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瞬间明白,元春这是不愿意公开姐妹关系。
    冯姑姑说过,低调是宫中生存法宝。
    既然元春如此出场,自当有其理由,迎春决定静观其变。
    迎春故意拉后几步,隐身在秀女中间,后殿一群秀女到达前殿之时,已有不少秀女围着元春这位皇后钦差说话。
    石芙蓉傅瑾瑜这些眼高于顶豪门贵胄,对于皇后跟前当红女史,也不敢傲视。反是围着元春说得热闹。
    迎春随众人肃身:“贾女史好。”
    元春规矩肃身回礼:“各位小主安好!”
    元春先说了些场面话,然后转到了皇后之言,明日皇后娘娘请所有秀女去畅音阁听戏,然后叮嘱大家早些用餐,早些歇息,以便明日去各宫拜见。
    迎春听得满头黑线,这后宫折腾人招式竟然如此雷同,先是让人暴晒,明儿再让人乌鸦鸦集中听戏,太后皇帝皇后则会高踞楼台之上,将下面一种秀女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只是不知道,明儿这些贵人又要如何整蛊了。
    元春告辞去了,并无一个眼神暗示,迎春思忖着估计眼下不是见面时机,正要返回后殿,杜若跟前小丫头蓝云冲着迎春一肃身:“迎春小主,请留步,小主家里寄来包裹,现在我姑姑处。”
    宫中规矩迎春知道,凭你身份多么高,家里寄来包裹必须管事姑姑查验之后方能发回主人,荣府当然不例外。迎春不疑有他,一笑:“麻烦蓝云姑娘带路。”
    蓝云一笑:“小主请。”
    一时,迎春到了杜若居住的跨院后罩房,门开处,却见一美人俏生生立着在桌边,一双美眸水润润的盯着自己。正是荣府大姑娘贾元春。
    迎春又喜又惊:元春愿意来,自己便大有可为!
    元春却在下一刻冲着迎春伸出手,声音颤栗:“二妹妹,快过来,我是大姐姐啊,二妹妹不记得了?”
    元春声音中激动喜悦,感染了迎春,迎春心中蓦地一热,眼圈瞬间酸涩得很,快步迎了上去:“大姐姐!老祖宗,宝兄弟与姐妹们,没有一日不念叨大姐姐,担忧大姐姐,怎么不认识呢!”
    元春闻言眼泪潸然,把迎春手攥得死紧:“我也想念家里,想念姐妹们,当初入宫,几乎夜夜做梦回家里,梦里总与姐妹一起,观灯猜谜,读书作诗,不知道多欢喜,醒来却是一场空,后来便不再想了,徒增烦恼。”
    这话说得迎春脖子直梗梗,迎春曾经无数次抱怨元春省亲事宜,面对元春眼泪,迎春虽然阻止元春省亲意图不变,对元春怨恨却消弭了许多。
    或者,元春只是思亲心切,对于一次省亲所造成劳民伤财程度估计不足吧。
    元春哭得泪眼婆娑,肩头耸动,几不自制,勾惹得迎春也泪流满腮,最终,姐妹两个都哭成了泪人儿。
    杜若合着元春小丫头一直候在门外,待她姐妹止住了哭泣,杜若亲自捧了热水进来,开了自己妆奁,伺候姐妹两个洗漱。元春道声谢谢,重新匀面,也替迎春抿了鬓角,擦了口脂,收拾停当,元春攒住迎春手,姐妹落座,挨着肩膀说细话。
    这一次,元春说道皇宫生存之道,嘱咐迎春明日去各宫拜见妃嫔随大流,下午听戏也要谨慎小心,万事不要冒尖,宁愿受些气,也不要跟人制气。在这宫中,妃嫔没有张扬资格,不需要太聪明,聪明人实在太多了。唯有中庸,才是生存之道。
    迎春仔细观察元春神色,却见元春一脸真诚替自己谋划,似乎并不排斥自己进宫,这让迎春十分郁闷。
    元春说着说着,却发觉迎春愣神:“二妹妹,想什么?”
    迎春抿抿嘴角,元春这个态势似乎要推自己一把,这可不成,不能叫她会错意。得赶紧掐断她的思路,因把脸一苦:“大姐姐,我选秀不过是不想让祖母失望,我其实并不希望得到敕封!”
    元春闻言愕然。她以为迎春过了初选,必定欣喜若狂,期望能够雀屏中选,获得敕封做贵人。不想迎春竟然如此做想,实在大出意外。即便元春自己以为宫中生活不自由,却没想过不战而退,离开皇宫。
    她享受了家族荣华富贵,如今为了家族兴旺进宫搏击理所应当。同理,迎春也是侯府千金,除了应该担负起家族兴旺之重担,同时,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不应该是每个女子梦想么?
    皇帝女人,即便不是皇后,那也是天下女子羡慕仰望之所在,迎春竟然如此不贪不求?
    元春皱眉盯着迎春,似乎想要看明白这个二妹妹话里真假。却见迎春愁眉苦脸,一脸决绝,并无做戏之态。
    元春咬咬唇瓣,捏捏迎春玉手:“妹妹可是忌讳姐姐?”
    迎春微微愕然,随即心下一荡,元春这是跟自己交底么?也是,二叔贾政六月生辰,元春六月封妃,时辰刚刚对的上。
    或许,元春是怕今日隐瞒,到时候不好跟自己见面?
    迎春眼眸眯了眯,压低声音:“大姐姐,这话?”
    元春微微低头,眼神避开迎春:“宫中女人,都属于皇帝!”
    这话已经赤裸裸了!
    元春心里是难堪的吧!
    迎春反手握住元春:“大姐姐自己高兴就好,家里姐妹无不以姐姐为荣!”
    迎春之言让没有名分已经不是女儿身元春稍稍宽慰。叹口气,元春问起伯父贾赦,父亲贾政,以及宁府父子们。
    迎春闻言眼皮子急促跳跃几下,略微迟疑,两府那些烂事要不要对元春说呢?
    心念几番纠结,最终,迎春决定给元春打上一剂预防针。
    毕竟,元春封妃之后,圣上便抛出了省亲诱饵,元春跟贾府同时中招,以为省亲之事乃是家族无上荣宠。结果却把两府陷进坑里。
    眼下已经五月,元春封妃在即,荣府命运已经到了最紧要关头,可谓箭再弦上!
    倘若元春知道这些年荣府已今非昔比,荣府最能干贾珠死了,已经后继无人,子弟大多荒淫无道,骄奢淫逸,应该会做出不同选择吧?
    荣府上折子请旨省亲,皇帝毕竟要征求元春之意,只要元春自己拒绝,皇帝必定不会强迫,荣府也就不用劳民伤财一场空了。
    再者,元春得知了荣府后继无力,必定更加谨慎小心,荣府一干人等今后行事也会有所收敛。或许,荣府就此绝地反弹,走出一条生路来。
    可是,姐妹八年不见了,府里语王家传递消息必定是报喜不报忧,元春能够相信自己不受宠姐妹直言么?
    迎春迟疑了。
    元春见迎春神情纠结迟疑,顿时紧张起来:“怎么?可是家里出了事情?”
    “大姐姐这些年可知道家里消息呢?”
    元春越发紧张起来:“舅父之言都说一切都好,怎么了,不是这样子?”
    迎春额首又摇头:“大姐姐知道的,我不甚聪明,只是这些年我听到看到许多事情,我也不知道对与不对,也不敢去问别人,很怕他们嫌弃我不聪明,无事找事!”
    元春闻言心中一阵乱跳,迎春进宫表现,并不是个愚昧的,这般忧心忡忡,只怕家里出了大事情了。
    元春起身开了槅门,暗示自己手下宫女守住门户,这才回身抓住迎春手,急切道:“好妹妹。家里倒地出了何事,你细细说与我,我们都是出身荣府,怎么也不能任由家族出事,是不是?”
    迎春忍了忍,盯着元春眼睛,眉峰不自主挑了挑:“大姐姐,对宁府侄儿媳妇可卿之死,知道多少?”
    元春狐疑眯眯眼眸:“她?她不是得了急症暴亡么?难道不是?”
    迎春摇头:“暴亡是真的,却并非是急症。”
    秦可卿之死是荣宁二府之忌讳,迎春不敢宣之于口,只怕祸从口出,因把丝帕子拧成绳,双手往脖下一比,狠狠心,闭上眼睛把舌头一吐。
    元春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坐不住,慌得她一把夺了迎春手帕子丢在地上:“二妹妹?”搂住迎春肩膀直颤栗:“为,为什么?”
    迎春没说缘故,却又道:“可卿死了,珍大嫂子便病了,得了胃胀气。蓉儿没事人儿一般,事事不管,日日跟丫头媳妇子厮混,赌博吃酒,日日吃的酩酊大醉。”
    迎春暗暗在桌上写了‘珍’字儿,狠狠戳了戳珍字儿,然后狠狠用帕子一抹:“他倒是悲痛欲绝,当着阖家老少爷们哭得惨淡失色,恨不能追随而去。以至于悲哀过度,形容枯槁,竟是三五日水米咽不下,不拄个拐不能挪步。若非凤姐姐极力殷勤,只怕就老去了。
    迎春这话几乎明示了,元春聪明之人岂能不明白?
    室内一阵难堪沉寂。
    许多,元春一声叹息:“后,后来呢?”
    第19章 达成协议
    迎春盯着元春反应,却见元春对可卿之死因除了震惊,并无其他情绪。
    迎春轻轻舒口气,暗自庆幸元春并非出卖家族之败类!
    这般尚可为!
    否则,自己所思所想,无异笑话了。
    迎春心中认定了元春不会为了自己出卖家族,这才放心,坦言相告:“为了丧葬,那府可谓倾尽所有,不仅花费千金买了万年不坏樯木棺木,众人都道这棺木僭越了,他却谁劝也不听。
    “为了丧葬仪式好看,又出了几千银子给蓉儿捐官,其余花费更是让人咋舌,整个把库房钥匙丢给凤姐姐。凤姐姐问询办理章程,他就一句话:尽我所有,只要风光好看,余愿足矣!”
    元春脸色难看之极,青白红紫一阵交织,她又是震惊,又是气恼,自己娘家竟然如此不堪么?
    元春嘴唇哆嗦的不成样子:“万年不坏?除了圣上谁也不敢做想,她是什么人物,竟敢这般作兴?是谁撺掇?是不是赖家?早该把这些子人一体打死才干净!”
    元春这话透着浓浓厌恶跟煞气,迎春暗暗惊心,元春何故这般厌恶赖家,莫不是自己这位大姐姐在家之日,窥破了赖家什么恶劣行径了?
    思及此处,迎春心头暗暗一跳,蓦地想起薛家那笔烂账来,元春可是极为看好薛家,要不要今日一并给他们上根紧箍咒。
    复又一想,元春对王家亲戚十分亲近,自己跟元春才刚见面,就抹黑她心中念想,会不会激起她心头反感?
    心中一番掂量,迎春决定不再添枝加叶,一口气吃不成胖子,只要自己引导元春把荣府自己事情肆掠清楚了,难道还怕没时间收拾薛家子?
    故而,隐下薛蟠杀人越货勾当,淡淡一笑,直说他跟贾珍勾当:“赖家再是厉害也只是摆弄府里事情,樯木棺材是薛大爷家里存货,说是昔年忠义千岁所订购,后来用不上了,别家买不起,也不敢用,他便压在手里,这一回珍大哥钻天拱地寻摸好棺木,他跟珍大哥一贯吃喝不分家,一千两银子出手棺木还说是只收了手工费,权当是亲戚间人情,珍大哥自此越性跟薛大爷成了骨肉兄弟了。”
    果然,涉及薛家,元春骂不出口了,只是气得银牙紧咬:“老太太呢?难道就任由他们胡闹?还有大伯,他是家主,又是朝廷命官,当知国发礼仪不能废弛,竟也不管?”
    迎春惨淡一笑:“当初迎娶可卿,是老太太主意,如今能说什么?且老太太也老了,如何跟一族之长叫板?家丑不能外扬,遮掩不及呢!”
    “大老爷就更别提了。珍大哥为了填补可卿丧葬花费,伙着大老爷包揽词讼,收受贿赂,大老爷只要有钱吃酒买,”
    买婊子这话迎春终究说不出口,斟酌成了:“买,买乐子,捧着他尚且不及,岂会得罪他?”
    元春闻听这话,越性胸口压着石板一般剧烈起伏,瞬间泪盈于眶。
    她舍弃了嫁给良人机会,进宫来替家族搏前程,如今自己身陷局里,熟料,心心念念维护家人竟然这样糟蹋她的青春与心血?
    元春怒气怎么也抑制不了,一时浑身颤抖,上下贝齿捉对掐架,咯咯作响。
    迎春没想道家里事情竟然这般打击元春,忙着伸手握住元春,一如方才元春安抚自己一般将元春拥入自己怀里替她拍打后背:“姐姐想哭就哭一哭吧,哭完了,咱们再仔细打算!”
    元春在迎春安抚下稍稍缓解情绪,却是甚不甘心:“父亲?他做些什么?”
    迎春见元春一张粉面此刻苍白如雪,那话语儿含在舌尖,不知道该不该说。
    元春见此,越发面如死灰:“莫不是父亲也有不妥?”
    迎春盯了元春一眼:“大姐姐可相信我对荣府一片至诚之心?”
    这话便是自己父母也有不脱了。
    怎会如此呢?
    元春心里顿生一阵绝望,瞬间满口铁锈味儿,笑得无比凄凉:“好妹妹,自家姐妹不信还能信谁?”
    迎春喟叹:“谢谢大姐姐。”
    然后把贾政如何养了二三十位清客门人不说,自己一味寻章摘句,于公不好生去工部做官,于私既不张罗府务,也不教导几位小兄弟,一心捧着小老婆过日子,对几位兄弟动辄打骂。与大老爷两个掐着尖儿漫撒银钱。
    家里太太奶奶也是有样学样,变着法子搂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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