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告诉任何人,只花了三天时间,季童在两个朋友的帮助下把裴嘉木送到城外山清水秀的墓园,他曾经说那里很好。
    忙完了,两个人陪他在碑前的地上,周韩憋了半天,“嘉木希望你过的好吧。”
    季童点头,“嗯。”
    赵玄雨想了想,“你知道就好,别叫他去了也不安心,走吧。”转身走了一步,又停下,“要是搁我们俩面前放不开,明天你自个儿来一趟,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哭一回哭一回,开车小心就好。”
    季童点头,“好。”顺着周韩按在肩膀上的力道也起来了。
    走了十多米,绕出陵园的小道儿,回头看一眼,照片上的人已小的看不清了,脑子里却清楚的好像他就站在眼前。
    季童停了好几分钟,才慢慢转过身,一步步踏实走出去。
    周韩和赵玄雨两个把他送回家,周韩心细,进屋检查了冰箱,悄悄给女朋友发信息问了,丢掉一些东西,开车出去补了一点儿回来,走之前拍拍他,“明天哥们还来看你,别把自己饿死了。给你放个小长假,不扣工资。”
    周韩在季童的公司做财务总监,管技术的赵玄雨也附和,“什么问题都给你解决了,你好好歇着,愿意了再来干活。”
    “去吧,我心里明白着呢。”季童挥挥手,“走吧走吧。”
    人多了就把嘉木的味道冲淡了……
    大门咔嚓关上,外面汽车发动的声音远去,季童没魂儿一般在屋里转悠了几圈,指尖碰了碰裴嘉木的电脑,休眠的电脑启动起来。
    特别订制的桌面跳出个小人问,裴嘉木最爱谁呀?
    季童一下子哽咽了,“季童。”
    小人卷窗帘一般拉开屏保,正中一个文件夹,几个简简单单的字【给季童】
    季童打开文件,里头是整理好的两个人相处这么久以来的照片,一些文档,上千条音频。
    照片文档是季童按照裴嘉木的要求整理的,不用看也知道里头是什么,那些音频,是什么时候录下来的呢?
    几乎是抖着手打开第一条,几句零散的话,“昨天晚上疼醒,抬头撞到你下巴,被胡茬扎到了,哈哈,再邋遢都不讨厌你,嗯,现在做早餐的背影也很帅。”
    下一条,“偷偷看了某种片子,若我能好起来,愿意怎么样都配合你。”
    “再也不能喜欢下雨天了,下雪也不行,骨头缝里沁出疼来,怕你心疼,不告诉你。”
    “我又自私了,说了上面那样的话,以后被你听到,会更难过吧?其实没有那么疼,贴着你像火炉一样暖和。”
    “怕你记得我,想起来难过,又怕你忘掉我,万一真有魂,大概会无所归依。”
    ……
    听了几十条,季童深呼吸,关掉音频,把所有文件备份了好几个,放在家里不同的电子设备上,生怕有个万一,就再也找不到。
    然后他镇定地去了厨房,做了荤素搭配的三菜一汤,吃饱,泡个澡,回到卧室,躺到日常裴嘉木睡的一边,看了一会儿天花板,闭上眼睛。
    屋子里的感应灯全部灭掉,两行泪终于从眼角流入鬓角。
    第二天季童照旧在早晨六点起床,给自己弄早饭,出去慢跑,沿着两人散步的道路走两遍,回家,打开工作邮箱,发现下属们体贴地没有送来事情。
    想整理房间,转了一圈,都收拾的好好地,没什么可做。
    ……重新打开音频。
    “傻瓜你昨天哭了吧,我就知道你只会听这么多,对不起我这么狠心对你,可是只要每天哭每天哭,把心里的东西都流出去,再想起来就过去了,是你告诉我的。”
    “想想前面说的不对,你不需要忘了我,也不需要特别记得我,听到裴嘉木会想,哦,曾经的那个人,就够了。”
    “果然下雪了,最近好起来,听前面的东西,竟然要让你老是哭的,我是个大坏蛋。”
    “人终归是自私的,所以我真讨厌围着你转的那些男男女女,就想冲他们吼,季童是我的!!!吼的扁桃体都露出来,真蠢……”
    “这样不好,世界上有更多人对你好,你才能更好。我大概需要个心理医生。”
    “春天的阳光好暖,花也很美,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看一季。”
    ……
    花了一星期,每天听一点,终于到了快完结。
    “我已经做好了决定,对什么都无所畏惧,只怕你无法幸福。或者我高估了自己,时间什么都抹的平,并不想太煽情,我折磨的你已经够了,过分的自己都无法面对。所以,请在我走以后,重新找个相爱的人,对自己好一点。”
    隔着浓绿的树叶,屋里从铺满如碎金的光斑到撒上如轻纱的月光,季童安静地坐了三天,滴水未进,分毫不动,在新的太阳升起之后,僵硬地站起来,缓缓推开门出去。
    ☆、新生
    裴嘉木被一阵沁凉的风吹醒,胸腔里灌满湿润且带着腥气的空气,太阳穴跳的好像里头装这个马达。
    迷茫中拼命睁开眼睛,昏暗的空间里能看到被风吹的飘荡的帘子,一道亮光划过夜空,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
    屋子里好像有其他人的呼吸声,视野离天花板很近,旁边有人嘟嘟囔囔跳到地上,大力甩上窗户。
    裴嘉木猛然睁大眼睛,手臂无意识地挥了一下,把一条连着线的什么东西甩到墙壁上,啪哒一声。
    外面又一声雷响,暴雨倾盆而至,没有关严实的门顶小窗上仍旧在往屋里呼呼的灌风。
    浑身黏热的汗就被这样的风带走,换成粒粒鸡皮疙瘩,高层的空气净化了鼻尖的空气,偶尔风停歇的时候,从底下仿佛又升上来淡淡的臭味儿。
    努力耸了耸鼻尖,脑子里混混沌沌地挖了许久,终于想到,这好像是中学时代一场球赛后更衣室里的那种味道,男孩子的汗水和臭鞋子堆积在一起发酵的味道。
    眼睛瞪到更大,借着一道接一道闪电的光,裴嘉木看清了屋里的大概情况,不能再熟悉的,大学里混乱的男生宿舍。
    几张上面床铺下面书桌的床靠在屋子两侧,中间的空地上放着几把椅子,一些只能看到影影绰绰轮廓的杂物。
    手臂挥了挥,摸到刚才那个被砸到墙壁上的东西,是个鼠标,指尖乱戳了几下,耳边响起熟悉的笔记本启动声。
    借着笔记本输入密码的页面,裴嘉木惊惶地在不大的床铺上划拉了几下胳膊,先是茫然,然后是惧怕,最后是惊喜。
    他伸长腿用力蹬到天花板上,感受到脚尖踢到石膏顶时候瞬间尖锐的疼痛,然后看着小腿缩回,高兴的想尖叫!
    周围的环境再怎么样都不重要,腿好了!扭扭腰,也是好的!!动动指尖,全部是好的!
    忽然旁边床铺上砸过来一个软垫,一个模糊的男声怒道:“md,裴佳木你发·骚打飞机滚去外面摇床。”
    裴嘉木僵住不敢再动,只敢小幅度活动指尖,砸到脸上的软垫带着一股汗味儿,但是那有什么关系?
    这里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有什么关系?同一个房间里有许多陌生人,有什么关系?季童不在身边,也没有关系?我好了,就去……
    裴嘉木僵住,他记得自己醒来之前在做什么了,把自己沉到浴缸里淹死了。
    那么后果是两种情况,一种自己死透了,一种季童回来早了把自己救了,无论哪一种,自己都不该出现在这样的环境里。
    死透了就不要说,现在自己分明活着,季童救了自己的话,怎么可能把自己扔到这里?!
    自从车祸高位截瘫后,各种治疗复健,寻医问药,根本已经久病成医,现在这样活动自如充满力量的胳膊腿儿?哪一个像是治疗过后的?哆嗦着摸都自己腰部,腿部,蜷缩起来摸摸脚踝!
    裴嘉木呆住,任何地方都没有伤疤,砸进过钢钉的地方,能恢复成这样吗?
    顾不得屋子里的其他人,裴嘉木翻身跃起,跳下高架床,光着脚踩过地上凌乱的东西,朝着有光透出的缝隙过去。
    摸索了半天,才找到门把手,一拉就开,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是一扇扇或关或开的木门,左右走出几米,已经完全搞明白了。
    这是一栋男学生宿舍一样的建筑,大概是夏季天热,为了穿堂风大半房间都开着,借着走廊里昏暗的灯光,裴嘉木垂眼打量自己的身材。
    这不是自己的身体,仅看一双手就知道,指尖微黄的烟熏痕迹,自己没有,瘦伶伶的排骨一样的身板儿,即便瘫痪之后,季童照顾着自己也没有这样。
    颤抖着摸到脸上,轮廓有些熟悉,但是指尖下凹凸不平的皮肤,不是自己!还有某处一触就生疼的大包,到底是什么东西?!
    站在走廊中央的裴嘉木彻底呆住了!
    忽然右侧房门离想起啪嗒啪嗒的拖鞋上,一个眼窝青黑满脸油腻的胖男生揉着眼睛站到裴嘉木眼前,“卧槽,你小子醒着啊?刚才怎么掉线了?队里大家都以为你扛不住睡着了。”
    裴嘉木机械地转头看着他,愣愣问了一句,“什么?”
    “团队任务啊!”油腻胖子一巴掌拍到裴嘉木穿着跨栏背心光裸的胳膊上,“放心好了,虽然最后多用了许多蓝和红,好歹扛住了。否则队长得骂死你!明天你多做点儿基础任务给大家攒点儿东西就行了。”
    裴嘉木还是恍恍惚惚的,长走廊尽头的窗户外又是一闪,雷声隆隆,脑海中仿佛也是一闪,抓住了某些不可言说的意思,一把抓住胖子,“镜子,有镜子吗?”
    胖子被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猛然睁大,“啥?”
    “镜子!”裴嘉木手忙脚乱地比划着,“照脸的,我、我这边特别疼,想找个镜子看看怎么了。”最后他一指戳到刚才一触就巨疼的某一点。
    胖子好歹还算清醒,表示理解他,回到黑暗中的自己寝室,摸索了半天,拿出一面裂了一半儿的镜子,“凑活用吧,男人谁关心脸啊!我扛不住了,歇着去了。”说着把掌心在裴嘉木背心上擦了两下,打着哈欠回去了。
    裴嘉木无暇顾及被蹭上的汗渍,只瞪着水渍灰尘遍布的镜面上那张模糊的脸,拼命想要控制住顶到嗓子眼儿的尖叫!
    两条浓眉皱成毛毛虫,黑眼圈重的仿佛被揍了两拳,从两颊到鼻尖都是闭合粉刺和青春痘,微微张嘴,一嘴地包天,再垂眼看瘦出排骨的腰腹,站在地上的光脚。
    裴嘉木张嘴又合上,反复好几次终究没有尖叫,还有闲心想,看视野高度大概高过175了,否则可以直接奔到走廊尽头的窗户那里跳楼。
    这一定是一个回到学生时代的噩梦,不对,我学生时代不长这样!连童童都承认当年是先被我的脸吸引,当年那个被人戏称陌上少年足风流,衣袖轻挥下凡尘的裴嘉木,怎么可能是镜子里这个丑八怪!
    学生时代、学生时代,裴嘉木拎着镜子转了好几圈终于回到自己出来的那间寝室,屏住呼吸看了看其他三张铺的情况。
    不对,这里没有季童,不是我的学生时代!所以果然是个噩梦,哈哈……
    一脚踢到个盆,屋子里刚才暴怒的那个声音又吼,“裴佳木你不想睡觉就滚出去!”
    这个人叫我裴嘉木!所以果然还是我,裴嘉木再次呆在当场。
    呆怔了不知道多久,裴嘉木终于把视线落回自己跳下来的那张铺,冲过去拿下来倒在床里侧的笔记本溜到走廊里。
    顾不得地上脏光着脚,他一屁股靠墙坐下,抱着笔记本疯狂搜索。
    各大新闻网站的最新更新,整齐划一的时间,2017年7月6日。
    距离自己沉入水底,一年整。
    裴嘉木哆嗦着在各种网页上搜自己曾经的大学,自己知道的八卦,最后是季童,全部对的上。
    只差中间这一年,某海角论坛还有去年的旧帖子,翻出来看,到自己知道的那个时间点之前,所有都对的上。
    所以只有我不对,我是谁?刚才那个人叫我裴嘉木?!
    夏季夜短,东方已经现了鱼肚白,时钟走到六点的时候,裴嘉木的宿舍里开始有动静,有人翻身下床。
    陈磊拎着水杯和书出来,被坐在门侧地上的裴嘉木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裴佳木你怎么坐这儿?一夜没睡复习?”
    裴嘉木呆愣而茫然地看着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单手拎着电脑,无意义地哼了一声,“嗯?”
    陈磊皱着眉又后退了一步,“早晨九点第一场考试,我看你还是回去睡两三个小时,这样去考也不行的。”
    说完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裴嘉木还在那里发愣,踌躇了下,“我想起来了,我被吵醒的话气大,你不要介意。你赶紧去睡觉吧。”
    裴嘉木晃悠了两步,手上松了劲儿,一下子抓不住东西,电脑哐当砸到地上。
    走到楼梯转角的陈磊回头看了一下,惊得飞奔回来,裴嘉木蜷缩在地上满头冷汗,笔记本电脑扣在一边地上。
    陈磊一面扶起裴嘉木一面喊了两嗓子,很快隔壁两边宿舍里有男生睡眼朦胧地出来,一看裴嘉木这样子都惊住了,几个人七手八脚把裴嘉木弄到校医务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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