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七七此刻正弯腰凝视着井水中的影子,不,那已经不是简单的影子了。
    她脸上带着不自知的笑容,注视着井水中的景象——
    战神大人穿着一袭红色的衣裳,正挑起她的盖头来。半开的红色盖头下,她垂眸浅笑,脸颊红晕。
    这是……她臆想中的洞房花烛夜不成?然而那份感觉却极为真实,令她不自觉地心情愉悦起来,舍不得移开目光。
    “好了。”蓝裳妇人不耐烦地走上前来,伸手一撩,拂乱了水面。
    那幸福的画面登时碎成斑驳的一片片,继而消失不见。
    孟七七呆呆看着又恢复了平静的水面,里面唯有她与蓝裳妇人交叠的倒影,“我方才看到的……是什么?”是未来,还是心愿?
    蓝裳妇人嘿然冷笑,凉凉道:“黄粱美梦罢了。”
    孟七七胸中一凉,却在心中安慰自己,这蓝裳妇人短短一会儿相处便能看出一个冷言冷语之人,她的这种话实在不必当真。
    “又来了。”蓝裳妇人轻轻推了她肩头一下,自己退到一边。
    孟七七一个趔趄,若不是手抓紧了井沿,只怕就要栽入水中,她下意识地低头一望井水,一声惊叫憋在嗓子中,只觉一时间手足冰冷,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井水中,她爹正跪在一身金甲的上官千杀面前,而那柄她无比熟悉的偃月刀,自战神大人手中挥出,横刎上她爹的脖颈。
    她最爱的俊美容颜上,只有陌生的冷漠与杀气,再不见丝毫温柔缱绻。
    艳红色的血喷了出来!
    本该无色的井水渐渐氤氲成一团深深的红,吞噬了整个画面。
    孟七七死死抓住井沿,仿佛有血腥气从井水中泛了上来,令她的膝盖止不住地要发颤,脸色更是白得吓人。
    这井水不知有什么古怪,明明知道这只是假象,可是却有种正看着这一切发生的真实感。
    那蓝裳妇人在两步外,自然看得到井水中的景象。她方才急着拂乱洞房花烛夜的场面,此刻却不紧不慢,停在原地直到那杀戮的场景自己从井水中消失了,这才凉凉道:“行了,出去吧。”
    孟七七立在原地,她的膝盖还有些虚软,静了一静才好些了。
    蓝裳妇人倒也没有催促,不远不近地抱臂看着她,仿佛在享受她面上的痛苦与恐惧。
    临到出去之前,蓝裳妇人淡淡道:“为了一个情郎,背弃父母,来日必遭天谴。”
    孟七七虽然面对亲近之人的时候软萌些,但是这些年在胡太妃教养下长大,她倒也并非当初那个以为正义和爱能战胜一切的鲜□□孩了。听蓝裳妇人这样讲,虽然明知此地就两个人,这话不会是对别人说的,孟七七倒也并未动怒或羞恼,只看了蓝裳妇人一眼,亦淡淡问道:“您这话是在教我?”
    蓝裳妇人见她不吭不卑,倒多看了她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冷笑道:“我一个民妇,哪里敢教别人。我只说我自己罢了。”说着一扭头当先走出去了,只留给孟七七一个蓝色的背影。
    孟七七低着头在后面慢慢走着,平复自己方才冰火两重天的心情。
    上官千杀等在外面,见不过一刻钟的光景,女孩却仿佛瘦了一些,面色更白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只是觉得女孩现在看他的目光——就好像忽然之间两人之间隔了万里之遥。
    “七七。”上官千杀柔声唤她,伸臂想要牵她的手。
    就像在外面的时候,两人千万次牵过的手一样,已经成了默契的习惯。
    孟七七双手垂在身侧,在他伸臂过来那一刻有股想要将手背到身后的冲动,好在她克制了下来,将白净的左手轻轻交到他古铜色的大掌中。手背贴上他温暖掌心的那一瞬间,她的指尖轻轻颤了一下,绷紧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下来。
    上官千杀一直凝视着七七,两人手牵在一处的瞬间,他感到自己对于女孩而言,仿佛从万里之外又回到了眼前。
    顾不上理会心里一直隐隐作怪的不安,上官千杀重重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忍不住抚着右边眉骨,默默望着孟七七想,不知她在那观心镜里看到了什么。
    这样想着,上官千杀也跟随蓝裳妇人去了草棚子内。
    他很快就出来了,比孟七七快了许多,几乎是进去就出来了。
    他也没有像孟七七那样面色发白,他脸上的神色几乎没有变化,一出来,他便又牵起了女孩的手。
    蓝裳妇人与斗笠男子走到远处说话。
    孟七七与上官千杀之间却是大段大段的沉默。
    不一会儿斗笠男子走了回来,蓝裳妇人却带着两个女儿在远处的田地里没有再过来。
    “两位稍等,我去禀告山主,由他老人家决定是否给您二位借道。”斗笠男子憨笑着。
    孟七七虽然情绪低沉,但是有外人在,她还是笑道:“有劳了。”
    斗笠男子目光在千七二人面上一转,憨笑道:“旁的不提,二位在观心镜里看到的心愿倒是一模一样。说不定山主欢喜,就愿意借道了呢。”说着,他拱拱手,快步往山上走去。
    孟七七呆了一呆,心愿自然是洞房花烛夜的场景,不会是后来那惨不忍睹的情状,这人说她和战神大人的心愿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欣然中又带了点羞涩,都偏过头去。
    知道对方的心愿同自己的一样,当然喜悦;然而被对方知道了自己的心愿是这样,又如何能不羞涩?
    尽管如此,后来又看到的景象仍是在孟七七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与战神大人对视后偏头笑了一笑,那笑容便渐渐沉寂下去了。
    上官千杀自然察觉女孩情绪低落,他见方才女孩望着如美玉般的湖水时微笑过,便指向湖边提议道:“去那边看看么?”
    孟七七此刻其实并没有游湖的心情,只是不愿拂他心意,便点头随他散步到湖边。
    上官千杀本就不善言辞,即使明白女孩心情低落,却并不知道症结在何处——他不知道女孩在观心镜中看到的另一幅景象是什么,基于他自己看到的景象,也不敢贸然开口询问。最好是抱一抱她,既能安他自己的心,也能呵护她。可是方才女孩看过观心镜后,面对他时那种刻意压制的距离感——他并非没有感觉。这距离感令他痛苦,女孩刻意的压制却又令他感到心酸。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上官千杀陪着她在湖边慢慢走着,想要抱一抱她,却又怕她勉强。
    ☆、第96章 拥抱,关于水鸟的对话
    就在上官千杀自我拉扯的时候,孟七七望着不远处澄澈的湖水,忽然双臂环抱住自己,仰脸望着他轻轻道:“冷。”
    冷?
    上官千杀看了一眼女孩白到过分的面颊,不禁自责,他只当是女孩在观心镜处看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倒没想到她是因为冷。湖边水汽湿重,是有些凉。他一面解着自己身上的大氅想要给她披上,一面询问道:“要不要去上面?”不在湿冷的湖边了。
    孟七七只是抱臂歪头看着他,听他询问也只是静静摇了摇头。
    上官千杀已经解开了大氅脖颈处的系带,见她摇头,因又问道:“还想在湖边走走吗?”说着,便要将大氅取下来。
    孟七七仍是摇头,她的情绪从方才开始一直很低落。不管是谁,才看到恋人杀了自己亲爹的景象,都无法很快平复心情。她从苍苍山下来,穿着一件带风毛的红狐皮衣,此地比外面暖和了不知多少,纵是湖边有些水汽,也只是凉爽,并不阴冷。她其实并不冷。
    眼见上官千杀伸手要将大氅拽下来,孟七七轻轻叹了口气,上前搂住他的腰,整个人慢慢依偎上去,将侧脸贴在了他的胸口。
    上官千杀撑开大氅的双臂僵了一僵,亦缓缓回落,小心地落在女孩脊背上,停了停将她搂紧了。
    大氅随之覆盖下来。
    孟七七窝在他胸膛与大氅之间黑暗温暖的地方,鼻端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感到一颗心渐渐落到了实处。那些都只是幻象,未必会成真。她手臂微微用力,收紧了,似两根柔软的柳枝捆在上官千杀精瘦的腰上。她在上官千杀怀中,倒退地拖着他一晃一晃地沿着湖边走着。她不会让那恐怖的情景真正出现的。
    上官千杀早已察觉七七情绪不对,其实他看到的恐惧之事也令他内心不安,只是幸好女孩就在身边,此刻就在他怀中——那不安也就被此刻的柔情蜜意压下去了。他顺着女孩的力道,抱着她一晃一晃地慢慢走着。
    两个人都没说话,似乎是享受着这一刻亲密无间的静谧。
    然而上官千杀有些担心。因为他习惯沉默,这样不说话是正常的,若有一天他的话多起来才是怪异的事儿;但是女孩却不同,他所知道的七七,简直没有一刻不在活泼泼地说着笑着。这样罕见的沉默令他不由地担心。他却不知道,其实总是不停说着笑着只是女孩面对他时的一面。
    更多的时候,比如在怡华宫漫长的岁月里,她其实才是那个沉默的倾听者,安静地坐在胡淑妃身边的位子上,听各式各样的人在胡淑妃面前汇报政务。那十年在怡华宫中的时候,她有时候甚至一天都说不了十句话。等跟着胡淑妃学会了做一个上位者的样子,她面对身边服侍之人,话就更少了。何曾见过她跟底下的人话多过?只有在面对父母之时,她仍是小时候的模样,那却已经是尽孝的一部分了。
    就连半是兄长亲人半是玩伴好友的南宫玉韬,两人的相处模式也多半是南宫玉韬先来招惹她。
    当然了,孟七七对此有四个字的评价,“先撩者贱”。她被南宫玉韬捉弄了又回击无门之时,一般都是这么“羞辱”对方求得心理安慰的。
    然而随着时光伴生出来的性格另一面,却几乎没有在她面对上官千杀时出现过。
    只有她和上官千杀在一起的时候,她好像一直都还是从前天真的模样,爱说爱笑爱出鬼点子,眼睛一眨就是一个令上官千杀哭笑不得的念头。
    所以女孩此刻的沉默,令他悬心不已。
    微风从湖面上送来阵阵水汽,惊起一两只红嘴的水鸟。那水鸟挥开洁白的双翼向高处的山上飞去,只留下一声声清脆的鸣叫声。
    上官千杀要引着怀中的女孩说话,想了想道:“你猜,这些水鸟在说什么?”其实两个人之间可以说的东西太多,但是这些可以说的事情中又有太多是两人此刻谁都不敢公开布诚讲出来的。于是他只好捡这样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话题来说。那也可以媲美后世某国人民见面只聊天气的作风了。
    孟七七当然清楚战神大人是多么寡言的一个人,也明白他没话找话的用意,心里暖了,就有余力捉弄人了。她躲在大氅底下,嘴角的笑容便不会被察觉,她轻轻道:“我猜,是雄鸟在对雌鸟示爱。”
    上官千杀预想中的回答是,“是在说这里很美”或者“说湖里鱼很多”。
    甚至连“说湖边有两个奇怪的人”这种他都可以接受。
    面对上官千杀的时候,孟七七总是有本事把话题从“儿童版”瞬间升级到“成人版”。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上官千杀有点慌,他本能地感觉女孩接下来的话题走向会令他狼狈不堪,耳根已经惯性地微微红了。
    果然接下来,孟七七叹了口气,用一种她从来没有对上官千杀用过的口吻幽幽道:“你都从来没说过喜欢我。”
    上官千杀浑身一僵,身体还是着她的动作晃着,大脑却有点空白了。怕什么来什么。
    孟七七缩在他怀里,用一种更加凄婉的语气继续轻轻道:“观心镜都告诉我了。其实你一点儿都不喜欢我,只是被我一直缠着,不得不答应了……”
    上官千杀明知她在编故事,仍是被她哀怜自伤的语气挠得心里一揪。跟她在一起这半年多来,上官千杀算是知道了“心疼”这个词儿并不只是一种说法,这大约该是医书里记载的,因为疼痛感真的会从心脏所在左胸传出来,令他四肢麻痹束手无策。
    “七七……”上官千杀等从心脏处涌出来的疼痛感缓了一缓,这才念着她的名字叹了一声,语气中既有无奈,又有点告饶的意味——希望心爱的女孩不要继续用这种玩笑来折磨他这个可怜人了。在她也许只是玩笑话,在他却真的揪心不已。
    孟七七原本也不会跟战神大人说这种玩笑话。这样的话在别的情侣那里可能是情趣,但是因为战神大人又闷又较真的个性,在她这儿就很难把握好“情趣”与“伤害”的界限。只是这话她此刻说出来,却也未必没含一点真心。她说的是事实,的确是一直以来,都是她在缠着上官千杀;只不过上官千杀“不得不接受”的心思是她编排的罢了。
    按照她目前知道的讯息来看,战神大人多半对朝廷要有所行动,而她爹就是朝廷的头儿。这事儿他从来没有跟她透露过一星半点;当然她就此知道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就是了。两个人半斤八两,孟七七倒也没什么好指责的,只是感情上觉得难过罢了。
    她倒已经不再认为爱能抵消仇恨,这本就是两股势均力敌的感情,相生但并不相克。所以她也不会以战神大人不曾放弃对她爹的仇恨而认定战神大人对她没有爱。只是仍旧觉得难过罢了。不过如此。
    她虽然开始当玩笑话说的,却渐渐勾起自己的心事来。所以说不作不死。
    孟七七在心里叹了口气,人仍旧依偎在上官千杀怀里,口中静静道:“反正,你对我是没有我对你这么喜欢的。”
    她没有再用那种故意的幽幽的语气,每个字之间音调起伏都不大,只是简单一句话而已。说完她便又安静下来,像是给方才的对话划上了句号。
    上官千杀却听出了女孩这句话中的真实来。她是真的这样认为的。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同一处地方反复砸落切动,令他骤然间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第97章 诫言,不听老人言吃亏
    千七两人在湖边漫步私语之时,那斗笠男子已经请示完山主,回到了妻子身边。
    蓝裳妇人抱着两个女儿,抬眼看斗笠男子。
    斗笠男子皱眉摇摇头——山主因为千七两人观心镜中所见景象,隐含鲜血与杀戮,执念与痴意这些世间邪物,不同意给两人借道。
    蓝裳妇人似乎早就料到了,见他摇头,并没有什么反应,只道:“让他们走就是了。”
    斗笠男子皱眉,看着蓝裳妇人犹豫道:“他俩眉间隐有灰烟,是中了隐婆的焚情之毒。你说,咱们要不要告诉他俩?”
    蓝裳妇人放下女儿,看她俩笑着跑远了,才冷冷道:“你这么烂好心,是看上了那小丫头,还是看上了那俊汉子?”
    斗笠男子搓手苦笑道:“阿兰,你知道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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