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千杀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往到了自己跟前的女孩脸上一转,又荡了开去,重又停在了窗外梅花上。听女孩叽叽喳喳说着话为他盖上同一床毯子,上官千杀只出神望着窗外,手下意识地抚摸着女孩的长发,从发顶一路滑落在浓密的发梢。
    他从来没有摸过这样凉的头发。
    孟七七学着他的动作,也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嘶”了一声,冰得收回手来。她方才去开窗,又在窗下折腾一番,身上盖着毯子倒还暖和,发丝里却已经吸饱了北地严冬的寒气。
    “战神大人?”孟七七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悄悄抬眼看他。这段日子来,两人相处的时候,每当战神大人这样沉默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心里打鼓。
    “嗯?”上官千杀从胸腔里发出一个音来。
    那声音落在孟七七耳膜上时,还带着撩拨人心的磁性振动。
    孟七七对上他落下来的浅浅目光,忽然间脑袋里就卡壳了,一瞬间几乎忘了自己此来的目的。西北军垮台之后,被重新收编。原本这十万人马按照律法军令,应该是由朝廷发来敕令,决定怎么收编。但是实际情况下,不用朝廷发话,这十万人马自然而然会落入上官千杀口袋中,毕竟他的拳头大嘛。只是孟七七横插一脚,她既背靠府衙代表朝廷,名正言顺;又早备下了内应之人,提前分化了西北军。是以这几日下来,孟七七已经将西北军的三分之二收归朝廷——名义上的。实际上,这三分之二的西北军是被她收到自己势力范围内来了。
    她做这些的时候,上官千杀始终没有表明态度。理性上来看,一来,孟七七代表朝廷,只要上官千杀不是说即刻要反,便不会直接出面反对;二来,诚如高建业垂死挣扎时所说,这十万西北军人吃马嚼,军粮马粮是非常重的一笔负担——孟七七分走三分之二的人马,其实也是分走三分之二的负担。当然这是理性上来分析,但如果上官千杀决心阻挠,那孟七七不说束手无策,但至少收编的过程会非常艰难——但是那样一来,两个人之间就会非常尴尬了。俗称“撕破脸”。
    在她动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上官千杀始终没有干涉过。
    孟七七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待这整件事情的。但她知道,照着战神大人的性格,她几乎不可能等到他主动开口问了。一个永远不发问的人是很可怕的。因为人在问事情的时候,其实暴露的是自己的心思——想要知道什么、对什么感兴趣、担忧的弱点在哪里。而上官千杀从来不问。所以旁人就无从揣测他的心思。然而在孟七七此刻的立场上,她又有些庆幸于战神大人永不发问的个性。若他当真问了,她该如何回答?
    不过既然战神大人已经亲自动手杀了高家一众人,她又成功收编了三分之二的西北军,倒是有桩事情可以对他明说了。
    “战神大人,”孟七七想到此处,心里轻快了些,这桩事情憋在心里小半月总算可以吐露了,“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你听完了不要生气好不好?”她定定地仰脸望着上官千杀,说是心里轻快了些,但嘴角还不自觉紧张地抿着。
    上官千杀静静看着她,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含笑点头这就应承下来,而是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她的长发,淡声道:“说说看。”
    孟七七忽然间有点恍惚,这个她爱的男人明明就在眼前,而她正依偎在他怀里,可是好像他又并不在她眼前,而是在极遥远的地方。他的人离她那么近,可是他的心思却离她那么远。她看不清也捉不住,这样想着,表情上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一点端倪来。
    也是怪上官千杀从前经年累月地宠着她,竟养得孟七七在他这里一点儿算不上冷淡的冷淡都受不得。
    上官千杀在她开口后,虽然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眼睛却一直在望着她的,此刻见她愀然变色,顿觉心中酸痛。他轻轻叹了口气,顺从自己忍了许久的心意,将女孩更深地揽到怀中来,放缓了语气复又问道:“是什么事要同我讲?”
    其实他就维持先前那副样子,孟七七也只是心中难过一点而已,行事中也不会如何。只是上官千杀舍不得让她受一丁点委屈罢了。尽管有孟七七安排奸细、分去西北军、更一别数日这些事情在前面,上官千杀自己的情绪也压抑到几乎要炸裂的程度了。但是看到孟七七些微伤心委屈的样子,他竟是身不由己般将自己胀满的情绪又更深地压抑下去,还像从前那般温柔待她。
    上官千杀态度上的差异,孟七七作为承接方当然一清二楚,她放松下来,攀住战神大人的臂膀蹭了蹭脑袋,小声道:“其实最近到了你身边的那个石齐是我的人……”
    上官千杀摩挲着她头发的大掌停了一停,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滑下去。女孩主动说起此事,他不知为何,竟首先感到一阵莫名的害怕。
    “……我当初送了一些人到上官军中去,不过那是四五年前的事情啦。你还记得那次你回定州的事情么?一声不吭就走啦。之后我就送了这些人到上官军中……”
    上官千杀安静听着,四五年前,这时间倒与高志远查出来的一致。他感到心头那股莫名的害怕褪去了,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在怕什么。
    他怕聪慧如她,知道他已经察觉,故此二次欺骗。幸好目前听来,不像。
    “不过后来我都忘了这事儿啦。这四五年间我也没跟他们联络过,直到前阵子看到那个石齐调到你身边去了,我这才想起来。要不要告诉你——其实我犹豫了好久。”孟七七不安地揪着他的领口,细白的手指绞在一处,有些话也不用说的太明白,“我怕你知道了怪我……可是更怕你从别人那里知道——我、我更怕你误会我……”她想到自己前些日子内心的煎熬,窝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不争气地开始鼻子泛酸,又强忍着泪水仰头,想要知道战神大人此刻是什么表情。
    上官千杀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他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如果硬要说的话,大约也就是严肃罢了。
    孟七七自然也看不出什么来。这令她更忐忑了。
    不过好在她终于说出来了。
    这些日子来压在她胸口的大石被搬开了,至于这块大石头砸落的深井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就不是她能掌控的了。
    上官千杀等了一会儿,温和问道:“就是这件事吗?”
    这件事不值一提,亦或者还有别的事情?孟七七拿不准战神大人的意思,有些惶惑地瞅着他,因为紧张唇瓣有些微白,透着点楚楚可怜的意味。她盯着上官千杀,小心翼翼地点了下头,然而那架势,好像他神情一个不对,她这点下去的头就要摇起来。
    明知女孩所言不尽不实,上官千杀仍是翘了翘唇角。无它,只是因为女孩表现出来的在乎。
    不尽不实,所谓“不尽”,这件事情里孟七七明显有隐去没交代的地方,比如这些人她从何处寻来的,又是如何安排送入他军中的等等;所谓“不实”,正是撒谎的要诀“九句真话里加上一句假话”,当真是因为他独自去定州之事才令孟七七起了安排人的念头吗?很可能并不是。
    只是上官千杀也听明白了,女孩这次之所以愿意说出来,本心是看到当日安排的人莫名其妙到了他身边而感到不安,至于多年前她安排这些人时背后的动机只怕就不方便交待了。一如她这次在云州从他口中夺食,分编西北军一样。
    “总之,你现在知道啦,那个石齐突然到了你身边很奇怪……你还是小心点,找个机会把他调走吧……”孟七七定定仰脸望着上官千杀,白着一张小脸絮叨着,她可是招了一大半了,只是不知道战神大人会怎么宣判她的罪状。
    上官千杀垂眸仔细看着她,知她心中忐忑不安。他托住女孩后脑勺,在她糅杂了慌乱诧异的目光下,翘着唇角亲了下来。
    ☆、第107章
    孟七七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然而预期的温软并没有落在她唇上,反倒是覆上了她薄薄的眼皮。
    上官千杀轻轻亲着女孩的眼睛,温热的唇静静贴在女孩眼皮上。
    孟七七带着几分迷蒙睁开眼睛,望向已经退开的战神大人。她能感受到这个亲吻,丝毫不含情·欲,更像是为了让她安心而作出的抚慰之举——温柔绵长,却没有火花。战神大人明白她那些语无伦次背后的愧疚羞惭,也明白只用言语难以抚平她的不安。这样的一个亲吻,就好像在说“我原谅你。你想要的原谅,我会给你。”
    上官千杀顺着将女孩揽在怀中的姿势,伸手爱怜地抚摸着她还流露着呆茫神色的脸庞,翘起唇角缓缓道:“既是你的人,今后就由你安排吧。”竟是就此揭过了奸细一事,既不要追究,也不要惩处,随她去了。
    孟七七缓了一会儿才明白相信起来,细白的手指揪住战神大人暗色的衣襟,低头眨了眨眼睛,悄无声息掉出两粒泪珠来。不好意思给战神大人看到自己的泪水,她把头埋在他胸前,紧紧搂着他的腰身,小声道:“战神大人,你对我真好。”声音到底还是有点哽咽。
    上官千杀听出来了,见她埋着头显然不想让他看到,便只一下一下摩挲着女孩略显瘦弱的脊背,他仰望着傍晚有些昏黄的房顶,默默想着,若是这种程度的好,能将女孩在自己身边多留些时日,他总是甘愿的。
    孟七七的泪水渐渐收住了,她望了一眼窗外灿烂的晚霞,张口想要说话,肚子里却先轻叫一声。
    上官千杀闷笑一声,“饿了?用晚膳吧。”
    孟七七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按照自己的计划先是道:“我该回府衙啦……”她的目光在上官千杀面上一转,又改口道:“不过我的确饿惨了。我们先一起吃饭!然后……然后我再回府衙……”
    上官千杀垂眸看了她一眼,眼神中隐含了一种静默的威严与了然。
    他打断了女孩拼命往回找补的话语,淡声道:“我送你回去。”说着站起身来。
    孟七七耷拉着脑袋也下了软榻,实在是她都安排好了,这会儿回去已经让云州众军官久候了,更何况是等用完晚膳。她拾起案几果盘中的一枚橘子,捧给上官千杀,小心翼翼笑道:“战神大人,请你吃橘子。”
    上官千杀接过橘子来,放在手中转了一转,又摆到案几一角。
    孟七七望着那枚橘子呆了一呆,抬眼一看,见战神大人已经大步走到书房门前,背对着她打开了房门。沉郁的金色夕阳洒入,却只照到他身前便止步了,令他整个人像是生在光与影的混沌中一般。
    她不知哪里来的冲动,跑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上官千杀。
    上官千杀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分开女孩交错在自己腰前的双手,淡声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孟七七整个人都粘上去,将脸埋在他背后。鼻端全是他的气息,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微醺,摇摇头轻声道:“我想你。”
    方才她也说过这句“我想你”,这一次却有些不同了。
    上官千杀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大掌反倒按住了女孩的小手,他轻声道:“方才不是说过了吗?”声音里含了一点笑意。
    孟七七低头,看夕阳将他黑色的袍角染上粼粼的光,那光好似一路落到她心底去了,她也笑起来,“我不管。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声音始终低低的,每个字音却越拖越长,从耍赖变成了撒娇。
    上官千杀将她拉到身前来,见她仍是眼巴巴瞅着自己,无奈笑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发顶,温声道:“走吧。我没那么小气。只是自己吃顿饭而已。”
    孟七七摇晃着脑袋,笑眯眯道:“我可没说你小气……”又道:“我明日一早就来找你,然后就在这里待着啦。”今晚回去把最后的事情处理完,就可以安心来战神大人这里了。
    说笑声中,上官千杀骑马将孟七七一路送回了云州城北的府衙。
    抵达的时候,已是暮色四沉。府衙里亮着高挂的灯笼。
    孟七七一面往门洞底下走,一面恋恋不舍回头看。
    上官千杀立在黑龙马旁边,见她频频回头,忙道:“仔细看路。”语速比平日要快上许多,又补了一句,“小心跌倒。”
    孟七七先是道:“知道啦。”听了后一句,撅起嘴来哼道:“我才不会跌倒呢。”
    上官千杀见她微嗔的娇俏模样,不禁心头一热,等人去得望不到了,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一路快意驰骋回到高府,刚一下马就听亲兵道高志远来了有事汇报。他习惯性地要让人带高志远到议事厅去,顿了顿,微微翘起唇角道:“让他到旧书房等。”
    旧书房里,孟七七是已经离开了,但是她来过的痕迹却还存留着:打开的长窗,软榻案几上的各类吃食,案几一角的那枚橘子。
    上官千杀踱步过去,捡起那枚橘子在手中转着,嘴角带着不自知的温柔笑意,“说吧。”
    高志远胆战心惊地瞄了自家少将军一眼,这几日来还是第一次见少将军不再黑着一张脸,但是——他预感到自己接下来要汇报的事情,绝对会破坏少将军这难得的愉悦心情。
    “咹?”见高志远迟迟不语,上官千杀眉头微拧,凝目看去。
    高志远心头一颤,尽量平静道:“回将军,奸细石齐一事有新进展了。”
    上官千杀脚步一顿,嘴角的笑意好似从夏日骤然流入冬日去的溪水一般,一寸一寸地冻住了。他静静盯着高志远,已经从对方的神色中读出了灾难的征兆,“说下去。”
    高志远躬身道:“下午密队来报,三日前在并州截获一封张新敬呈给安阳公主的信件。内称,石齐一事已被少将军知晓。”他从袖中托出一封书信来,垂着眼睛呈给上官千杀,不敢看少将军此刻面上神色,“这是誊本。原件看过后已经原样送出。”
    上官千杀接过那誊本来,扫了一眼,淡声问道:“何时送达?”
    高志远越发压低了身子,“密队预计,快则昨夜,慢则今晨。咱们在府衙附近的密队汇报,今日凌晨,有送信之人进了府衙。那送信人,与并州密队见到的送信人,一般模样。”而安阳公主今日下午就来高府了,当中有什么关联,他高志远可真是不敢想。
    “还有旁的吗?”上官千杀的声音已经彻底冷下来了,他将那誊本信件揉碎在掌心,脸色却还算平静。他另一只手还转着那枚橘子,心里想着,就算是她是因为知道事情败露才来告诉他的,那他也愿意原谅她这次。毕竟,她还愿意为他费心思。
    “还有……”高志远嗫嚅了两声,咬牙道:“从前摸出来跟石齐一波的十几个奸细,调查背景时,完全查不出来。少将军明鉴,咱们南朝这样查不出身份来的人,可就只有……”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没敢继续说下去,他感觉自己是搅到了不得的事情里去了。比他跟着上官千杀弄死西北军大将军高建业一家还要了不得的事情。
    高志远不敢说完的话,上官千杀替他补全了。
    “只有玉如军。”上官千杀淡淡道,眸中一片深不见底的浓黑之色。只有由山淼执掌的玉如军。
    高志远期期艾艾道:“是,是,正是玉如军……”
    上官千杀淡声道:“我都知道了,你下去吧。”
    高志远如蒙大赦,他实在惧怕于少将军此刻的威压,忙不迭离开了。
    关门的声音传来,上官千杀仿佛才又会动了。他觉得一股说不出的累从心底泛了上来,令他连只是这样站着都觉得呼吸不畅。
    天色已经全暗下来了,书房里没有点灯。
    他在黑暗中,扶着案几,缓缓在软蹋上坐了下来,一手是揉碎了的信件誊本,一手是女孩临走前捧给他的橘子。他久久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沉入海底的英俊石像。
    橘子的清香在死一般的静默中丝丝缕缕散开来。
    “噗”的一声微响,橘子的清香忽然大盛,却是上官千杀五指用力,将那枚橘子攥破了。
    孟七七对于这些却是一无所知,她回了府衙,忙于对占过来的的三分之二西北军做最后的汇编。她手下的军官与云州朝廷命官果然也已经等候多时了。她想着此间事了,明日便可搬去高府与战神大人同食同宿,倒也干劲十足,丝毫不觉人事繁琐,直忙到子夜时分,这才将将完成。
    她虽然困,还强撑着指挥小丫鬟给她收拾随身行囊,准备明日搬去高府。
    正在她于卧房里忙乱之时,南宫玉韬姗姗而来,倚在门框上,一开口就带着点嘲弄,“小别胜新婚,这趟去见了你的战神大人——忍不住了吧?”
    孟七七站在一屋子打开的箱子中间,的确心情好,因笑道:“你有空跟我斗嘴,不如来帮我收拾东西。”
    南宫玉韬摇了摇风雅的折扇,“你看表哥我像是收拾东西的人么?”他从怀中抽出一封信来,丢到孟七七跟前去,“京里给你来的信。今日一早就到了,你先是睡死了喊不醒,一醒就跑去找你的战神大人,都寻不到空闲给你。喏,自己看看吧。”
    孟七七蹲下身捡起信来,见是张新敬送来的,忙拆开看了,这一看就是一阵心跳紊乱。
    只见张新敬写的第一桩事情就是石齐之事已经败露。上官军中的几十个人每月都要向张新敬上报的,这个月有十几人没有上报——不用寻访,便知道糟糕。另一件事,却是说蒋虎彤上次所言之事,已经查实。最后则说,京中已是剑拔弩张,公主归来之日可期。
    第一件事分走孟七七太多心神,令她一时间静不下心来想后两件。难怪今日下午她同战神大人坦白之时,他会是那样的态度。好在背后与变态表哥的勾连没有暴露。也好在这一节战神大人愿意揭过不提了。
    孟七七看完之后,像从前那样,将来信烧毁了。次日一早,她便包袱款款,去了高府。
    上官千杀还在旧书房里。
    孟七七推开书房门,带着初升太阳的金光蹦蹦跳跳进去,笑着嚷道:“战神大人,我来啦!”她环顾四壁,在里面的软榻上觑到了上官千杀,“你躲在这里呀!”她笑着走过去,渐渐看清楚了他,脚步越来越慢,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上官千杀还穿着昨日那身衣裳,竟是在此间坐了整整一夜,他静默地看向闯入的女孩,墨色的眸子里有淡淡的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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