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三,一者,胡人不可抢夺境内汉人的妻女财物。”莫问竖起一根手指。
    这一要求是莫问三个要求之中最低的一个,他原本以为石真会立刻答应,未曾想石真闻言竟然皱起了眉头,面露难色。
    “汉人财物皆是辛苦所得,妻女亦是至亲,你们胡人原本就不该抢夺。”莫问挑眉说道。
    “圣旨倒是可以下的,但是国人是否遵从我不敢保证,多年习惯非朝夕所能改变,我担心承诺于你却无法兑现。”石真面露无奈。
    莫问虽然恼怒石真不曾答应这最低的要求,却也对她的诚恳暗自赞许,不答应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不失为光明之举。
    “好,圣旨会下,如你要求,若是国人有违,汉人所失财物由官府偿还。”石真皱眉良久,开口说道。
    莫问闻言缓缓点头,石真能允诺这一点,当真不易。
    “依你揣度,要收复三郡十六州需耗时几许?”石真问道。
    莫问没有答话,而是重新拿过石真手中的疆域图铺展开来,“是哪三郡?”
    “黄郡,白郡,邕郡。”石真探手指明三处区域,这三处区域皆在东北方向,呈箭形深入,黄白二郡为两翼,邕郡为前沿,这是一种可攻可守的格局。
    “十年当可力尽全功。”莫问端详良久出言说道,虽然只有三郡,但这三郡都是大郡,几乎占据了赵国疆域的三成之多,这是国与国的战争,彼此皆有大量增援,定是一场持久战事,要想获胜不是朝夕之功。
    石真闻言微微皱眉,其神情表明对于莫问所说的时间并不满意,但她并未对此提出异议。
    “第二,自我接受金印之日起,十年间赵国汉人的赋税减半。”莫问说道。
    “赋税乃国之命脉,减免半数,决然不能。”石真摆手摇头。
    “减免两成。”莫问主动退让,他先前所说半数亦知道赵国不会答应,即便是这两成,亦是一个极大的数目了。
    石真闻言再度沉默,莫问探手指向旁边座椅,石真落座皱眉思索,良久过后探手说道,“杂税不免,田赋减免两成,同期五年。”
    此话一出,轮到莫问沉默,石真所说的同期五年是一语双关,既指五年内减免田赋两成,又指他必须在五年内击败慕容燕国。
    “你一女子,令尊为何会如此相信你,将此等大事全权交托于你?”莫问沉吟过后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正因为我是女子,父皇才会信任于我。”石真笑道。
    “何解?”莫问微微抬手。
    “因为我不会争夺皇位。”石真答道。
    莫问闻言缓缓点头,先前于晋国的那段时间他已然感觉到了皇位争夺的惨烈,为了排除潜在的威胁,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亲情显得极为淡薄,这种情况想必也出现在赵国,在诸位皇子一心争夺皇位的时候,公主反倒成了最值得相信的人。
    “你今年多大了?”莫问问道。
    “小你两岁。”石真随口回答。
    “你这般年纪,我很怀疑你能否兑现承诺。”莫问侧目看向石真。
    “你年纪也不大,但我并未怀疑你的能力。”石真笑道。
    “我在建康的所为,为世人所见,你如何怀疑?”莫问回击。
    “我可遣万人到此,可请出皇帝玉玺,你也不该怀疑我。”石真并不露怯。
    莫问低头收拾桌上纸屑,“你所行之事确有力度,然此等军国大事,令尊不亲力亲为反而假手于你,似乎不很妥当。”
    “父皇根本就不管这些。”石真摇头过后再抬右手,“五年。”
    莫问闻言没有立刻答话,而是皱眉沉吟,赵国赋税很重,一亩田地需交田赋两石四斗,北方的土地在好的年景能出粟谷三石左右,田赋抽去了八成,剩下六斗褪去谷壳只余半数,赵国成年男女人均得田五亩左右,十三岁以下次男得田三亩,次女得田两亩,按照五口之家得田二十亩计算,交赋之后余粮六石,不过七百多斤,这七百斤谷米要供五人用上一年,每人三日才得一斤米粮,只够稀粥果腹。
    如果去掉两成田赋,一亩田地便少了将近五斗的田赋,二十亩得免十石,褪壳后是五石,几乎是百姓之前余粮的一倍,如此一来百姓在这五年之中就能够吃上干粮,这已经是很大的一个改变了,而且此举将会令卖儿卖女的惨景大为减少,他能要求的,能换取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五年。”莫问点头答应。
    “三为何?”石真问道。
    “东征之时,赵国不得西侵凉国。”莫问说道。
    “凉国?”石真面露诧异,“为何是凉国而非晋国?”
    “凉国。”莫问出言强调却并未解释。
    “这个最为简单,我们答应。”石真点头过后再度追问,“我很想知道你为何要护住凉国?”
    “凉国未曾驱逐于我。”莫问笑道。实则他所说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原因,主要原因是晋国国力强盛,赵国要想南下并不容易,反倒是同为汉人政权的凉国比较弱小,赵国有可能在这段时间内腾出手来对付它。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前往中土宣讲大乘教法的孔雀王目前在凉国,他虽然不知大乘教法为何,却对那孔雀王的言行很是赞赏,至少那老僧敢于承认佛教的缺陷和错误,此等人物才担的上大德,投桃报李,道家应站在主位加以接纳,先前那授艺的上清仙人曾说过“止人祸,平天灾”,一个平字大有深意,上清本意当不是杀尽天下光头,而是求和求“平”。正因如此,他才要保住凉国,孔雀王是受他指点前往凉国的,不能前脚将人送去,后脚便任凭赵国去攻打凉国。
    “我那几位皇兄也有心与父皇分忧,各自寻有能人想要接替国师,若要接那金印,怕是要打败他们才行。”石真说道。
    “告知那些僧尼,尽数让路,我不愿妄杀。”莫问冷声说道。
    “我先前是故意激你才那么说的,他们也不全是和尚。”石真坏笑。
    “共有几人?”莫问横了石真一眼,皱眉问道。
    “三位皇兄各寻一人,冀公主求得一人,朝廷寻到三人,国师选定一人,共八人。”石真说道。
    莫问闻言没有再问,之前在晋国他已然领教过了朝廷内部的权势争斗,赵国想必也是如此,诸位皇子公主皆有心为皇帝分忧,说是分忧,实则本质还是军权的争斗,因为一旦被举荐者担任国师,将会领兵出征,届时军权自然落到举荐之人的手里。
    “他们所揽多为庸才,并无你这般待遇,休说两郡,便是一州也未曾许予他们。”石真说道。
    “那两郡之说只是你们顺水推送,明知晋国不会接受,不提也罢。”莫问站立起身,“我只为你们抗击慕容燕国,不受其他差遣,你们要兑现诺言,一,不可抢夺汉人财物妻女。二,五年之内田赋减免两成。三,五年之内不可出兵凉国。”
    “一言为定。”石真伸出了右掌。
    莫问看了石真一眼,并未回应。石真取皇帝玉玺在手,莫问探掌其上,“各兑承诺。”
    “真人出山,当以重礼相迎,我即刻回去安排礼仪。”石真满面笑容转身离去。
    莫问目视石真出门,待其转向东行,方才自怀中取出符盒,将一直拿于手中的那叠空白符纸摁压其中……
    第一百七十一章 北上
    将紫色符纸压满符盒重纳入怀之后,莫问静然独坐,久久未动,赵国已然接受了他提出的条件,箭已搭弦,不可回头了。
    是对是错先前已然久经揣度,此时无需再去质疑,但这一决定实在太大,从今以后他将与胡人为伍,除了少数几人知道他的初衷,世间百姓皆会将他视为助纣为虐的叛徒,贪图富贵的败类,他此时正在脑海之中想象百姓在日后会用何种眼神看他,会用何种鄙夷的神情嗤他,所思这些不为别的,只为事先有所心理准备,免得他日见到那种鄙夷憎恶的眼神时心中会无法承受。
    独坐良久,莫问方才起身,将裁剪符纸剩下的纸屑边条焚毁,转而回返东厢盘膝打坐。
    太阳西下,夜幕降临,莫问离开莫家药铺来到城东祖坟前,他心中异常忐忑,久久难得平静,来到此处只是困惑驱使下的一种下意识举动。
    但是到得祖坟处,他却并未多做停留,站立片刻便转身回返,人生要经历两次独立,第一次是儿时断乳自行进食。第二次是长大成人,不再需要父亲解惑独自处事为人。这两次独立都是艰难的过程,古人云四十才得不惑,二十出头的他虽然感觉自己没有做错,却并不确定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他需要有人给予他支持和鼓励,但此时他得不到这些,只能独自承受和面对。
    回返莫家药铺,莫问数日未曾出门,闭目凝神,打坐练气,用不了多久就要北上,怕是很难再得安宁。
    第九日的清晨,迎接仪仗到来,由于未曾接掌金印,故此豫公主安排的是高功真人祈天的礼仪,调来的一百二十位道人分置道路左右,道乐奏起,齐唱三清悯世经和天尊渡厄经。
    “大赵皇帝御使,福清惠德豫公主,恭迎上清宗莫真人鹤驾都城正位听封。”宣旨之人声音洪亮。
    莫问站立门口,看向身着正式宫装的石真,石真见状报以微笑,转而侧身指着东侧街道那座四驾车辇,“请真人移驾。”
    莫问闻言暗自叹气,虽然道门中人不为寻求富贵,又有哪个不希望能登堂入庙,此等排场当真荣光,可惜的是这并非晋国的邀请,而是曾经屠光西阳县的胡人所邀。
    “无量天尊。”前来相迎的道人齐宣道号,一百十二人一起发声,声音响亮,清高悠远。
    “福生无量天尊。”莫问甩动拂尘稽首回礼,转而迈步走向那驾车辇,按照三清礼仪,道人是不能骑马坐轿的,甚至连乘车亦不能够,石真想必知道这一点,故此设的是高辇,以四头精壮青牛驾辕,青牛在道家为吉祥兽类,太清坐骑便是此物,故此以牛车相迎不违道家礼数,耗时九日想必是驱牛拖延。
    车辇之上有阴阳蒲团一只,左右皆为锦云围护,上撑日月黄宝伞盖,这还只是次等礼仪,若是护国真人的驾辇,较此还要宏大,与皇帝车驾的规制相同,不管护国法师还是护国真人,都是一国的宗教领袖,故此待遇极高。
    上得车辇,司仪道人高喊一声“云动”,道家声乐再起,道人先行开路,牛车缓慢前行。
    莫问坐于蒲团之上如坐针毡,身后柔垫如芒在背,此时西阳县民众皆在道路两旁围观,他不敢去看那百姓的眼神,唯恐见到他不愿见到的表情和神色。
    越是忐忑,越想知道百姓的反应,前行之际莫问以眼角余光斜视左右,令其没有想到的是这些百姓的脸上并无鄙夷神情,只有羡慕崇敬表情。
    观一如此,观十如此,观遍众人还是如此,无人以异样眼神看他,其目光所及,反倒多有躬身施礼者。
    这一情形令莫问大感疑惑,这些百姓都是汉人,竟然无人对他为赵国做事而感觉不该,赵国侵占北方不过二十几年,这二十几年竟然令得这些汉人产生了如此严重的奴性,他们已然习惯了胡人的统治,彻底臣服于胡人。
    牛车缓慢离开了西阳县,到得城外,只见一队旌旗招展,战甲鲜亮的千人队伍正在郊外等候,见仪仗出来,护卫左右,一路向北。
    豫公主先前想必是动过心思的,这一千人队伍皆是汉人,并无深眼高鼻的胡人。
    到得清平城外,石真自后策马追至,此时她已然去了宫装,改换便捷轻装。
    “两日之后便是国师的大限之日,咱们不能一路车驾,需快马赶赴邺城。”石真冲莫问说道。
    “到了邺城,自何处落脚?”莫问转头看向车辇左侧的石真。
    “公主不同于皇子,我在都城无有府邸,城中四方馆驿为外来贵客下榻所在,天院已然收拾妥当,到得都城我亦不回宫中,就陪你住在那四方馆中。”石真说道。
    “你们先行,我去那四方馆等你们。”莫问摆手说道。
    “好,这是我的通行金牌,各处皆可去得。”石真自腰间拽下一面金牌扔于莫问。
    若是她是抬手送至,莫问定不会接,然此一扔便有几分亲近意味,莫问探手接过,冲石真点了点头。
    石真知道紫气高手有凌空之能,故此亦不多待,娇喝扬鞭,与随从先行北上。
    汉人女子若是骑马便被视为失礼,但胡人不管这些,石真策马疾奔很是飒爽,身为公主都如此行事,可见胡人骨子里是何等的彪悍。
    石真离开之后,莫问便持剑下了车辇,与这些道人攀谈,得知这些道人皆为赵国供养的礼仪道人,赵国对于道家佛门皆很宽宏,之所以会如此行事乃是因为胡人虽然占据了北方,却知道自身出身不正,故此对于道佛多有尊敬,此举是出于收买人心的治国考虑,同时也暴露了胡人内心的忐忑不安。
    这些道人对于莫问极为尊敬,言谈多不随意,莫问心中别扭,便舍了众人,凌空向北,急速赶路。
    这条路他先前曾经走过一个往返,去的时候是追寻林若尘去的,回来的时候是自无量山修行有成与千岁和老五一同回返的,由于之前走过,故此他对于这条路极为熟悉,他甚至清楚的记得当年是自何处发现了林若尘红裙的布条。
    越往北行,莫问心中越是矛盾,他自己心中都过不去这道坎,外人如何能够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到得下午申时,发现了先行一个时辰的石真等人,莫问不愿与他们为伍,便绕道先行,前行之际,不时可见田野之中劳作的百姓,北方的土地原本就较南方要贫瘠,田间谷苗很是稀疏,赵国与慕容燕国连年征战,苛捐重税令得北方百姓生活极为贫苦,路上仍能见到饿殍,县城州府亦多有卖儿卖女者,见此情形,莫问心中逐渐明朗,越发相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帮助赵国抵御慕容燕国,实则是为了拯救赵国百姓。
    次日清晨,莫问到了邺城外围,邺城的城池虽然巨大,却无法与建康相比,自南门入城,上午辰时寻到了四方馆驿。
    这处驿馆不同于州县的驿馆,这处驿馆位于皇城西侧,占地甚广,当有百亩,驿馆如其名号,分为四方,分别为天地玄黄四处,根据来客身份尊卑分别居住,天地玄黄对应东南西北,东侧天院距离皇城很近,环境最为清幽,两处楼台五座院舍已然全部腾出,莫问将那金牌示于门房,后者见之,恭敬的将其引入主楼。
    这处楼宇为他国时节等待觐见皇帝时的下榻休息场所,其中陈设极其奢华,多有大件宝贵器物,所用小件亦多为金玉,四壁悬挂大量字画,以显国家之气度,其中竟然有一副南国王羲之的狂草笔墨,先前于晋国之时曾听张洞之说起过此人,只是此人乃王氏一族,且年纪稍长,故此半年之中未曾与之谋面。
    这处驿馆布置如此奢华,且多有深厚气度,其中不乏向外族使节显贵之意,亦有彰显国力意图,想那皇宫和皇子府邸的布置陈设亦不过如此。
    驿馆之中多有仆役奴婢,端水送茶,十分殷勤。
    莫问不喜他人侍奉,得了茶水便挥手遣走了她们,独处凝神,静心感知体内补气丹药尚余多少,明日免不得与其他众人较技斗法,那八人能被收揽想必不是庸手,他虽有必胜把握却仍要确保万全,之前一心求快,服食丹药饮酒催化,此法虽是快了,其体内的灵气却不耐久耗,这是他最大的缺陷。
    细心感知之后,莫问确定丹药尚余不少,便安下心来等待豫公主石真。
    傍晚时分,石真到来,交马仆役便赶来相见莫问。
    “这是那八人的来历出身,你且看上一看。”石真自袖中取出一卷白纸递向莫问。
    “不看也罢。”莫问端坐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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