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不止是陆铮,便是溪草也心中愕然。
    陆铮从齿缝中吐出一个笑,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从溪草面上缓缓掠过。
    “夫人?你不会说笑吧,我怎么没有听过。”
    小四很是不紧不慢道。
    “明日雍州各大报纸便会刊登谢司令和云卿小姐结婚启事,怎么,难道铮少爷要和蓉城谢氏,以及雍州军政府对着干吗?”
    陆铮明显不买账。
    “无媒无聘,你家谢司令不会以为登个报就万事大吉了吧,这和私定终生苟且淫@奔有什么区别?”
    小四笑了。
    “怎可能无媒无聘,先前沈督军不是已经按照雍州的礼数过了聘礼,而且在夫人九月的生日宴上,司令送来了玛瑙双雁亦是有目共睹。铮少爷若是记不住的话,我可以帮你回忆回忆。”
    说到这一层关系,陆铮也无话可说,他恨恨地盯着溪草。
    “算你们狠!谢洛白走之前还不忘给妹妹留一道护身符,确实是用情至深啊。陆云卿,你最好祈求他能平安归来,否则——”
    他冷笑三声,带着一行人转身离开。
    众人散了,溪草立马抓住小四的衣袖。
    “婚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四对溪草行了个礼。
    “这是二爷临走之前安排好的,留您一人单独在雍州他不放心,有这一层关系,至少旁人做什么会心怀忌惮。”
    凌晨的空气冰冷稀薄,溪草深吸了一口气,肺部都觉得凉飕飕的。
    “是按照陆云卿的身份弄的婚书?”
    陆云卿这个身份是谢洛白一手为自己设置的,如今他掌控了雍州军政府,近水楼台操作一下并无可能。
    可小四的下一句话,却让溪草心中的侥幸瞬时消散。
    “不,二爷弄了两份,其一,便是与陆家云卿小姐;而另一份则是前朝忠顺王府赫舍里氏的四格格。”
    溪草火冒三丈,袖下双拳紧握。怪不得他走之前让小四照顾好“夫人”,原来那个夫人指的不是谢夫人,而是自己!
    强盗!土匪!
    “凭什么,他怎么能这样一意孤行!”
    听到黑暗中传来汽车的汽鸣声,小四对溪草躬了躬身。
    “这也是二爷和小姐之间的私事,我不好置喙。您有什么问题,等二爷回来,再和他对峙不迟。”
    两辆军用吉普车上一共跳下来十来个扛枪的军人,见到溪草齐齐敬礼。折腾了一天一夜,溪草也累了,招呼管家为众人安排好房间,又侍候陆承宣睡下,便上楼休息。
    她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里一会是梅凤官祈求自己为他自私一次,一会又是谢洛白在西北被人扣住,最后定格在自己的身份被揭穿,她倒在血泊中,被陆铮举枪射杀……
    溪草惊叫着醒来,隔间的玉兰听到声响,敲了敲房门。
    “小姐,您醒了?”
    “报纸送来了吗?”
    溪草穿着拖鞋,在起居间的小书桌上坐下。果见除了《自由新报》外的十来份报纸头版头条皆是谢洛白司令与陆云卿女士的结婚启事。
    “我俩情投意合,征得双方家长同意,谨订于谢司令西北凯旋而归之日在雍州六国饭店举行结婚典礼,特此敬告。
    亲友诸希,
    亮鉴!”
    狗屁的情投意合!
    溪草方要摔下报纸,可看到后面那句西北凯旋而归,又把手中的报纸生生握住,耐着性子往下看。结婚声明下面,还有一张二人的合影,照片中二人并肩站立,两人均眉目带笑,直视着镜头。
    在溪草的记忆中,根本没有和谢洛白单独合影,这张照片是从哪里来了?难不成又是谢洛白采用了军部的手段,移花接木拼凑而成?
    溪草低下头,发现照片中她身上那件旗袍,以及手腕上的玉镯皆是自己之物。她又仔细辨别了一下照片,才后知后觉想起这乃是傅钧言的雍州织纺厂开业当天,他们一群人的合影。只是这个可恶的谢洛白,竟然把其他人截了,独独留下他们二人!
    溪草正胡思乱想,走廊上电话响了,随即玉兰过来,让溪草去听电话。
    “是谢夫人来的电话。”
    谢夫人?溪草头皮发麻,关用脚趾头想就能猜出谢夫人这个电话的目的。果然溪草才拿起听筒,电话那头谢夫人已是掩不住欢喜。
    “云卿,你和洛白什么时候……也不和姨妈说一声,不过年轻人行动新派,你们情投意合,咱们做长辈的还有什么好反对的。”
    她声音愉悦。
    “趁着这几天,咱们娘俩到处逛逛,置办一下家具。婚后你们是要住在谢府还是洛白的别馆?依我看两处都布置一下婚房,洛白的别馆都是他那些部下守着,我也不好进去,我们就先把谢府布置一下。我在家里等你,你什么时候过来?”
    溪草发自内心抵触这桩婚事,更别说置办家具之类的活计了。然联系谢夫人发自内心的关爱,她又不好直言此乃权宜之计,逐顾左右而言他。
    “姨妈,昨日大伯突然暴毙,我恐怕一时无法脱身;且现在冒然过来,见到……红绣姨娘到底尴尬,不如等表哥回来,我再登门吧。”
    谢夫人显是对陆承宗的死亡感到意外。
    “今天在几篇小报上看到只言片语,还以为是误传,没想到竟是真的。”
    因为警备厅的干涉,陆太爷让华兴社把消息压了下去,在没查明真相前暂不对外公开;而关于后面一句,谢夫人何等通透之人,当即就明白溪草的顾虑,笑了笑。
    “红绣很早就知晓你会被洛白娶进门,早上的报纸还是她主动送来给我看的。至于砚秋,她昨天晚上就说要回蓉城住一段时日,大早的火车,已经走了,你不用顾忌。”
    溪草一愣。
    龙砚秋自上次把沈督军请到战场,谢洛白便警告她不要多管闲事。如今谢洛白前脚才坐飞机去西北,龙砚秋就主动回到蓉城,只是巧合吗?
    “不知这次是谁送龙小姐回蓉城??”
    “洛白派了几个副官跟着,等到了地儿会拍电报。”
    溪草又和谢夫人寒暄了几句,才挂了电话,想想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袁老七被警备厅带走,一夜未归,以赵寅成的敏锐不可能不知道事变,再结合今早小报上零星消息,不知道他下一步会有什么打算。
    电话那头,赵寅成的声线一如往日阴骘,才接到电话,便开门见山道。
    “陆承宗被陆铮杀了,真是报应,不过还远远不够,咱们做这些,可不是为了让陆铮坐享渔利的。”
    溪草赞同。
    “陆铮定然会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而因为陆承宗海洛因事件,其他七姓也已经蠢蠢欲动,我现在势单力薄,除了杜家,和其他六姓却全无交集。如果严家、孙家与其联手,这件事就有些难办了。”
    赵寅成笑了笑。
    “陆小姐想在我身上找突破口?”
    “赵先生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人脉广阔;且既能与熊六爷交好,我想华兴其余姓氏大抵多少都有交情。”
    与虎谋皮,讲究时刻防备,也需要攻心为上。
    溪草坦言相告。
    “况且,我的目的是让华兴社九姓归一,而你要陆家大房偿命,我们的目的并不冲突。”
    赵寅成酝酿报仇,既能把手伸到陆铮身边,溪草才不信这些年,他没有渗透安插到华兴社其余人家之中。
    赵寅成果然哼了一声笑。
    “九姓归一,好猖狂的口气!”
    他咂了一下嘴。
    “陆小姐是在诱我亮出底牌吗?”
    “赵先生经营了这么多年,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突破口,与其拖沓给予敌手疗伤自救的时机,不若与我联手速战速决。这样,你我也能腾出时间,去寻找凤官不是吗?”
    听到梅凤官这个名字,电话那头顿了一下,转继大笑。
    “你的话并没有打动我,不过你说得对,我们的目的确实并不冲突。我会为你提供与其他诸姓牵线搭桥的线索,然而在此之前,却需要提醒陆小姐一句,你认为杜家会至始至终站在你背后吗?”
    溪草双目骤然紧缩。
    “什么意思?”
    杜文佩与傅钧言感情稳定,而凭借与杜九和赵翔的交情,溪草不认为杜家会临阵倒戈。
    只听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嘲讽的笑。
    “我前几日,无意发现杜家那位文佩小姐偷偷出现在西洋诊所;而在之前,还在梨香苑外撞到她和陆铮纠缠不休。时间嘛,就是在你被马匪劫走,陆铮迫不及待回来复命那段时日。”
    听溪草沉默,赵寅成深深一呼,似是吐了一口烟。
    “男女之间,会发生什么呢?”
    溪草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赵寅成又淡淡补充了一句。
    “陆小姐,不,谢夫人不妨先去杜府打探打探消息。我也正好理理思路,或许等你再给我电话的时候,我们又能想到什么好策略。”
    半个小时候后,溪草出现在杜府门外。
    她看着上首古色古香的牌匾,才想起昨日她到杜府请杜九帮忙让陆太爷一起到疯人院,并没有见到杜文佩;而依照杜文佩的性子,如果看到谢洛白铺天盖地的结婚声明,不可能会不发表意见。
    说来,两人最近一次见面,也是那日她和谢洛白抵达雍州时,杜文佩和傅钧言到火车站接人。
    当时,溪草并没有发现她面上的异常,可联系赵寅成的话,溪草不免心慌意乱。
    两个月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见到溪草,杜九当即一愣,还以为是不是陆家又发生什么事,溪草对他行了一个礼。
    “没有,只是想着好久没有见到文佩了,想找她说说话。”
    杜九没有多想,只认为是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倾述心事,逐对她笑道。
    “这个孩子还在楼上睡懒觉,你上去看看吧,多大的丫头了,还是这般散漫,让人不省心。”
    溪草走上旋梯,正好遇到杜文佩的贴身丫鬟樱草,见到溪草,她表情有些不自然。
    “云卿小姐。”
    “文佩在里面?”
    樱草点点头,溪草逐上前敲门,房间中一阵窸窸窣窣,好半天才听到杜文佩闷声道。
    “门没有锁。”
    溪草于是旋开房门,一扭开门锁,便见杜文佩呆呆地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双目发红,整个人如同丢了魂一般。
    溪草吓了一跳,还未开口,杜文佩已经扑上来。
    “云卿,我又闯祸了……”
    “怎么了,慢慢说。”
    溪草一边扶着她坐下,一边给她递手帕。
    “我……我这次好像真的怀孕了……”
    和上次的忐忑紧张不同,这一次杜文佩只是一味地掉眼泪,溪草心中咯噔一声,也知道情况不妙。
    “好事啊,你和言表哥两情相悦,现在正好结婚。”
    “不是你想的那样……”
    杜文佩摇着头,抓着溪草的手就是抽噎不止。
    “这个孩子……也许不是傅钧言的……”
    “文佩,你莫不是欢喜得晕了,不是他的,还会是谁的?”
    杜文佩面色难看,一边哭一边摇头。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谁的……”
    溪草斩钉截铁。
    “那就是言表哥的,我就去告诉他,让他尽快来杜府提亲。”
    “不,你不准!”
    杜文佩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终于下定决心般咬牙道。
    “云卿,这个孩子有可能是铮哥哥的……”
    见溪草一瞬变色。
    “是他强迫你?”
    杜文佩一边掉眼泪一边继续。
    “不……那天我独自一人出门,在横德里巷的花市遇到铮哥哥……他不过对我笑了笑,和颜悦色说了几句话,我便被鬼迷失了心窍……然后便……”
    杜文佩这等上过洋学堂小姐,最烦出门老妈子丫鬟跟班前拥后簇,觉得似旧宅院中出来的闺秀,老土封建。
    她捂着脸,痛不欲生。
    “事后我就后悔了!可偏生他威胁我……而且我们才出梨香苑就碰上了唐双双!云卿,你不知道唐双双说的话有多难听,她对我冷嘲热讽的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握着溪草的手,双肩攒动,语无伦次道。
    “如果这样也罢了,可偏生这个月月信没有来,我前几日偷偷去西洋诊所检查,不想真的……真的……但是后面我和傅钧言又……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我完全不知道,云卿,你说,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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