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姨娘是云元帅刚被骗回京软禁时所迎娶的一位姨娘,苏涟漪不知云元帅此举是为了麻痹先皇还是真喜欢上了这年轻貌美的女子,无论是何种原因,惠姨娘在云元帅心中地位定然不同。
    即将步入菡萏院大门时,苏涟漪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刚刚过门,那敬茶仪式。因惠姨娘对自己的刁难,她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一些女子羞于启齿之病,令惠姨娘失宠。
    如今想来,为何如此宠爱惠姨娘的云元帅随便听几句谗言便冷落惠姨娘,这行为太过诡异离奇。当初只当是云元帅大男子主义眼中毫无女子地位,但如今想来却觉得,云元帅是不是故意为之,做给她看的?
    毕竟,当时她与金玉公主情同姐妹,被太后收为义女,又被皇上委以重任,怎么看,她都是归顺皇上。云元帅之所以如此反对她与飞峋的婚事,会不会以为她是皇上的眼线,是安在元帅府的细作、一枚定时炸弹?
    云元帅在演戏,云飞扬也在演戏,不为别的,只为能继续生存下去。
    古人实在不易,既要忠孝两全,又要防备上位者的顾忌而韬光养晦,有时不禁在想,古时的英雄,才是真的英雄。
    一边想着,一边感慨,这个时间便不知不觉已穿过那庭院入了菡萏院厅堂。
    夕阳西下,天空虽还是明亮,但却带着一种被动的消极,就好像端坐在大堂之上身着华丽衣裙的中年女子一般。没有那咄咄逼人的斗志,唯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哀怨。
    “涟漪,你来了。”还未等苏涟漪请安,寇氏已开了口,声音温和,带了些暖意。
    苏涟漪眉头微微动了下,有些不习惯,“儿媳给母亲请安,商部公事繁忙无暇日日前来看望母亲,还请见谅。”说着,为其规规矩矩行了个福礼。
    寇氏看着面前永远冷静安然的女子,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起来吧,涟漪你为皇上分忧,为国事操劳,云家以你为荣,我怎么会怪罪你?”说完,一指身边的座位,“来,坐这里。”
    一向淡定的苏涟漪也忍不住后背生生有了冷汗——这老妖婆要干什么?怎么总觉得这是大棒前的甜枣、暴风雨前的平静。
    倒不是苏涟漪怕她,实在是没时间与她折腾后院这点事,难道云夫人憋着气要在她身上撒气?还是要对她大吐苦水求得帮助共同抵御“外敌”?
    无论是哪件事,苏涟漪都表示,全无兴趣,她来元帅府是“借”徐姨娘等人,可没时间参与元帅府后院乱事。
    但想归想,涟漪还是十分恭敬地坐在了寇氏身边,安静地找机会脱身。
    有丫鬟送上了香茗与点心,而后寇氏暗暗一个眼神,便有嬷嬷将周围伺候的丫鬟遣了出去,略微昏暗的大堂里便只剩下苏涟漪与寇氏两人。
    涟漪端起了温热的茶,一边环顾这华丽却但款式略显落伍的家什摆设,一边猜想着云夫人一会要说什么,无论其说得如何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她都没兴趣插手元帅府之事。
    就如同云元帅此时的处境一般,她只是个旁观者,最多感慨下生命的不易,却没权利为其出谋划策或提供帮助,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走之路,这便是命运。
    云夫人一时间也未说话,幽幽地看向门外,丫鬟们或恭敬在旁听候差遣,或忙碌自己手中工作。
    涟漪也专心品茗,以不变应万变。
    大堂死寂一片,唯有茗香缭绕。
    好半晌,云夫人终于道。“涟漪,你与飞峋如何?”
    涟漪从容放下茶盏,带着淡笑恭敬回答,“回母亲,儿媳与夫君很好,劳母亲费心了。”
    云夫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就好。”而后,转过头来,用一种极为复杂、极为矛盾的眼神看着苏涟漪,“涟漪,也许,你是对的。”
    苏涟漪一愣,“母亲是何意?儿媳不懂。”
    云夫人神色未变,那双目好像是看着苏涟漪,又好像是只将苏涟漪当成了一个视线的寄托,在思考着什么。“你反对飞峋纳妾,宁可成为京城贵族圈的笑话,也执意放言不允许任何人为飞峋提亲,你是对的。”
    苏涟漪优雅的眨眼动作忍不住加快了几个节拍——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云夫人的苦肉计?用对飞峋婚事的妥协来换取她的同情,而后联合一致对抗惠姨娘?
    抱歉,她还没这么好骗。“母亲,人生看似由命运安排,其实更多的,还是自己的把握。”意味深长。
    云夫人细细品了品苏涟漪的这句话,好半晌,慢慢笑了,那保养得宜又略带清高苛刻的面容,带了一丝松懈,面部皱纹好像也多了起来。
    “是啊,涟漪,你年纪虽小,但人生之事,看得却比我透彻。我寇静文白活了快五十年,我总以为自己所为是正确的、是名门女子所应做的,但如今才知,原来都是自欺欺人。”云夫人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门外的夕阳。
    “我恨过张姨娘、恨过孙姨娘、恨过徐姨娘,这后院前前后后被娶进来的女人我都恨过,但同时……我又不断告诉自己,要推崇女德、要遵从女戒,要为云家开枝散叶,这便是正室之荣、正室之责,于是,我只能生生忍下。”
    涟漪暗暗挑眉一下,心笑云夫人拐来拐去,不还是回到了正题?看来她也得想办法结束谈话,借机会离开了。
    不料,云夫人话锋一转,“但如今想来,我为何要无视自己的内心,一再说服自己?为了那贤惠的虚名,为了不挑战伦常?但苦了一生、憋了一生,又得到了什么?美名?有何用!?”
    涟漪笑了笑,忍不住说了一句现代人耳熟能详的话,“婚姻好比穿鞋,鞋如何,只有自己的脚知道,外人看的只是个表面、只是个热闹。”
    云夫人深有感触,“是啊,若时光可以重来,我的选择也许……也许会与今日不同吧。”
    说苏涟漪是踢落水狗也好,说风凉话也罢,她忍不住又插了句嘴,“那母亲若回到几十年前,难道也与涟漪这般,放言出去,与为元帅提亲者不共戴天?”
    云夫人无奈地笑了,而后略带羞涩地点了点头,“就如你刚刚所说,人生看似由命运安排,实则更需要人为抗争。我当初不去抗争,还哄骗着自己。如今又反对你的抗争,这难道就是……为虎作伥?”
    涟漪心中很赞同——这便是为虎作伥。女人便是这么奇怪的动物,多年媳妇熬成婆,非但不体恤自己儿媳,反倒如同从前自己婆婆一般欺压自己儿媳。穷极一生与妾室们斗,但到了自己儿子身上,却又想办法为儿子纳入妾室。
    寇氏心中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深深叹了口气,“你与飞峋幸福,便好。”
    “多谢母亲祝福。”涟漪道,“母亲,我此番前来有事找父亲说,不知父亲在何处?”
    寇氏苦笑了下,“这个时间,应是在惠姨娘那里用晚膳吧。”
    涟漪点了点头,但看到寇氏那落魄的神情,以及与飞峋有些相似的面庞,最终还是心软了下来,“母亲,今日我与父亲有要事相商,可否请您派人将父亲叫来?”这也算是帮了寇氏的忙。
    苏涟漪本以为寇氏会欣喜的答应,没想到,对方却只笑笑,“今日我身体欠佳,便不伺候老爷了。管家,”对一旁的管家道。
    管家赶忙上前。
    寇氏道,“将涟漪郡主送到老爷书房,派人去找老爷。去吧。”
    涟漪疑惑,“真的……不用?”她相信,云夫人定明白她的意思。
    寇氏微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你去吧。”自己的苦果,要自己来品尝。
    涟漪深深地看了寇氏一眼,在其脸上却丝毫找不到伪装的痕迹,有的只有反思与释然。
    无奈,暗暗叹了口气,便跟着管家出了菡萏院,向云元帅的书房而去。
    走在路上,细细回想云夫人的每一个表情,品云夫人说的每一句话,却不知,这女人是真正对人生有所感悟,还是因争宠受到挫折,临时的想法。
    笑了笑,路遥知马力,云夫人到底因何说出这样的话,以后便知了,而她现在确实没什么闲心去管云夫人的事。
    没多一会,便入了云忠孝的书房。管家道,“郡主请稍等,小的早已派人去通知老爷,想来老爷随后就到。”
    “辛苦管家了。”涟漪随意答应着。
    光线越来越暗,已入了傍晚。丫鬟们如鱼贯入,有端上茶点的,有掌灯的,有在书房四周燃艾草熏蚊虫的。管家退了出去,苏涟漪未入座,而是在云忠孝的书房中慢慢走着,观赏其布置。
    不知为何,看着这书房,从前对他的反感却莫名消失。难道是因听云飞扬说起从前云家之难?难道是因云忠孝好歹是飞峋的父亲?或者是因,这书房竟与飞峋的书房很像,也许这些舞刀弄枪之人的书房都一个模样的。
    不一会,只听门外管家恭敬道,“老爷,郡主正在书房内等候。”紧接着,便是沉稳带着节奏的脚步声。
    涟漪转过身,对云忠孝深深拜了下去,“儿媳为父亲请安。”
    来者正是赤虬元帅云忠孝。
    就如同他的称号,云忠孝留有美虬,但却不适红色,而是略显发黄,其称呼难免美化,于是便成为赤虬。而如今,那威武的元帅也日渐衰老,美虬几乎半数为白。
    云忠孝武将出身,身材自然魁梧,虽如今天命之年,又转为文官,但因日日操练,并未发福。因面部一半都被胡须覆盖,无法窥其全貌,但那双眼却极为深邃,笔直的鼻梁高挺,这是苏涟漪第一次仔细观察云忠孝的容貌。
    云夫人的双眼精致略显狭长,而云飞扬便是遗传了云夫人那双精致美丽得眼,将女子勾引得心神不宁。
    而云飞峋的双眼深邃粗狂,有着一种神秘与野性,不似云夫人,原来是遗传自他的父亲,云元帅。
    苏涟漪看到云忠孝的眼,忍不住又想起了云飞峋。转眼快两个月的时间,还是毫无音信,罢了,她念也念过、怨也怨过、恨也恨过,如今早淡定,顺其自然了。
    云忠孝闻此,点了点头,伸手一指一旁的座位,“坐。”自己则是到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没有多余的客套,没一句废话。
    涟漪入座,既然云忠孝这么直来直去,那她也省了一些功夫,开门见山。“父亲,这一次儿媳夜中叨扰是有事相求,想借父亲的几名姨娘。”
    云忠孝能猜到苏涟漪是因东邬城之事而来,原本以为她会求自己想办法,却没想到,是来借姨娘的。“是因东邬城之事?”
    涟漪点头,“对,不知父亲对商部之职责是否了解。”
    “恩。”云忠孝答。
    苏涟漪也不管云忠孝这一声回答是了解还是不了解,继续道,“自打先皇病危,东福王便加紧了剥削,搜刮民脂民膏以招兵买马只等叛变夺权。东邬城百姓生活艰难,又经过战乱,如今更是困苦不堪。”
    云忠孝浑身僵住,深邃的眼猛地一涨,但瞬间,又如同想到了什么一般,将自己的情绪压抑了回去,恢复了平日里那顽固的模样。
    “虽我没亲自去过东邬城,但在一个月前派人去东邬城考察过情况,其经济受到重创,物价飞涨,一些投机倒把份子更是发这战争财,趁机哄抬物价,百姓们的存粮早被东福王搜刮了干净,甚至连城外野菜也被挖了干净,虽东邬城暂无天灾,但下一批粮食也要几个月后方才收获,何况,收获的粮食也未必够东邬城几十万人食用。”苏涟漪平静地复述东邬城的状况。
    “恩。”太阳已彻底落下,室外一片黑暗,书房内靠着灯烛照明。灯烛光照射在云忠孝的脸上,在其深邃的眼窝处洒下阴影,让人看不出他的眼神。
    “而此情况不仅东邬城一座城池,周围几大城池皆是如此,可以说涵盖整个东部地区。如今即便是朝廷拨粮下去,别说是车水杯薪,更是治标不治本。若想真正平稳物价,便要发动东部人民自救,援助濒临破产的守法商人,以抵御投机倒把的非法分子,辅以向贫苦百姓资助以及捉拿危险分子。”苏涟漪也不管云忠孝是否在听、是否愿意听,只是将她未来所要做之事,一一说出。
    她刚刚隐约看到云忠孝眼底的挣扎,如今正好验证了她之前的猜想——他无法真正相信她,信任他。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被自己效忠一生的君王所欺骗谋害,也难怪云忠孝不能轻易信任她。
    无妨,她苏涟漪也不用强求他人信任,她从来都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而商部正是要针对濒临破产的商人进行贷银援助,将商人们扶植起来,商业才能正常,而物价才能平稳,百姓们也能安居乐业。但虽是将银子贷给商人,为了保险起见,却不适白贷的,其需抵押之物要远远比所贷之银的数量要高。也许是传世祖屋,也许是传家之宝,为恐商人们以为朝廷借机抢夺他们财务,便要找一些德高望重之人做担保或做一个领头人,而我听闻,徐姨娘便是出身当地富商大户,于是便想和父亲借了几名姨娘去,看看能不能说服她们家人,做这领头人。”
    苏涟漪的语速不快,不急不缓地慢慢说,而云忠孝一动不动,十分认真地听着苏涟漪的话。
    少顷,云忠孝点了点头,“好。”
    涟漪知晓这“借人”不会遭到拒绝,毕竟她可是有着皇命之人,但却未想到,云忠孝这么痛快,从头到尾说过的话未超过五字。也罢,她从来也没有和云忠孝纠缠的打算。
    站起身来,恭敬对其见礼,“那就多谢父亲了,若无事,儿媳便去找徐姨娘等人。”
    “等等。”就在苏涟漪准备离开时,云忠孝却突然出声叫住了她。
    涟漪好奇看去,只见云忠孝铺了纸,磨起了墨,而后执笔蘸墨,在纸上快速地写了什么。
    几十个字写罢,将那未干字迹的纸放于一侧,又写了一张。一盏茶的功夫,便写了五张纸——原来这是五封短信。见墨迹干,云忠孝将那纸小心折好,而后放入五只信封中,信封上写了名讳。
    涟漪不解。
    云忠孝将那装了信的五只信封递了过来,“这五人,从前与老夫有些渊源,也许能帮到你。”
    涟漪没想到云忠孝竟能帮她,也不推迟,伸手便接了下来。“儿媳多谢父亲,若父亲无事,儿媳便去徐姨娘的院子了。”还是和云忠孝亲切不来。
    云忠孝点了点头,“看着苏涟漪即将出书房的背影,终于忍不住说了句——涟漪。”
    苏涟漪又停住脚步,难道这厮还有什么宝贝送她?来者不拒。
    这一次,云忠孝没掏什么宝贝,而是犹豫再三,即便是有胡须掩盖,但其面部表情还是十分明显,他在挣扎。
    “涟漪,辛苦你了,东邬城的百姓,就拜托你了。”好半晌,一句话才从云忠孝口中慢慢而出。
    苏涟漪知,这句话虽看似简单平常,但对云忠孝而言却很难。也许他已多年未表达过自己真正的内心了。
    苏涟漪还知,云忠孝此番话并非是对她的信任,而是因他真正心系东邬城的百姓,毕竟,当初他是受人爱戴的驻守元帅。
    “父亲请放心,儿媳定当尽全力。”涟漪道,而后轻声补了句,“我发誓。”
    云忠孝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好像一副背负许久的重担可以安心放下一般,伸手做了一个手势,那手势好似在赶人走,但实则却掺杂了一丝亲切。“去吧。”
    涟漪点了点头,这一次并未再折回,而是跟着门外等候的管家一路向后院的深处而去,那里有一个院子名为丁香院,正是徐姨娘所住得院子。
    ……
    对于苏涟漪的来意,徐姨娘一无所知。她是一深宅妇人,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认命。而从希望到失望最后至绝望之事,也并非一件半件,早已习惯。
    至于涟漪郡主之事,她起初是十分期待的,日盼夜盼,只盼着能救救自己母家,但十日过去了,二十日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什么商部贷银却石沉大海。
    她出身商户,自不是那么单纯,思来想去,便以为是皇上借机搜刮官员们的存银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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