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的病房里一共住了三个病人,每天来来往往的家属,虽然互不认识,但也都点头微笑。
    大家各自细心照顾着自己家的病人,很有默契地不交流各自的病情,但相互地开始有了些照应。
    比如说自己床头的热水用完了,便会把临床病人的空水壶也一并拿了去灌满回来。吃饭时,无论哪个病床的家属外出买饭,都会问问其他两个临床的家属要不要捎带什么。
    明清性格本来就好,看着云新时常去帮着两个临床做点手重的话,心里也高兴。这样一来,心情也好了些。
    云新想让娘常带草儿来给明清看看,但明清考虑到婆婆坐什么车都晕,虽然已入秋,可阳光还是很强,祖孙二人一来一回地走这么长的路,她怎能放心?另外,她也想到,草儿现在老爱哭,来了病房一哭,也会影响到临床两家的休息。
    云新还是想让明清能多看看草儿,他知道妻子的心思,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便也是多些满足了她的心思才好。
    于是,明清便让小妹云秀周六周日到医院里来,照看着大嫂。
    早上,安置好明清,云新便骑车回去让云一抱上草儿,带了来让明清看。云一帮助大哥把侄女带到医院后,便走路回家干活了去。傍晚五点六点,云新又骑车带着云秀抱上草儿回家去。
    这样,周六日两天,明清就能和草儿呆一起了。而且一般六日明清也不用做什么检查,比较闲。
    没过几天,明清爹娘就过来医院看女儿。
    “爸、娘,你们要保重身体。我的身体不好,你们可得更加保重啊!”
    “女儿,你就放宽心,我和你爸的身体好着呢,你要养好你的身体,可别……”
    明清娘因为激动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说到后面怎么也说不下去,强忍着一包泪,红着眼圈,低着头。
    “你可别想太多。我们会常来看你的啊。”
    明清爹看着老伴和女儿,接过了话茬,可是也红着一双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俩口不再说什么话,只是坐在病床旁,女儿问一句,便答一句。
    云新给两老剥了橘子递过去,两个老人说什么也不肯吃。
    明清心里欣慰的是,爸和娘身体确实不错,几乎没什么病痛。两个老人家一辈子和和睦睦,偶尔拌个嘴,但几乎没有吵过架。
    娘的脾气像个小孩儿单纯,从来都是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从没对家里家外的任何人显出过怒色,心里总是天然地替对方着想,性子温和和顺。
    爸呢,一直开朗乐观,好喝两口,虽说每餐都不能少了白酒,但也还好,从不过量。逢年过节喝醉了,也就躺着睡了,从没像别人那样耍过酒疯。
    爸对娘,也是没得说的,家里的力气活,都是爸一手揽下来的。那会自己还能帮着家里些,现在大弟弟明林,也能帮着爸干些农活了。
    爸和娘对儿女,那也是没得说的,从不打骂,都是言传身教,由着儿女的性子来。所幸的是,儿女们也都听话懂事。
    只是,自己这个大姐,怕是再也照顾不了爹娘,照顾不了弟弟妹妹们了。
    不过,现在弟弟妹妹渐长,自己的娘家,也是可以放心的。只是为难了爸和娘,让他们这一把年纪,顾了家里还要顾自己这个大女儿。
    娘的性子,能克制住在自己面前不哭,爸该做了她多少思想工作,她又是花了多大心力来克制自己的情绪啊!
    如果真有来世,明清不想再做爹娘的子女,因为不想再让爹娘受这样的苦!
    更何况,明清根本就不想说来世,她对于命运、灵魂,早已不再抱幻想,如果真的有灵魂,那为什么她在这么好的家庭里,也要生这样的病呢?
    没有不甘心,没有抱怨,虽然心有悲怆,明清的心,清凉得如同这入秋了的天地,不浑浊,清澈如琉璃。
    只是,明清不能想草儿,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她便会控制不住地生出痛苦,对女儿说不出的牵念,便如同在心里长出来的一个重重的圆圆的石球,陷在痛苦的沼泽里,怎么也拔不出来。
    两位老人坐到下午时分就回去了。本来明清爹心里想着早点回去,但是看老伴情绪还算平静,便没提回去的事,让老伴和自己,和着女儿女婿一起在病房里吃了一顿午饭。
    太阳的余晖落在门诊楼门口的大榕树下,拖着长长的阴影。老俩口相互搀扶着走出了大门,云新也跟着送到门口,接受了老俩口再三的叮嘱,回到了病房。
    明清斜靠在病床的贴墙一边,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云新想把她放下来躺着,又怕弄醒了她,便把她的手放进了被子里,自己转身拿了盆去倒热水,准备给明清擦洗身子。
    看着丈夫忙碌的背影,明清刚擦干的泪水又忍不住流了下来。她想念自己的父母,她心里极为渴望自己也能和其他人家的女儿一样,让自己的父母享到自己和云新的福,但这,是不可能了,只盼少些痛苦给他们吧。云新无力地擦了擦眼睛,在云新进来之前,她得恢复平静。
    时日不多,明清想:这样也好,省得带给自己的亲人们更多的痛苦,快一些,就什么都一了百了了。明清的心里,说不出是在自暴自弃,还是,已经完全地看不见希望。
    毕竟,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子,遇到这样的事情,太多的心思,都只能放在心里,这不是情绪的压抑,而是她的性格本身。
    云新打完热水回来,妻子已经睁开了眼睛,等着自己端水过去。
    “爸和娘临走时说弟弟妹妹们也想来看看你,等周末,大弟弟就带着小弟和小妹一起过来。”
    云新故意语调轻松地笑着对妻子说:“哦对了,二弟过几天也回来探亲,娘说等他回来也让你见见他。”
    “好呀,我也是很久没见他们了,光听爸和娘说他们都听话着呢,我倒也看看,是不是都听话着呢。”
    明清原本想着放弃的心思又因为弟弟妹妹们要来而活泛起来,脸上的木然神色也都退隐,显了点笑意出来。
    “二弟弟听说在部队里开车,这样就有了一门技术,就算将来转业回来,也能给人开车,过得好些。”
    云新见妻子脸上有了喜色,便继续说着。
    “是啊,起码不用耕田那么辛苦。”
    明清的确很是高兴。爸和娘实在不容易,两人拉扯儿女,替儿女也都想得周到,等将来儿女们都成家立业,家里日子还是会好过很多的。
    “云新,这两年弟弟妹妹们还小,你有空了多照顾他们些,爸和娘那边,你也替我多宽慰他们,别让他们太伤心了。”
    明清看着刚给自己擦完身子,正低头给自己洗脚的丈夫说。
    “明清,你现在住院,是照顾不了家里,我已经和云刚云金说了,让他们秋收的时候,抽空过去帮着明林一起打稻谷,云玲说她也会过去帮着割稻谷。”
    云新一边给明清的脚底按摩,一边说着。
    “那也要和云刚云金说别太拼命了,虽说他们年轻力壮,但也不是铁打的,帮一把就行了。”
    明清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云家耕的田地多,秋收虽然不像秋种时赶季节,但也是很累的,让他们做两家的活,还是太辛苦了。
    “他们这个年纪,辛苦些有什么,睡一觉就过去了。再说,他们俩也精得很,肯定不会累着自己的,你就放心好了。”
    云新按完脚底,又给妻子揉脚踝,不知是因为长时间卧床的原因,还是病情的原因,明清的脚有些微微泛肿。
    “等你好了,我们俩个就过去看望他们去,小弟读书不错,要好好奖励,小妹读书反应是慢一些,但女孩子,怎么也得上完初中。”
    “嗯。等我好了,我们回去给爸和娘晒稻谷,切萝卜切红薯,晒萝卜干和番薯干。”
    帮助娘家人干活这样一件平常的事,在云新和明清心里,却是一种遥不可及的憧憬。
    无论希望是否能实现,信心还是要有的,这是夫妻俩相互扶持着的共同生出来的想法。
    入夜,明清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抱着草儿,坐在丈夫的自行车后座上,来到娘家,给娘晒了满满的一屋顶的萝卜干,白花花的萝卜干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连草儿也在怀里手舞足蹈地流着口水地笑。
    天黑吃完晚饭,她和娘、小妹睡一个屋,屋里还是摆着那相对的两架木板床。她和草儿睡进门左侧的,娘和小妹睡进门右侧的。
    草儿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自己便站在床头给女儿织着上次还留有袖口没织的毛衣,娘去洗澡还没回,干了一天活的小妹一躺就着,没过几分钟就鼾声如雷。
    黄黄的灯光照在屋子里,在她的身后,还静静地躺着一片四方的日光灯,那是从厅里照进来的白白的灯光,像一段平铺的银白的锦缎。看着熟睡中的女儿,听着小妹如雷的鼾声,等着洗澡回来一起闲话睡觉的娘,她的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欢愉和满足。
    这样的夜里,这样的梦,再美好的清晨,只要醒来,都是残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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