拍,烤干的泥土夹裹着鸡毛脱落,白嫩,嫩的山鸡冒着喷香的热气,轻轻撕下一条鸡肉,放到嘴里慢慢咀嚼。唇齿间忽然绽放出糯软温热,筋弹浓香味道……”的场景。
    “你的手艺,我放心。”月饼喝了口二锅头,递到我手里,“我始终认为,南少侠的厨艺比写作水平高出好几个层次。”
    辛辣的酒气顺着喉咙直抵胃部,如同一溜火线烘暖了身子。我舒舒服服地拨弄着篝火:“嗯!吃饱了好上路。”
    “会不会说句话?”月饼举着根火棍在我面前虚晃几下,“什么叫‘吃饱了好上路’?真丧门。”
    我“哈哈”一乐,闻着随着篝火冒出,越来越浓郁的香味,看了看手机的时间:“差不多了!开吃!”
    “我去拿点盐和调味料。”月饼起身走向堆在树旁的背包。
    我随口应着,挑开篝火,顾不得烫,用军刀掘着烤得焦黑的坑土。
    “南少侠,需要花椒粉不?”月饼“乒乒乓乓”翻出一堆瓶瓶罐罐。
    我怔怔地瞪着掘开的土坑,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
    “月……月饼……”我茫然地抬头,结结巴巴地嘟囔着。
    “没烤透?再烤烤。”月饼捧着瓶罐往回走。
    “鸡……鸡……鸡没了……”我费了好大劲才把这句话说完整。
    “什么!”月饼几步冲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土坑。
    别说叫花鸡了,连根鸡毛都没有!
    空空如也……
    “鸡呢?”从来都是处变不惊的月饼,声儿都变了。
    “我哪儿知道!”我的声音倒像是只被掐了脖子的公鸡。
    “嘿嘿……”
    “山鸡真好吃……”
    “还有松子和蘑菇……”
    “热乎乎的好舒服……”
    “要是再有一只就好了……”
    左侧,二十多米,歌声响起;草丛,烤鸡香味,随风飘来!
    我眼中闪过一丝杀意,操起军刀就冲了过去。
    “还我的鸡!”月饼红着眼几个纵跃超过我,扬手甩出几枚桃木钉,“天杀的山魈。”
    那只歇了半天的寻蛊,估计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气,绕着月饼脑袋转着圈表明决心,仿佛头顶着一圈光环。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失态的月无华,只觉得场面很滑稽,忍不住想笑。
    嗯,为了一只鸡。
    第22章 香炉紫烟(五)
    “到底是山里长大的,实在是追不上。”我绝望地喘着粗气,腿肚子“突突”转筋,眼巴巴瞅着五只山魈始终在前方十多米的距离,扔橄榄球似得相互扔着山鸡,钻草跃树跑得飞快,“月公公,为了只鸡,累出个好歹不值当啊。”
    话音刚落,那只寻蛊支楞着翅子,奋力飞了几米,突然停在空中片刻,“吧嗒”落地,活活累死了。
    月饼也累得够呛,挺有型的碎斜长发湿成几绺,滴滴答答淌着汗:“杂家很不甘心。”
    我扶着树,吐着舌头狂喘如犬,背包贴着后背,感觉被汗水黏住了,沉甸甸地像是背个铅块。最让我愤愤的是,追了这么大半天,居然连山魈长啥样儿都没瞅见。
    山魈们见我们不追了,躲在草里一动不动。此时天色已亮,透过草缝树隙,依稀能看到五只猴子大小的人形动物,躲躲藏藏瞄着我们。
    “南晓楼、月无华,自从那个传说开始,已经等你们千年了。”站在中间,身材略高的山魈微微挺直身体,一改方才戏谑唱歌的腔调,嗓音很苍老沉稳,“因果循环,沧海桑田,传说终于成真。”
    山魈这种偷鸡贼和得道高人的前后反差实在太大,讲的事情又玄之又玄,再加上劲儿都用在腿上了,脑子实在转不过来,我一时间接不上话。
    “所以,你们从昨晚开始,就引我们到这里?”月饼摸摸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山魈藏身的草丛,“目的是什么?”
    “不能说。”
    “那个传说是什么?”我歇过气插口问了一句。
    “不能说。”
    我差点没憋住一句脏话骂过去。
    月饼皱着眉头,也有些气恼:“那你们能说什么?”
    “因为你们的血脉,从踏入庐山那一刻,我们就有了感应,尤其是看到你们的相貌,更确定了那个传说。”
    (关于我和月无华的血脉之谜,请见即将出版的《灯下黑》第四季。)
    这只老山魈拐弯抹角兜圈子说不痛快,急得我抓心挠肝,偏偏又没什么办法,只能听他咳了一声继续说:“那些受到诅咒的人,这次或许能够解脱了。去吧,用智慧和勇气,救赎他们,救赎你们。”
    “不要再问了,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千年来,我们引导着很多应和传说的人解除诅咒,结果很失望。太阳出来了,时间不多了。记住,你们只有一个白天的时间,去发现那个秘密。”
    我和月饼默默对视,估计再问什么也问不出来,索性不问了。
    “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疑问,用行动解决吧。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
    这番颇有些“先知启迪人类”的话,涵盖的信息实在太多,我听得云里雾里,完全整不明白。最近发生的一系列诡异经历蒙太奇般在眼前闪过,似乎除了那本唐诗宋词手抄本,根本没有任何联系。
    难道因为血脉驱使,小时候的我在某种游离状态,感知到这件事,用唐诗做了记录,引导长大的我解决这件事?可是那个本子又怎么会出现在北齐古墓里?说神话呢?
    其实只有一种解释,我想到了,但是不敢承认而已。
    “秘密在什么地方?”月饼很缓慢地问着,似乎想从老山魈的嘴里再套出些线索。
    足有三五分钟,沉默不语。他们藏身的草丛,纹丝不动。
    “月饼,别不是走了吧?”傻站着也不是个事儿,我准备过去看看。
    月饼低声重复着老山魈说的几句话,抬头透过树叶枝桠,望着越升越高的太阳:“或许是走了。”
    “你们为什么来庐山,秘密就在什么地方。”老山魈含糊不清地嘟囔,像是嘴里塞着什么东西,“想要得到答案,就去寻找事实。无意义的思考等同于荒芜了仅有的智慧。”
    我心里暗暗赞叹,不亏活了好几千年,说话都这么讲究。再细琢磨,他娘的这不是骂我们瞎琢磨没脑子么?又一回味,方才醒悟为什么山魈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们趁着我们琢磨事儿的工夫,把鸡吃了!难怪嘴里塞着东西,话都说不清楚!
    我把几块嚼成渣的鸡骨头狠狠跺进土里,山魈们早就无影无踪:“月饼,那个偷鸡贼说这些话,别不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吃鸡,吧?”
    “说鸡不带吧,文明你我他,”月饼扬扬眉毛,往树林边缘走去,“谁会这么无聊?估计你自己都不信。”
    我当然知道,这件事绝不是一只叫花鸡之间的战争:“他们用了大半夜,把咱们引到秀峰,早就说明白了,猫腻就在这条瀑布。”
    “不傻啊。”月饼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眯着我。
    我没好气的回了句:“第一,我比你聪明那么一点点;第二,我不聋!这么响的瀑布声,我能听不见么?”
    “还有呢?”
    “庐山瀑布是个泛称,实际有很多条瀑布。当今最有名的当属三叠泉瀑布,”我双手虚空画着一个香炉形状,“大多数人,读到《望庐山瀑布》,首先想到的就是三叠泉。来的路上,我也犯了这个常识性错误。后来一寻思,三叠泉瀑布发现于宋代,唐代的李白显然不会知道。那么,他写的瀑布,肯定就是由香炉峰、双剑峰形成的秀峰那条。更何况,‘日照香炉生紫烟’,写得很明白了。”
    “肚子里有几两墨水,有时候还挺管用。”月饼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如果不是老山魈引路,或者你这么一说。换成我自己,真去了三叠泉瀑布。”
    我拍了一把月饼结实的肱二头肌,又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肌肉诚可贵,脑子价更高。”
    我们俩这么相互插科打诨,其实是故意换换思路,不去想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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