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草抱着膝盖,一味的沉默。
    谢洛白的话,她信,他当然不会要她的命,甚至还会保护她。不过那都是有前提的,前提是她绝不背叛他。
    对谢洛白来说,背叛的定义是什么?出卖他的情报,让他在战场上失利,那种蠢事溪草如果再做一次,她不怀疑谢洛白会把她挂到城墙上去,可是感情上呢?
    她喜欢着梅凤官,所以在谢洛白眼中,恐怕从一开始,就已经算是背叛他了。
    这个男人,通常是不讲什么道理的,他看上了别人,就觉得人家理应无条件接受他,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心里有没有其他人。而且他对女人的耐心很有限,就像打战一般,习惯强攻和硬闯。
    这些都是溪草最为反感的。
    所以她不可能喜欢他,更不可能向他做出任何关于感情的承诺。
    过了良久,溪草都没有任何反应,谢洛白似乎有点失望,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有关我的事,想必你也没兴趣听,只怕心里还觉得挺烦的?”
    溪草有点心虚,她虽然不能回应谢洛白,但也不至于讨厌,她抬头正想辩解两句,谢洛白已然起身,竟然已经换了一幅面孔,居高临下地睨着她道。
    “不过你也不必想着逃跑之类的事,你是孙悟空,我就是如来,你这辈子注定都翻不出我的手掌心,知道吗?”
    溪草那点子愧疚顿时就烟消云散,气得肋下一阵生疼,将谢洛白伸过来的手狠狠拍开,自己从地上爬起来,飞快地越过他走上前去。
    谢洛白似乎很喜欢看她被自己逗得幅气急败坏的模样,优哉游哉地跟在后头。
    “走慢点,要是掉进海里,被我捞上来,可是要给你做人工呼吸的。”
    溪草面上猛地一红,脚下差点打滑,谢洛白就朗声笑起来。
    “怎么?就这么期待吗?”
    溪草撒腿跑汽车旁,迫不及待的钻进后座,只希望和谢二独处的时间能够快点结束。
    谢洛白慢悠悠地打火,谁知发动机轰隆隆地挣扎了半晌,竟然偃旗息鼓了。
    “这车好像坏了。”
    谢洛白无辜地耸耸肩膀。
    溪草气得不轻。
    “都怪你刚才开那么野蛮!”
    大半夜的,他们也不知身处哪个偏远的沙滩,难道她要和谢二这个危险份子在车里过夜不成?溪草急了。
    “能修不?”
    “没有工具”
    谢洛白的表情很无奈,可溪草觉得他其实很笃定,或者根本是在撒谎。
    她从车上下来,围着这个铁质的大怪兽转悠半晌,却毫无办法,她气愤地在车轮子上踢了一脚,负气往前走。
    “那我走回去。”
    “我开车到这里,用了差不多两个多钟头,等你走回城里,天也要亮了,再说,你认得路?我告诉你,这一路上很偏僻,劫道的可不少。”
    溪草气归气,可这荒凉的海滩,确实地处偏僻,谢二说的那番话,虽然恐吓的成分居多,但也绝不是骗她的,如今世道乱,像她这样的穿着上等衣料的妙龄女郎独自一人在荒野行走,多半要出事。
    识时务者为俊杰,溪草平静地掉头走了回来,站在他面前不说话。谢洛白饶有兴致地低头看着她,目光里带了一丝笑意。
    小丫头能屈能伸,真是可爱。
    “海风很大,别吹病了,乖,回车子里去。”
    毕竟已经快九月了,秋意渐渐袭来,被他这么一说,溪草当真觉得有点冷,只得坐回车子里,谢洛白也钻了进来,溪草就有点警惕,贴着一侧车门,心里直打鼓。
    这荒无人烟的海滩上,要是谢洛白兽性大发起来,她可真是叫天天不应。
    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担心是多余的,谢洛白真想把她怎么样,有人没人难道有什么分别吗?
    “别缩了,今晚二爷没那个兴致,好好睡觉!”
    谢洛白从后备箱里翻了一条毯子扔在她脑袋上,有点硬的军用毛毯,暖融融的,带着谢洛白身上的烟草清香味。
    溪草胡乱拿毯子将自己裹起来,听着哗哗的潮汐声,竟然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谢洛白盯着她的睡颜,伸手在那巴掌大的小脸上来回抚摸了一下,那滑腻温柔的触感,竟似一缕无声的风,狡猾的钻进了他坚硬的心脏里。
    他于是把溪草靠在车门上的脑袋搬过来,靠在自己肩膀上,渐渐阖目。
    溪草在车里施展不开睡姿,很早就醒来了,天色才刚刚泛白,海上一层轻雾笼罩着,她伸展了一下酸痛的四肢,打开车门走下去。
    谢洛白不在车里,而车子的引擎盖是打开的,地上丢着扳手螺钉等物。溪草看着就来气,什么没有工具,果然全是骗人的!
    早晨有点凉,她披着毛毯往海边走,看见谢洛白单脚蹲在沙滩上,不知在干什么。
    溪草走过去,见他修长的手指从沙里捻出一片锈迹斑斑的东西,说不出是铜还是铁。
    “二爷在干什么?”
    谢洛白把那铜片递给她。
    “猜猜看,这是什么?”
    溪草只得接过来,放在手心里反复观摩。
    “上头有英文,写的是1八70,英国制造,这是……”
    “这是炮弹的残壳,五十年前,英国人就是用这种炮弹,轰开了咱们的国门。”
    谢洛白盯着她手里的弹壳,露出一丝讽笑。
    “五十年过去,中华民族,依然面临着亡国的危险,可是国内的军人只顾着拥兵自重,争夺地盘,这样下去,不等列强瓜分,恐怕国家就会自己分崩离析。”
    溪草无语地盯着他。
    “二爷批评起时局来,当真是把自己置之度外,你不也在做同样的事吗?“
    她的牙尖嘴利,谢洛白不但不恼,还很欣赏,笑着捏捏她的鼻子。
    “我不一样,我比他们都强大,而且更有远见和魄力,迟早有一天,我会并吞掉华夏大地上所有的大小军阀,把整个国家的权利集中起来。”
    不就是想当个强权总统吗?谢洛白真是野心不小呢!溪草对此人的理想不以为然,嘴上却很赏脸地奉承道。
    “那我预祝二爷千秋万代,一统中华!”
    谢洛白不知是听不出她的讽刺,还是懒得听懂,竟然很受用的捏了捏她的下巴。
    “一统中华,你会陪着我吗?”
    当然不会了!
    先不说华夏这残破的局面,谢洛白能不能做到消灭所有军阀,就算他真的做到,起码也是七八年以后的事了。那个时候,溪草早就和梅凤官逃到不知哪里去了。
    她敷衍地笑笑,移开目光。
    “车子是不是修好了?我们能回去了吧?”
    谢咯白也不指望她能回应,拉起她的手往回走,溪草想挣脱,却又怕惹恼此人,再在车子里过上一夜,只得乖乖地被他牵着。
    两人回到城里,谢洛白先把溪草送回了陆公馆。
    她一夜未归,陆承宣居然没什么反应,正在餐厅里吃早餐,玉兰在旁边读报纸给他听。
    “爸爸,我回来了。”
    陆承宣放下盛牛奶的杯子,转头笑道。
    “在姨妈家睡得还好吗?你姨妈疼你,留你过夜是好事,但下次你得自己打电话回来说,不要老差遣你表哥的副官,人家是当兵打战的人,不好总为这些小事去劳烦。”
    溪草脑子转得很快,立刻明白了,想来是何湛见谢二和自己彻夜未归,未免陆承宣担心,已经提前圆了谎,谢二手下的人做事,可真是周到。
    “爸爸,我知道了。”
    昨天的晚宴没吃成,溪草早就肚子饿了,坐下来喝了一碗粥,吃了两个蟹黄包子才算饱了。
    父女两正说说笑笑,傅均言竟然来了。
    “是均言吗?当真是稀呀!听说你最近在和英国人谈织布机的事?”
    比起喜怒无常的谢洛白,陆承宣对傅均言更加亲近。
    “是的,姑父,您的眼睛好点了没有?”
    傅钧言的脸色不太好看,溪草就知道他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果然才寒暄了两句,他就匆匆直切主题了。
    “熊家的纺织厂出事了,情况有点严重。”
    溪草立刻放下筷子。
    “怎么了?”
    傅钧言神色严峻。
    “熊家织坊虽然土布卖得不好,但老方法弹的棉花松软,棉被还是卖得很不错,可是近来在熊家织业买过棉被的人都说,他家的棉被盖了以后,皮肤发痒,身上起红疹子。一定是棉花有问题!还有人听说,熊家从医院低价收死人的衣裳棉被,用来弹新棉絮,这样成本低,而死人身上带细菌,所以盖了才会发痒。”
    溪草大感意外,连和熊家交恶的陆承宣也摇头表示不信。
    “不会的,熊六爷夫妇,是做实诚买卖的人,绝对不会做这种没有天良的黑心生意。”
    溪草沉吟。
    “这件事,出得有点蹊跷啊!熊家织业,熊夫人本来是打算给陆家大房托管的,可是我那位大伯母偏要在熊六爷的棺材上动手脚,这织业,大房是想也别想了。熊家织业这么多年都没出过事,偏偏这件事之后,就出事了呢!”
    陆承宣道。
    “云卿,你是怀疑此事和大房有关吗?”
    溪草摇头。
    “我只是猜测,没有证据,一切都不好说,也可能真是熊家自己的问题,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们的机会来了,走吧,言表哥,想要熊家织业,就一起过去看看。”
    熊家织坊里,此时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黑压压的人群抄着木棍,把织坊的大门给堵死了,工人们出不去,也从坊里握了木棍要硬闯出去,双方对骂得唾沫横飞
    “什么老字号,根本就是黑心作坊!呸,你们这群不要脸的,还敢和我们叫板!”
    有人撸起袖子,高举手臂。
    “看看我满手的红疹子,就是盖了你们家的棉被才起的,我们要退货退钱,还要赔医药费!”
    这些人越骂越群情激奋,人墙就要往里推,这时候,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下了,熊夫人被赵寅成从车上搀扶下来。
    “各位稍安勿躁!我们熊氏织坊的成品,一向是有目共睹的,绝不会弄虚掺假,请大家放心!”
    群众见是熊家织坊的老板来了,不仅不想听她的解释,情绪反而更愤怒了。
    “什么有目共睹,我们身上的疹子才叫有目共睹!退货!退钱!”
    熊老夫人异常为难,她一个风浊残年的妇道人家,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这些事,从前都是他的丈夫出面处理的,如今熊六爷没了,她深深地体会到打理家业的艰难。
    “他们要退,就让他们退吧......”
    熊夫人无可奈何地道,光是这人群的大嗓门,就已经让她头痛,根本没有心思再多做纠缠。
    “不能退。”
    在此起彼伏要求退货的声浪中,溪草和傅钧言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她走到熊夫人面前,再次强调。
    “夫人,不能退,如果退了货,就等于是承认熊家的棉被有问题,赔钱事小,可名声要是坏了,再难挽回来的。”
    熊夫人见了她,倒也没有当时那般反感了,能出现在这里,说明她是代表陆家来帮忙解决问题的,熊夫人现在巴不得人多力量大,替她顶一顶这个困局。
    赵寅成站在熊夫人身边,一双鹰般锐利的眼眸,盯着溪草,他牵出个冷笑。
    看来这个女人,是瞅准时机,来扮演救世主了。
    溪草从傅钧言手里,拿过准备好的喇叭,对众人喊话。
    “各位,听我说一句,政府已经立案调查此事了,在结果出来之前,谁都不能证明你们身上的病状是熊家的棉被造成的。但只要政府公布的调查结果和熊家有关,我们都愿意赔偿各位的损失,而且是双倍赔偿!我是陆云卿,我说过的话绝对会兑现!”
    众人一愣,总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不知是谁先叫起来 。
    “她是华兴社的孙小姐,活阎王的表妹,还是沈督军的义女呢!”
    熊夫人十分诧异,赵寅成就皮笑面不笑地道。
    “陆小姐可真是出手阔绰啊!”
    溪草回他一笑 。
    “我只是相信自己的判断,熊家一定是无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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