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沉,空落落的栖梧斋里,已经守着行李傻坐了一整天的小婢女,终于再也坐不住了。
    这找一块玉佩而已,公主竟去了一天,不止午膳没回来,这都快晚膳时分了,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眼看一整天都过去了,看来她与公主今日“出逃”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失败了。
    *****
    宁徽玉盯着床上的女人看了不知有多久。
    手边的茶水早就凉透,夜色亦已漆黑深沉……
    折腾了大半夜,匆忙间请来的大夫已经离开了,留下他一人守在旁边。端茶喂水,暗自恼怒。
    女人的血已经止住了,小小的嘴巴里糊满了药汁,一张瘦削的小脸苍白无一丝血色。
    “夫人的身骨太弱,肺气郁结,血贫气虚。”老大夫临走前的叮嘱犹在耳边,“这次好在没伤着根本,不过一定要好好调理,否则,恐怕……”
    恐怕什么?
    怕他宁徽玉让自己妻死在赤宁城里,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原因是营养不良久病成疾,还是遭人非礼悲愤自尽?
    无论怎么想,他都觉得不甚愉快。
    而且越想,他的心思就越乱。平素向来古井无波的一颗心,竟被这个州女搅出了几丝涟漪……
    下意识地去抓手边的杯,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竟什么都没有抓住。皱了皱眉,赤宁城主从不显露人前的情绪,此刻完全浮现在了秀美的面容上。
    白日里那如魔似幻的疯狂情欲,现下已经消退干净了,身上那股戾气也收敛得涓滴不剩。然而此时他整个人却隐约透出几分浮躁。
    他并不是个容易失控的人。就在昨夜之前,他都绝对想不到,自己会碰到一个如此棘手的女人——
    一个看似弱小平凡,却每次都令他做出疯狂举动的女人;一个明明是他不想面对,却情不自禁被莫名吸引的女人;一个打乱了他秩序井然的平静生活,给了他增添了好几分诡异“烦恼”的女人……
    就比如说现在,他着实想不大明白,为什么自己鬼使神差,竟会把人抱来了这间隐秘的阁楼,“偷偷”地藏了起来。
    没错,一时慌乱之间,他把昏迷的女人抱到自己怀里,既没送回她住的地方,也没带回靖宇堂,而是就近找了座小楼,将人暂时安置了下来。
    回想起来,当时几乎是出于本能的,不想让今日的事被任何人发现。
    兴许,是出于对自己做下了如此惊人“无聊”又“下流”的事情,而忍不住产生的羞耻?总之,他不大想听到护主的婢女借机数落,更不想被修岩那个“大嘴巴”知道这事儿。
    内城里找一两幢空闲的小楼是很容易,麻烦的是接下去的事。没有人在这侍候着肯定不行,那么……
    男人的脑海里,瞬间刻画出了一个“金屋藏娇”的画面:
    从外城找两个手脚勤快话又不多的丫头,请个好大夫,小心伺候着饮食汤药,待到把身养好了,再放她回去也不迟。至于回去以后的事……
    她若乖乖地待着,他并不介意以后对她好上一些;若她仍想着落跑,他宁徽玉却不大高兴放人。到时候,孰胜孰负,那就要看个人的本事了。
    本事?男人目光移到了女人瘦骨嶙峋的脖颈处——这女人除了伤害自己之外,看起来也不会有更多的本事来与他“作对”了……
    再往下看去,女人小巧纤细的两根锁骨,秀气精致,显眼得要命。喉结不禁微微滚动,男人移开了目光,神色变得愈发阴霾。
    对着这样一个“妻”,自己心底的矛盾纠结,深深令他着恼。他分不清楚,到底是看到她受尽身心折磨,使他得到的“复仇”快感更多,还是看见荏弱的她就忍不住产生的那份诡谲的悸动,更令他懊恼和惶惑。
    *****
    次日黎明。
    “你快帮我去找啊!”鼓着圆圆包脸的小婢女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男人黝黑刚毅的脸庞,不停地跳脚。
    “……主人彻夜未归,只命我守着靖宇堂,我不能离开半步啊!”修岩心里也急,夫人不见了,他也担心,可毕竟没有主人的命令,他是不能擅自脱离职守的……
    “主人主人,就知道你那个烂主人!”独自寻找了一夜,都没有找着公主半点踪迹,晴儿已经快急疯了!当下气得有些口不择言——
    反正现在连公主的人都不见了,她也顾不得公主平日里那些教诲了。此时此刻,她恨不能将那男人揪出来骂上一顿,好好骂他个狗血淋头!
    “都是你那烂主人欺负我家公主!要是我们公主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告诉你,你们……你们赤宁城的人也肯定不会好过的!”
    公主若是真的有事,她这个不称职的仆人肯定不会苟活于世,但是赤宁城的人……也定当要为此付出代价!
    “晴儿,别说了!”
    “还不让我说了?反正我们州根本就无所谓开战的消耗,若不是公主当初自己要求,用‘和亲’来平息战火的话,你们这片草原上的部族,早就被消灭干净了!”
    气极的婢女对修岩不停使的眼色视而不见,仍忿忿地说着,“现在你们有了三年休养生息的时间,才愈发的猖狂了……可是不要忘了,如果公主出事,州的军队照样可以踏平你们赤宁城!”
    “猖狂?呵……听起来,你们州人才是,一如既往的猖狂啊。”一道清雅男音骤然响起,不愠不火,却令人寒意顿生。
    晴儿这才转过身,眼看着颀长的银发男面无表情地迈步走近,她忍不住轻轻地往后退了一步,然而圆圆的眼睛仍睁得大大的,并不示弱地瞪着那气势迫人的男人。
    自知失言,还被逮个正着,她却一点都不后悔说这一番话。这番话,她放在心里已足有三年多。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晴儿更清楚,那一个叫做凤幽夜的女,这三年来所默默承受的难言苦楚。
    眼前这个男人,看似高贵出尘,被人奉若神明,然而她一个小小婢女,却从来没有看得起他过——
    一个连自己的妻都不会爱护,反而刻薄虐待的男人,连一般平民百姓都不如,更加担不起一个“神”字!
    她晴儿虽没什么大见识,却也知道一个最起码的道理:男人有本事是用在外面的,而不是在家里用些令人不齿的手段来苛待一个弱女!
    ……
    此时的小婢女心里想的尽是这三年来自家主所受的委屈,如若她知道自己主今日遭遇的变本加厉的“虐待”,就肯定不是如此一点腹诽这么简单了。
    当然,任此刻的晴儿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到她那可怜的公主,现下正躺在一幢平素从没有人出入的小楼里,身边守着几个从未在内城出现过的生面孔的婢女,外加一个胡白花花的老大夫……
    面对小婢女“视死如归”的不敬眼神,男人皱了皱眉,却并无动怒的迹象。
    看着银发男在椅上坐下,修岩不着痕迹地将晴儿扯到了自己身后,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还好,主人似乎不打算追究这丫头那些要命的语句……
    “还不快回去!”他转头对小婢女沉声喝道。
    “……没找到公主,我怎么可能一个人回去?!”还是头一次见到修岩凶自己,晴儿有些不大适应,然而她今日,是打定主意要讨个说法了。
    “就算公主失踪跟你们没有关系,可是想一想,那个人可是你的主母!”训完修岩,她又将目光转向那个永远“状况外”的男人——
    “是你宁徽玉的妻!她现在失踪了,不见了,你难道没有责任要去把她找回来?”
    男人秀丽的眉头再次蹙起,长长的银发微微拂动。他开口,说的却是完全“不着边际”的话:
    “当年,是你主自己……‘要求’和亲?”
    “……”小婢女愣住了。
    这男人跳跃的思维令她一时无法适应,半晌才回过神来。原来他将她刚才那番话,全都给听进去了……
    “没错。我们皇上怎么舍得让身娇肉贵的公主嫁到这种蛮荒之地来!”有机会当面一吐多年怨气,她不把握时机才怪!
    “要不是我们公主心地善良,见不得百姓因战乱受苦,执意要以和亲一途来平息战乱,她……”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哽咽起来,“她好好一个天之骄女,怎么会被你们赤宁城的人如此糟践?!明明是公主保了他们平安,那些人反而处处针对侮辱,将公主当成洪水猛兽……”
    见他皱着眉不说话,晴儿自觉戳了这伪善男人的痛脚,干脆更近一步,“若没有你的授意和纵容,那些人怎么可能会如此作践公主?你……你到底要折磨公主到何时?现在人不见了,你高兴了是吧?……”
    小婢女喋喋不休的质问都被男人抛到了脑后,他脑海里思考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那看上去纤纤弱弱一折就断的瘦小女,他以为她只是聪慧而已,却不想,三年前的她,竟有如此勇气,如此气魄和胸襟……
    他一直以为,她是被迫嫁过来的。
    毕竟,这大漠确确实实是“蛮荒之地”,州人向来自诩高贵,若不是万不得已,一个矜贵公主,怎可能嫁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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