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回来,静王妃慈爱得招了招手,却看到善善面色苍白,不禁关切道:“怎么了?不过出去一会儿工夫,倒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她亲自给善善擦脸,“瞧瞧这脸上的汗。”
    善善依偎在静王妃怀里,小声道:“母亲,善善不舒服……”
    胡太妃看在眼里,客气道:“可要传太医来?”
    静王妃迟疑了一下,摸了摸善善的额头,见并未发烧,想来不是急症,因推辞道:“怎么好劳烦娘娘宫里的太医。我带善善回府看看吧,改日再来叨扰您。”
    于是静王妃便带着善善回了静王府。
    一路上善善乖乖伏在静王妃怀中,瘦弱的小脸上透出金纸一般的颜色来,看上去有些气若游丝的意思。静王妃怜惜得拍着她的脊背。
    善善闭上眼睛,背上的拍打节奏凌乱,非但不能令她平心静气,反倒更添一份焦躁。她深呼吸忍耐着,整个人仍是软软得伏在静王妃怀里,像一只可怜的小奶猫。
    到了静王府,静王妃召来大夫,为善善看过。
    却也没有诊断出什么症候,只好拿平心顺气的汤药煎了一剂,给善善送服了。静王妃今年刚过了四十岁,却是当年生孟如珍时落下了病根,身体一直不算好,这一番忙乱下来,也有些心慌气喘,便由嬷嬷扶着回房歇下了。
    静王妃一走,善善便披上外裳,下了榻。她撑着额头倚在床柱上,将那日在城墙上的事情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每一个步骤,每一句对话,甚至连每个人出场的时机——她全部都推衍过不下三遍,不该有所纰漏才对。南宫玉韬说是竹绣的妹妹泄露了天机,但是她却知道南宫玉韬没说真话,至少还有一半真话他吞下去了——只是一种直觉,但是她的直觉从来都很准。十年如一日的准。
    “孟如琢和孟如瑕呢?”这问的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弟,孟如琢是大哥,孟如瑕是三哥,还有一位二哥孟如珍乃是静王妃所出嫡子。
    侍女小心翼翼道:“大公子去了书院还没回来;小公子……在后头陪侧妃说话呢。”
    善善面色阴郁。去书院有什么用?孟如珍比她大哥小了两岁,已经能领兵剿匪了。当今天下这样不太平,便是读书做到太学的博士,难道凭着一肚子的四书五经便能止干戈了吗?
    回话的侍女见她面色不愉,越想越怕,索性扑通跪倒,颤声道:“奴婢愚笨,回错了话……县主宽宏大量,饶了奴婢这一回儿吧……”
    善善冷眼看她,慢慢道:“我宽宏大量?”
    听话音便知不对,侍女缩着身子跪在地上,不敢说话又不敢不回话。
    善善见她畏畏缩缩的模样,调·教的兴致都败光了。她径直起身,走到内室书架旁,也不知她按了什么机关,那书架慢慢转了过来。里面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不过挂了一支马鞭。善善伸手将马鞭取下来,面上一片冰冷。
    跪在地上的侍女眼角余光中看到这一切,身子条件反射得颤抖起来。
    善善却看都没再看她一眼,抬脚出了卧房,往她生母赵侧妃的院落走去。
    赵侧妃住在王府内宅最深的一处院落里,紧挨着小佛堂。地处僻静,夸张点来说,若是此处发生了火灾,只怕人都烧死了,前院的人都还不知道。
    善善到的时候,赵侧妃正与小儿子孟如瑕在小佛堂说话。伺候在赵侧妃身边的侍女,正是那日孟七七城墙上遇到善善时觉得陌生的那位,名唤丹桂。
    此刻见善善突然冲进小佛堂来,丹桂一眼看到她手中的马鞭,登时便脸色惨白,无助得扭头望向赵侧妃。
    赵侧妃将小儿子拢在怀里,强笑道:“不知县主为何事而来?”
    善善不理会赵侧妃,盯着丹桂,问道:“那日在城墙上,你是怎么说的?”
    丹桂胆战心惊道:“奴婢、奴婢说的是‘郡主,快些下去歇一歇吧,若是病得厉害了,奴婢不好向王妃交代’。”
    善善死死盯着她,手上慢慢将团起来的马鞭一折一折展开,“再说一遍。”
    丹桂已知不妥,扑通跪倒在地,颤声道:“奴婢全是照着县主吩咐的所说,说的是‘郡主,快些下去歇一歇吧,若是病得厉害了,奴婢不好向王妃交代’。”
    善善“啪”得一声将马鞭彻底展开。这一支马鞭不是用来驾马的,而是用来驯马的。只鞭梢便有近两米长,连上手柄足有三米。此刻她将这长长的马鞭抖开,鞭尾轻轻荡开,恰恰扫过佛像合十的双手。
    赵侧妃不敢再看,连忙闭上眼睛,在心底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善善慢慢道:“我告诉你的乃是‘郡主,快些下去歇一歇吧,若是病得厉害了,奴婢不好交代’,从来没有‘向王妃’三个字。”她的声音森冷,“知道你们蠢,没想到能蠢过檐下的鸟雀。连鹦鹉都会的学舌,你都做不好——留着你的舌头还有什么用?”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在南宫玉韬这样的聪明人眼里,静王妃是个不够看的角色。“向王妃交代”,一句话就出卖了她才是整个布局的操纵者。
    善善此刻大怒,言下之意,竟是要拔去丹桂的舌头。
    丹桂大为惊恐,煞白了脸望向赵侧妃,却见她已经转过脸去不敢看了,再看善善脸上阴冷的神色,真是心胆俱裂,跪在地上只是砰砰磕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善善手腕轻动,甩开长鞭,“啪”的一声,落在丹桂背上。
    登时便将她背上三层衣服抽得裂了开来,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啪啪啪!”
    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连绵不绝。
    丹桂痛得在地上翻滚,抱着自己头脸,哭嚎着。
    然而鞭子很长,善善的手腕又灵活。
    不管丹桂怎么滚动,始终逃不出长鞭甩出的阴影。
    善善冷漠得盯着滚到自己脚下的丹桂,她的脸分明还是那个总是羞怯怯的善善的脸,但是脸上的神色却已经没有一丝相同之处。
    就在丹桂以为自己要死在今日之时,善善终于收手。
    “滚远点,不要脏了我的鞋。”她淡淡道,慢慢把长鞭一折一折团起来。
    这样的情形,在场的四人都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孟如瑕虽然已经是十六岁的少年,比善善还大一岁,但是自幼胆小,见此情景,比月侧妃还要恐慌,一直扭脸望着佛像,一声不敢吭。
    善善舒了口气,感到方才打了一顿鞭子,后背都出了薄薄的汗。
    “县主在这里吗?王妃寻她一起用晚膳呢。”静王妃身边大丫鬟的声音远远传来。
    善善走到窗边,用没拎马鞭的手推开窗格,身子一矮露出一张小脸来,她眨着大大的眼睛,微笑道:“让姐姐好找,我这就过去。”
    那大丫鬟答应着走了。
    善善放下窗格,转过身来,对着一室死寂,淡淡道:“你弟弟我已经送到湖州稳妥处了。你安心做事,我自然保他无碍。”这话是对丹桂说的。
    丹桂趴在地上,身子经过极度的疼痛后还在不由自主地抽搐,“奴婢……谢县主恩典。”
    善善似乎笑了一声,走到门边,要离开时却又回头对着赵侧妃道:“我为三哥请了教武艺的师父。侧妃以后若实在想找人说话……”她扫视了一圈这简陋的小佛堂,“便对佛祖说吧。”
    供桌上的佛像宝相庄严、垂目悲悯。
    ******
    安阳公主府。
    还是一样的花架,还是一样的热天气。
    然而战神大人一来,孟七七顿时感到一切都不同了。花架上开到繁复的鲜花,似乎都在窸窸窣窣说着话,每一句话都甜到让人想要微笑。
    孟七七把当日在城墙上的事情简略跟战神大人讲了一遍,“当天变态表哥就派人来问我了,我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他。靠他的智商,抓到幕后凶手应该不成问题吧。”她对历史上的千古军师还是很有信心的。
    虽说变态表哥有点亦正亦邪的意思,但是……他至少不会骗战神大人吧?
    至于战神大人会不会骗她……
    孟七七摇摇脑袋,决定把这个问题留到以后再考虑。以后是多久以后呢?孟七七想了想,给自己定了期限,就到腰伤好了的时候吧。
    生病的人,有权利任性一回儿吧。
    “战神大人……”孟七七牵着他的袖口,仰头望着他,撒娇道:“腰……好疼……”
    上官千杀垂眸看她一眼,像眼睛会被灼伤一般迅速偏头挪开了视线。
    如何是好?她又要来“折磨”他了。
    ☆、第56章 要你为何一直说再见?
    孟七七牵着上官千杀的大掌往自己腰肢落去,口中难受得哼唧着,“好疼……”
    上官千杀的手僵在半空中。她可不是小孩子啦。
    “七七……”他低声唤她。
    孟七七躺在榻上,歪着脑袋半睁了眼睛望他,疑惑道:“嗯?”
    “你已经长大了……”
    孟七七眉头一皱,战神大人又要老生常谈!
    “……可是又还不够大……”
    咦,这次好像比较有新意?孟七七牵着战神大人的手,暗戳戳吃着豆腐,贪恋他好听的声音,尽量忽视内容听下去。
    “你以后会经历许多新鲜的事儿,去许多不同的地方,南朝这么大……”
    “战神大人你会陪我一起去吗?”
    上官千杀很想回答一个“会”字,然而却不敢放纵自己。他和七七之间实在还有许多阻碍没能清扫开来。他的家仇是必然要报的,等他报仇之后,七七难道还能像此刻这样对待他吗?此时此刻他答应了,来日不能践诺,岂非令她更加伤心难过?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她什么都敢讲。真是直白率性得令人羡慕啊!
    他几乎是语重心长得在教她,“你也会遇到更多的人……”
    “我只要你!”孟七七果断出击!
    上官千杀心里一震。她掷地有声的四个字,宛如冬日一轮骄阳,只在这一瞬间,令他所有的顾虑担忧都如冰雪消融。
    明知她只是孩子气的爱憎分明,明知太迅猛的事物从来都不能持久,然而他竟还是忍不住动容。他在一种近乎空白的迷茫中低下头来,只见女孩正盈盈望着他,她的目光中似有无限委屈。
    孟七七是挺委屈的,明明她想要的只有战神大人啊,为什么他要一直说再见!
    她目光中的委屈丝丝缕缕渗入他心中去,拧成一股尖刺。
    好像被蜜蜂蛰了一下,他的心疼痛着肿胀起来。上官千杀听到自己心中万里长城倒塌的声音,若她来日的不伤心,却要用今日的伤心来换,到底值不值得?也许他原本就不想抵御,也许他只是为自己找一个借口。
    他顺着孟七七的力道,将手轻轻落在她腰间。与此同时,他低下头来,凝视着她,认真道:“待你及笄,我便向你母亲提亲。”这样沉郁有力的一句允诺,被他说起来好似云淡风轻。
    他心中的连天厮杀、尸横遍野,着实无人知晓。他亦不愿为人知晓。
    上官千杀言毕,从靴筒中掏出匕首来,轻轻摩挲了两下,这才放在她枕边,认真道:“这是我父亲的遗物,我将它赠给你,是为信物。”
    孟七七认得这是他从不离身之物,忙接过来,亦认真道:“我会好好收着的。”又道:“是不是要起个誓,类似刀在人在,刀亡人亡这种的?”她挠挠脑袋,神色认真,不是玩笑,而是真心实意在想。
    上官千杀见惯了她嬉笑没正形的样子,见她郑重其事,知道是为他之故,心中感动,只摸了摸她脑袋,笑道:“你肯收着便足够了。”却也不必立那么凶险的誓言。
    孟七七想了一想,忽而嫣然一笑,嗔怪道:“这难道不是你早就允诺过我的吗?”当初她的三个愿望,第二个便是“待她及笄”呀。
    上官千杀试探着为她揉了一下腰间伤处,心道:你只道是一样的,却不知在我这里,可是一场天翻地覆。然而低头看她笑得天真明媚,也觉安慰喜悦,便只笑而不语。
    孟七七拿衣袖遮住整张脸,笑道:“战神大人好手艺。”感性渐渐平复之后,理智的一面又涌了上来,她心里止不住的想着:他为何说要向我娘提亲,却不是向我爹娘提亲?若要选一个人来,也该是向我爹才对。
    上官千杀见她用衣袖遮住了整张脸,笑语一句后不再动了,便伸手轻轻为她将那衣袖拂开,轻声道:“挡住口鼻,可就不能呼吸了。”
    孟七七眉眼弯弯,果然露出口鼻来,俏皮笑道:“你现如今便要为我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等以后……可该怎么办才好?”
    上官千杀听懂了她那句“等以后”的意思,只觉一颗心好似慢慢浸入温泉水中一般,被一团暖滑包裹着,胸臆间涌起一股说不尽的欢喜,令他想要开口长啸却又怕泄露了这秘密的心情。
    他手上仍是不疾不徐得为她揉按着伤处,长睫毛低垂、掩去了眸中的光亮,上翘的唇角却仍是将他出卖,“那你便少淘气些吧。”他低声道,声音里带了三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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