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红衣的声音陡然硬了,抬眸看一看她,郑重道,“我早已脱籍了——且未靠谁的恩典赏赐,是凭自己的本事攒的钱;后来陛下把我赐进席府,也没能改了我的良籍身份。这些,夫人您该是清楚的。至于我叫他什么——夫人您以为,榻上之人于我而言该是什么身份?”
    席临川直听得一声笑,觉得她这般气势明明很慑人了,却就是让他觉得很……很有趣?
    红衣不满地扫过他的笑颜,眉目复一垂,不急不缓道:“夫君安心喝药就是,我去取果脯来。”
    她说罢,从容不迫地转身继续向侧间去了。没心思多看其他几人是什么反应,维持着笑容走过门槛,顿觉心里压力大得难忍。
    这些人,她一个都斗不过。能做的也只有硬撑这点面子了。
    .
    陈夫人犹是斥了一声,才又转向席临川。见霍清欢仍端着药碗坐在榻前无措,喟叹一声,上前将药碗接了过来,请她先出去歇息。
    看一看席临川发白的面色,陈夫人的面色愈发冷了下去:“休了红衣吧。”
    席临川眉心一蹙,轻笑而道:“您说什么?”
    “休了红衣,娶清欢。”陈夫人淡声道,一字字说得清清楚楚,“如今闹成这个样子,红衣断不能再留在席府了。”
    “那若儿子非要留她呢?”席临川回看着母亲,驳得也清楚,“不仅定要留她,而且我不会娶阳信公主的。我在早朝上说的不是气话,若非要我娶她,就让陛下打死我。”
    “你……”陈夫人气结,“这红衣到底有什么好!你不要忘了,你姨母是皇后、舅舅是大将军,你不能娶一个贱籍脱出来的丫头为妻!”
    “那舅舅和姨母,哪个不是贱籍脱出来的?包括母亲您……”席临川说着一声凄笑,笑容敛去,他冷睇着母亲,眸中愠意凛然,“母亲,您不觉得这很可怕么?”
    陈夫人一怔:“什么?”
    他的目光定然不动,因伤虚弱的话语听起来愈显无力:“自己挣开昔年的不幸了、飞黄腾达了,就要反过来看不起同样落过贱籍的人……变本加厉地蔑视讥讽,实是自己看不起自己罢了……”
    他说着蔑笑涔涔,嘲意不掩:“是不是不管给您怎样的封位,您都还是绕不开从前的事?姨母也是一样,她待贱籍中人是什么态度,我有所耳闻。”
    陈夫人眼底一震,席临川目光稍抬,笑音淡泊:“所以姨母希望我娶阳信公主,母亲您也希望……在你们心里,只有不断地和皇家亲上加亲才能压住从前的卑贱,为了满足这个,我喜欢谁根本不重要,能让您当公主的婆婆,才是要紧的,是不是?”
    “临川!”
    连敏言长公主都忍不住低喝了一声,眼见着陈夫人发白的面容上沁出冷汗来,暗怪席临川的话说得太直太狠。
    “舅母觉得我说错了吗?”他的目光凝在母亲面上而未移,“我初记事的时候,您已然脱籍了,只是还住在舅母府上而已……我从那时就记得,舅母待您明明不错、长公主府一点委屈都不让您受,您还是什么都要多争一把,对下人也格外严苛。”
    “真是够了……”他闭上眼,缓缓地吁出一口气,语声愈沉,“我不管您从前是怎样的心思、从前争过什么,但您目下要争的事情,我绝不会顺您的意。我只会娶红衣一个人,除非她自己不肯跟我、自己要走,否则,谁也别想逼我休了她。您若倚仗身份强赶她走,我不做这将军也要把她找回来。”
    陈夫人狠然切齿:“你试试看……”
    “呵,您试试看?”他眼也未挣,将头转向了另一侧,低笑轻轻,“我上战场数次,到头来连想娶谁为妻都不能遂自己的心愿……这命卖得实在不值。”
    此言之后安静许久。
    门声骤然一响,想是母亲摔门离去。
    “临川……”长公主的声音带着两分探寻三分忧意,唤了一声之后静了许久,只说,“清欢怎么说也是自幼和你相识……”
    “舅母不必说了。”他应付得疲惫,“这件事于我而言,和必须击溃赫契人一样不可退让。午膳该是备好了,舅母请去用膳吧,容我自己待会儿。”
    又一阵安静之后,轻开轻阖的门声转瞬而逝。
    席临川犹伏在榻上,胸中一阵阵翻涌得呼吸不畅,像是要把他生生绞死一样。
    浑身一阵寒意,眼泪竟涌了上来,涌至眼眶又狠命忍住。
    眼前之事和多年来的许多回忆一同在心里磨着,两世历经的诸事好像顷刻间汇集成了一个嘲意嚣张的笑话,在心上刺了一遍又一遍。
    前所未有的疲惫感……疲惫得感觉一片昏天黑地,似乎对什么都没了兴趣、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来,只剩了强提着一口气的意识,逼着自己熬过去。
    .
    门声又微微一响。
    “将军?”红衣的声音带着犹豫传进来。
    席临川蓦地睁眼,未敢回头:“嗯?”
    “你……”她凝睇着他,不知怎的就觉得不对劲,不安道,“怎么样了?”
    “没事。”回过来的话语平静,甚至带着点笑意,“一个是我母亲、一个是我舅母,能怎样?你不必担心。”
    “哦……”红衣犹豫地点点头,稍安了心。再度打量他一番,看不到面容,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转身闩上门,轻手轻脚地向他榻边走去。
    席临川静闻着脚步声渐近,连一个字也不敢多言,只觉那股泪意随着这脚步声莫名地翻得愈发厉害,让他很怕此时再跟她说一句话就忍不住了。
    但毕竟……他已经那么多年没有哭过。
    “将军。”
    再听到她的声音时,已经近在咫尺,席临川探得那份思量,觉得她许是有话,一颗心悬了起来,屏息等着。
    “我……”红衣手指绞了绞袖子,狠一咬唇,“我有些话想跟将军说,将军现在……有力气听么?”
    章节目录 第115章 同心
    “我想睡一会儿。”
    席临川拒绝的话脱口而出。并非真的困了,只是想暂时逃避半刻的心思来得太汹涌。
    方才那么尴尬的场面……若她现在也来劝他娶阳信公主,他就当真要撑不住了。
    红衣轻轻地“哦”了一声,静了一会儿,说:“那将军睡吧,我……在这儿陪着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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