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军可准备好了?”
    “回娘娘,蓄势待发。”
    “唔,善善此姝——你看如何?”
    “躁了些。”
    胡太妃赞许点头,南宫玉韬这个“躁”字点评得很到位,善善心计忍性都是上佳的,本该是翻云覆雨的个中好手。只是不知为何她小小年纪,便如此急功近利,平时遮掩着露出一副羞怯怯的样子只道哄过了所有人,一到见真章的时候,却又不合时宜地跳出来表现。归根结底,还是躁了些。
    不然的话,也真是一株好苗子,来日嫁入马家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胡太妃忽而想起自己从前十年悉心栽培的另一位女孩来,那倒真是个冰雪聪明的,瞧着大大咧咧,其实心思机敏。只是造化弄人,她养出来的小虎崽子反过来要咬她的肉。胡太妃轻轻叹了口气,收回心思,又道:“云州刺史看来已经彻底是咱们的人了。你这一招调虎离山也真是高明,上官千杀到了云州,与西北军纠缠起来。咱们稳坐京都,手握玉如军……”她吸了口气,眼睛里闪烁起隐藏多年的野心,“立时便能执掌日月。”
    南宫玉韬笑道:“那还得请娘娘暂且拨出些粮米来,不然,那上官军饿着肚子可跑不到云州去。”他摸了摸下巴,“若是在京都附近,咱们起事,上官千杀听到动静杀个回马枪来——那就不太好收拾了。”
    胡太妃慢慢道:“这是自然。我已经下令从湖州调集两月粮草,运到并州,只等上官军过去了。”她忽而浅浅一笑,这样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她年轻的时候常常挂在脸上——就如同现在的南宫玉韬一样。可是只有跟她同类的人,才懂这笑容背后有多少残忍冷酷的事实,“只看上官千杀有没有能耐从高将军嘴中抢下这块肥肉来了。”
    南宫玉韬了然一笑,胡太妃觉得马家碍事已经很久了,这是趁势布了一着“双杀”。只是可怜马家还有与马家亲厚的高家,他们还以为与胡太妃同是“财阀”一系。殊不知财阀之间也充满了互相吞噬的危险。
    胡太妃的原则曾经被孟七七总结成一句话,很直白粗暴,“不出手是不出手,一出手就弄死你。”
    看似与世无争的过了十年之后,如今,轮到胡太妃出手了。
    “月底就把善善与庆忠的婚事定下来吧。”胡太妃沉吟片刻,杀掉归元帝之后,碍于朝中很可能会有的对于女子完全主事起来的反对声浪,她还需要暂时与静王联手。分庭抗礼,给朝中大臣一个缓冲的时间段。但是,这一段时间过了之后,静王也就成了她需要甩脱的包袱。现在,她要给这包袱加上一点容易起火的炸药。那就是马家。
    在她的计划中,上官军会和高家西北军互相拖垮。失去了西北军武力护持的马家,空有庞大的财富,就好比一个三岁小孩抱着金砖过闹市一样,谁都可以抢上一抢。她胡太妃当然是最强的那个,一定能在最后吞下来。
    所以,让那个躁了些的善善嫁入马家,就是给静王与马家之间埋下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有时候,像善善这样既有能力又有心计,只是偏偏野心太大还没学会该如何控制的女孩——比一切的刀枪剑戟都可怕。你永远无法用常理推断这样的人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来。
    所以如果你遇到了这样的人,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把她安插到你的敌人中去。然后寻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引爆她!
    胡太妃在心底把这些丝丝缕缕的枝节都理顺清楚,又反复咀嚼了两次,确保无误,这才缓缓勾起唇角,眼睛里却仍是亮着野心与冷漠的光。她略带得意的笑了片刻,忽而转头看向南宫玉韬,看似随意道:“你帮了本宫这许多,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要的?”
    南宫玉韬浑不在意,拿折扇抵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笑,他笑着慵懒道:“我只是无聊罢了。”
    这倒比他说些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更能令胡太妃相信。
    前文说过南宫玉韬的父母感情甚笃,结婚育子之后便相携浪迹天涯去了。南宫玉韬这二十多年来,说是自己长大的真是一点不为过。在他长大的过程中,打交道最多的便是胡家与马家的人。
    胡太妃依稀还记得,二十多年前,三大财阀商谈会面之时,南宫家出席的便是南宫玉韬。他那会儿还是个小男童,歪歪斜斜靠在椅子上,手中握着一把小折扇,脸上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听着她们这些大人说着商场上的生意经,说着朝廷里的文武账,竟是丝毫不感艰涩,反倒时时有惊人之语,令人不敢小觑。
    不过这些年来,他渐渐长大了,如今更是长成为一名真正的男人了。她也很少再听到他说出像少年时期那样的惊世之语来,大多数时候,他如今都只是慵懒的笑着,好像这天下都只是“无趣”二字。像他这样的天才,也许真的最怕无聊吧。
    胡太妃对着南宫玉韬和蔼一笑,心里却已经在盘算着除掉静王之后,该如何除掉南宫玉韬了。天才和疯子只在一线之间,再有能力的人,如果不能为她完全掌控,那她情愿将其毁掉。
    胡太妃想了想,忽而问道:“你如今也二十有五了,可有意婚配?你父母都不在京都,这种事情本宫身为长辈难免也要过问一二。从前看你年纪小,又向来是个有主意的,本宫便没提过这话。只是如今……”
    “如今当以咱们正下着的这盘棋为首要,其余的过后再提也不晚。”南宫玉韬在她那短暂的空隙里,迅速插了这样一句话,一瞬间就扭转了胡太妃的注意力。
    胡太妃点头,“你说的是。”等过了眼前这一局,多少事情做不得?她原本也不是很在意南宫玉韬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婚配,这一问也不过是为了估量一下他今后的打算,再想对策制服之。不过那就是很以后的事情了……眼前,最先的便是归元帝,而后上官千杀与高建功,接着马家与静王——到那个地步,才是她和南宫玉韬厮杀之时。此时,她和南宫玉韬还是并肩对外的联盟者。
    南宫玉韬见她陷入了沉思之中,便笑着起身告辞了。
    他倒是风度翩翩悠然回府了,孟七七却是被他坑惨了。
    她此刻正在朝廷军部的办公处,谋划着与战神大人“不期而遇”。
    上官千杀是来询问征调粮草之事进度如何了的。他作为一军主帅,这些是必须要做到了如指掌的。他一步跨进门来,抬眼便望见了立在书架旁的女孩。
    两个月没见,她好像又长高了一些,面色更红润了些——看起来过得不错的样子。
    她带着灿烂的笑容走过来,像从前那样甜甜地喊了一声“战神大人”。
    上官千杀也如常答应了一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孟七七扬了扬手中的《堪舆全册》,“我是来找书的。没想到这么巧遇见战神大人你啦。”
    上官千杀很想告诉她军部从来不会放《堪舆全册》这样的书,除非是工部才会收录这种图纸类的书籍。然而这又透露出了……她似乎是故意想要遇见他?
    他不明白,也问不出口,只好又呆呆答应了一声。
    军部管粮饷的官员迎上来,与大将军汇报如今的征*况。
    上官千杀眼睛盯着那官员手中的册子,耳朵听着那官员说的话,却还是控制不住得要把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放在女孩身上——她正立在门边乖乖看着他们。他忍了片刻,将那本册子收在手中,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那官员愣了一愣,有点迷茫得退下去了——他才汇报了不到三分之一的内容啊。果然大将军就是不一般,仅凭前三分之一的数据就能推算全部了!
    孟七七带着明亮的笑脸迎上来,问他,“听说你下个月又要带兵出战了呀?”
    上官千杀沉默得垂眸看着她。
    “带我一起去吧,好不好?”孟七七好像浑然没有受到这两个月“人为分离”的影响,笑眯眯凑上来。
    上官千杀忍了忍,告诉自己不该这样计较,然而却还是吐出了“不好”两个字来。
    “为什么?”孟七七理所当然得反问了一句,就好像……还是两个月之前那样。
    上官千杀磨了磨牙,瞅着她一副云淡风轻——好像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第一次在面对她的时候感到有一点怒火蹿了上来,“这两个月,我有生气的事情。你知道吧?”
    “啊、哦、这个……”孟七七挠挠脑袋,有点小尴尬,无措得摸着手里的《堪舆全册》,垂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在她还真是破天荒第一遭,竟然会有没话说的时候。
    上官千杀那一点火气,在看到她这副样子的时候,顿时便烟消云散了。他叹了口气,轻声道:“是出什么事了吗?”自那日答应了她将海棠种在庭院里之后,他便彻底失去了她的踪迹。两天后他让高志远去公主府告诉她,海棠花已经种好了。结果只得了一句“战神大人效率好高棒棒哒”,就再没有旁的消息了。她既不来看花,也不来见他,好像那天追着他说以后她也会住进将军府的那个人不是她一样。
    中秋节前日,他派高志远送了月饼去公主府,选了她最喜欢的玫瑰馅的。又是只得了一句“战神大人是买月饼小能手”,既没有回应他“要一起来赏月吗?”的邀约,也没有明确回绝。直到前几日重阳节,他再度让高志远登门公主府,这次却是人去府空——她已经带着侍女去登高望远了。
    此刻见战神大人发问,孟七七揉了揉鼻子。其实她有好几方面的原因,可是这好几方面都不太好跟战神大人讲。一来她这两个月真的很忙,在忙什么却又不好告诉战神大人。二来,从感情方面来讲——她感到自己和战神大人之间有一堵墙。
    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战神大人这种感觉,这种问题也不是靠语言沟通就能解决的,需要更深层次的互动。只是她自己也处在半懂不懂的状态,更没办法讲出来。
    今年夏天,最开始和战神大人在一起的时候,是她最快活的时候,那会儿感觉两个人是非常亲密的。可是那一段过了之后,感情在往更深发展的过程中,她摸到了一堵墙。
    那堵墙就横亘在她和战神大人之间,无形却极具力量。让她感觉每一次想要靠近,都会被很痛地弹开。
    她仰起头来,想要对上官千杀说“即使我不来找你,你也可以主动来找我呀,不只是派属下来送件东西传个话这样的,而是坚定地出现在我面前”。
    可是女孩子的心事就是那么奇怪。
    开口要求来的,就已经不是本心想要的了。
    孟七七把自己的鼻头揉出一团粉色来,最后耷拉着脑袋小声道:“这个……叫欲擒故纵啦。”
    上官千杀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明白过来其中的意思之后,他首先感到的却是一阵放松。此前压在他心头的那种沉甸甸的担心消失了——不是她出了什么事,也不是她的心改变了。“欲擒故纵”,归根结底还是想要“擒”的,她的心还是像从前一样。这一点想通,上官千杀放下心来,紧跟着方才消散了的那点怒火又从心底涌了上来。
    他抚着右边眉骨好半天没说话,半响,两步走到一旁的长矮凳上坐了下来。
    孟七七小心翼翼跟过去,在他旁边挨着坐下来,其实她也很生涩,不知道该如打破这僵局。
    “不管怎么想,”上官千杀在长时间的沉默后吐出一口郁气,“还是觉得无法理解。”
    孟七七可怜兮兮望着他,小声道:“战神大人,你这俩月都没有更想我吗?难道不觉得我们变得更亲近了吗?”
    上官千杀抚着眉骨磨了磨牙,她的第一句话还真是该死的说对了!
    ☆、第70章 你说这事儿是不是很怪?
    两个人在军务处的这次相遇,有点不欢而散的意思。
    上官千杀始终没有答应孟七七想要一起去云州的提议。哪怕在她牵着他的衣角说出担心他这样的话来之后,尽管他的心中已经软了,却还是没有松口。毕竟行兵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他这一次去云州要做的事情——也不希望她看到。
    孟七七最后忍着俩人之间还有点小尴尬的气氛,坐在他旁边,把脑袋抵着他的肩膀蹭来蹭去,“真的不可以吗,战神大人?可是我们会分开很久诶……而且我会担心你的呀。”
    上官千杀被她蹭得有些想笑,轻声道:“分开很久不是正合你意吗?”
    “才不合我意!”孟七七泄愤似得咬住战神大人肩头的衣裳,哼哼道:“你这是污蔑。”
    “哦?”上官千杀勾了勾唇角,“是谁要‘欲擒故纵’来的?”这不正是“纵”的好时机吗?
    孟七七败下阵来,只能狠狠咬住他肩头的衣裳,用牙齿扯了两下,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她泄气地松了口,从俩人并排坐着的长矮凳上跳起身来,气哼哼往门口冲去。
    上官千杀愣了一愣,没料到她会这样反应,叹了一声,“七七……”起身追到门口,却看到她已经跑到了院门处,红色的衣衫在门边一闪便消失了。
    他立在原地,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孟七七揣着一肚子“明媚忧伤”回了公主府,就看到变态表哥在她院子的花架下正摆着棋盘,那闲适自在的模样如同是在自己家一样。
    南宫玉韬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她一眼,复又低下头去专心致志摆象棋,口中懒洋洋道:“来,陪我来一局,让你半边车马炮。”
    孟七七在棋盘另一端坐下来,气呼呼道:“要让我半边人马,不止车马炮。”
    南宫玉韬轻轻一笑,不以为意,待到棋盘摆好,果然他这边只有一半人马。
    孟七七也不打招呼,拎起一只“马”就往上跳,出手完全不顾章法。
    南宫玉韬见招拆招,以半边人马与她相对,局势难分胜负,他垂眸看着孟七七走了几步,忽然笑道:“小表妹,你今天火气挺大呀。”
    孟七七哼了一声,把自己这边的一只小卒子拱上去,自杀式作战了。
    南宫玉韬笑了笑,放过了她那只可怜的小卒子,闲闲的走了一步废棋,调侃道:“怎么,跟你的战神大人吵架了?”
    孟七七抬起头来,盯着他阴森森一笑,“没听人说过观棋不语吗?”
    南宫玉韬失笑,“观棋不语可不是这么用的。”
    孟七七烦躁地一推棋盘,“不来啦。”
    南宫玉韬也不气恼,手指绕着鬓边青丝,轻笑道:“这一局可还没分出胜负来呢。”
    孟七七嫌弃地瞅了他一眼,夹起自己的“帅”越过大半个棋盘“啪”一声砸落在他的“将”上,“我赢啦,噢耶。”语气中却是殊无欢快之意。
    南宫玉韬见她摆明了耍赖,莞尔一笑,低着头一粒一粒将棋子收起来,口中淡淡道:“你此前托付我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孟七七怔了一怔,驯马之事,变态表哥这么快便做好了。然而一想到这些马是为了什么而准备的,她的心头不由的便沉了一沉。方才与战神大人不欢而散的躁动郁气倒是消散了。
    “那可多谢你啦。”孟七七口中轻轻道,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将方才与战神大人的事情说了,“我没有办法嘛,只好捡一个能说的理由讲出口来。这可是你那天教我的——欲擒故纵嘛,虽说我本心不是为了这个,但是从目前的结果来看,你教的这个办法很烂。”她毫不客气地吐槽着。
    南宫玉韬听她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原本就挺清楚的,主要是从她口中听到结果。然后,他低着头遮住嘴,笑到肩膀都抽搐起来。
    孟七七瞪起眼睛,拖长音调表示威胁,“喂——”有没有同情心啊?看她这么惨了,变态表哥反倒笑得这么开心!
    南宫玉韬笑得眼睛里都有了水光,他好容易止住笑,轻轻咳嗽着道:“欲擒故纵,纵个两天是天才……纵两个月……”他顺势扑倒在软榻上,大笑起来。怎么有人会这么蠢?
    孟七七又气又恼,捧起花架底下落了一地的黄花,给变态表哥洒了一身,“笑什么笑?难道我要告诉战神大人最近在做什么吗?能讲吗?”她忽然愣住了,好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片刻后,她望着南宫玉韬,低低又问了一遍,“能讲吗?”眼神认真,漾着希冀与忐忑。
    南宫玉韬坐起来,拂去身上落花,见她这样说,眨眨眼睛反问道:“你觉得呢?”
    孟七七沉默了。她不敢。
    她慢慢坐回原处,转了话题,“那天你在我府上遇到的那个蒋虎彤——就是有点像账房先生的那个进士。我两个月前不是派他去柳州查账了吗?”
    南宫玉韬撩了一下眼皮,看她一眼,淡淡道:“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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