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双肩包往上抖了抖,扬起脸冲楼梯上方的李昊笑了笑:“没事,我只是有点凉。”
    是的,珠三角的12月,也只会有点凉。因为寒冷,从来与这个城市无关。
    我们抵达甲板上方,拿着船票往第三层走去。我们一共定了三间海景舱,都是双人间。李昊和赵珂自然是在一起,八戒和古大力两个打呼噜的在一个房间,剩下我和邵波住一间。李昊依然大步走在最前面,拉杆箱的拉杆因他这身高反而不太好使,所以他索性直接将箱子提了起来。赵珂在他身后微笑地望着李昊,眼神中满满的都是甜蜜。
    他俩的恩爱举止让我有点不习惯,只能边走边扭头。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望向之前让我有异样感觉的那些游客,看到的却都是浮华众生而已,并无异常。这时,停放在岸边的货车上一个棕色花纹的大木箱将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个约6立方米大小的长方形木箱,乍一看有点像棺材,但是要比棺材大上一圈。一旁的码头工人正将它滑下车厢,并将木箱上面套着的绳索挂上吊车。吊车笨拙却又执着,微微抖动了几下,最终木箱被吊起。吊臂移动着,朝着邮轮上方行进,但绳索晃得很慢,说明木箱里装的东西不轻。
    这艘野神丸邮轮的目的地是日本,只是乘客中有很多人会在晨曦岛住上几天,等待邮轮返航时再接我们回海阳市。那么,这木箱应该是带去日本的货物吧?我暗自想着,加快步子跟上前面的李昊与赵珂。
    这时,从小货车一旁走出一位穿着黑色风衣的女人,她似乎正在与码头工人说着什么。她头上戴着一顶有点夸张的宽檐帽,帽子下方露出银白色的长发,并很随意地扎了个把子。
    这是一位老妇,尽管青春不再,但是她还是很认真地打扮着自己。她那合身的风衣与长靴让她已不再丰满的身形不至于显露得那么彻底,如同贵妇蒙上面纱后展现着的神秘。她帽子上精致的蝴蝶结,又说明了她内心世界里,依然有着少女般对美丽世界的期许与企盼。
    转过弯,迈上了通往三楼客房的楼梯,岸边的一切不再进入我的视线。我有点木木地经过二楼,走上三楼。赵珂指了指其中一扇门道:“沈非,这是你的房间,邵波应该在里面了。”
    我应着,但并没有敲门,直接用过安检时发给我的房卡将门打开了。房间不大,有十几平方米。邵波的皮箱以一种和它主人一般跋扈的姿势摆在其中的一个床上。
    “他们仨应该直接去甲板上了。”李昊一边说着,一边和赵珂走进了斜对面的房间。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房间门自动合拢了,好像知道现在的我喜欢深藏在一个没有人触摸到的狭小封闭空间里。
    我将行李放好,发现床头柜上摆放着一副望远镜,一瞅就知道是邵波这军迷买的,上面还有苏联某支军队的番号。
    我拿起望远镜,瞟了一眼窗外。紧接着我发现我们房间这扇小小窗户的朝向,竟然还能看到岸边那辆货车。于是,我将望远镜举起来,朝岸边望去。奇怪的是,我莫名地想再次看到那位穿着黑色风衣、戴着宽檐帽、有着银白色头发的女人。
    我捕捉到她了,她正背对着我与码头工人说着什么。较之前不同的是,她身旁多了一位瘦高的男人背影。因为有望远镜,我可以看到那瘦高男人的各种细节。他的头发上抹着啫喱水,梳得很整齐。衬衣领子干净洁白,一套黑色的西装很得体,做工也很考究。
    这时,白发女人与码头工人的对话似乎告一段落了。她回头看了身旁瘦高男人一眼,也是这一下扭头,让我得以通过望远镜窥探到她颜面的一部分。她戴着一副硕大的墨镜和一个白色的口罩,让属于她的神秘感更为浓厚。而那位应该三十出头的男人伸出了手,搭到了这白发女人的后腰上,后腰位置的风衣被拨动……
    她不是老妇,相反,她有着如同初出荷塘莲藕般饱满成熟的女性胴体。我将镜头再次移向她的脸部,但她已经扭头了,我只睹见她的脖子。脖子细长,让我不由自主想起了……
    是的,我不由自主想起了乐瑾瑜,想起了她那细长而又粉嫩的脖颈。
    意识到这点后,我放下了望远镜,结束了自己这拙劣的偷窥行径。我坐下,自顾自地摇头。我明白,我还是会不断产生幻想与幻觉,从周遭世界的各种细枝末节中捕捉乐瑾瑜曾经在我身边挥舞成虹的一切,也自以为是地窥探着邱凌即将再次出现的痕迹。
    幸福,曾经触手可及。而我,选择了绕道而行。
    仪式感
    人类之所以能够区别于其他动物,有一点便是我们懂得秩序,并依靠秩序构造出一个有序的社会。而仪式,就是最为典型的一种秩序表现。
    所谓的仪式感,便是人类在实施特定秩序时,利用这种秩序对自己与身边人进行自我暗示的一个过程。无论我们的思想如何进步,掌握了多少科学让自己得以强大,但始终还是有对于社会秩序常理动摇的时刻。那么,仪式感便变得非常重要,它能让人快速进入状态,不至于迷乱迷失。
    于是,才会有这一刻的我站在甲板上。我的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海洋,地平线如同尺子比画着一般工整。我们的祖先最初来自这片蔚蓝世界,他们在其间自在游动,身心无比自由。所以,陈蓦然教授选择让我搭乘邮轮出海,其意便在“自由”这两个字上。
    汽笛轰鸣,邮轮终于开始缓缓地移动。我深吸了一口气,身旁友人与更多的游客终于不再与我同一个空间。自我意识世界里封闭着的、孤单冷清的我扭过了头,海阳市遥远而又触手可及。但很快,它便会消失在视线尽头,连带着整座城市里的人和物,以及发生在此间的恩与怨。
    我努力让自己的情绪不产生波动,静下心感受这次航程的开始。我深吸气、吐气,气流却又似乎在微微颤抖……我不可能永远深陷于过去,我也始终需要面对将来。就算这一年多我消沉到了谷底,但并不代表我就完全放弃了对自己的估量。生命,是一首唱着唱着就要忘词的歌,我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具备邱凌那么强大的精神力量,能够在任何伤痛面前,都只看重自己想要达成的目的。我——沈非,需要的是消磨掉经历着的苦难。
    邮轮驶出了港口,放下吗?
    我望向蔚蓝的天空与深邃的海洋,不自觉地,眼眶竟然湿润了。我无法控制内心的沸腾,但这一次,让我情绪波动的,是仪式感带给我的一道分界线。
    “沈非,我们先下去吃点东西,晚上甲板上有个红酒派对。上船时我就留意了,有不少没有男伴的女人上船。或许今晚……”邵波伸出手搭上我肩膀笑着说道。
    我想拒绝,但扭头发现李昊、赵珂也都站在邵波身旁望着我。他们都微笑着,努力让阴谋显得自然与随意。
    我迎合着,点头:“好吧!但安院长要求我尽量在11点前睡觉。”
    “没问题,派对8点开始,三个小时里足够发生太多故事了。”邵波大声说道。
    是的,三个小时里足够发生太多故事了。罪恶,并不会因为远离陆地而陨灭。它,无处不在。
    我离开甲板的时候是晚上10:25。当时八戒领着古大力搭讪到了两个大学毕业不久的小丫头,在那里胡天海地地吹牛。八戒最近在古大力的指点下,读了几本成功学的书籍,这让他与人打交道时,形象高大了不少,不时张口即来一段心灵鸡汤,俨然一副乡镇成功人士的模样。李昊和赵珂站在楼上船长室外面的栏杆前,和船长戴维陈聊天。戴维陈是位日籍华人,身材高大,络腮胡修剪得很精致。这一刻他双手伸开搭在栏杆上,这是典型的雄性生物宣布领地主权的肢体语言。这位正值壮年的船长与李昊几年前就认识了,当时邮轮上发生了一起刑事案件,登船查案的正是刚当上刑警队长的李昊。
    邵波手里夹着一根没了火星的雪茄,将我送到房间后又回到甲板上。我将门合拢,狭小的舱房就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让我感觉安全而舒适。之前的几个小时,我努力装扮得自然,站在甲板上的陌生人中间。没有人知道,我的后背其实已经湿透。我只能靠在铁栏杆上,这样,我才会让自己觉得安全。邱凌,如同一个我永远无法避开的梦魇,让我一旦站到人多的地方,就会产生巨大的惊恐,仿佛,他随时都会卷土重来。
    然后,我尝试着观察面前的所有人。因为我的所学,让我总是能通过某些细微动作挖掘出人们的喜好与憎恶。这一转移注意力的方式,也让我的惧怕变轻了一点。可惜的是我不敢直视我不相熟的人,只能锁定甲板上自己认识的人去观察。最终,我锁定了古大力。
    他并不正常,甚至应该说他的情商让他在正常的社交中注定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挫。但他始终微笑着,跟在穿着一套浅蓝色西装如同一团被撑开的棉花般的八戒身后。是的,古大力没有放弃对自己的拯救,就算他总是碰壁,但他很努力。正如他总是因为脑干被压迫导致摔倒,但他始终在尝试着保持正常人才有的平衡。
    整晚,我都看着他,看着他愉快地笑着,笨拙地效仿八戒展现男性魅力。
    他是个敢于面对困境的强者!我不得不承认。
    我将西装挂到墙壁上,又将汗湿了的衬衣脱下,并套上了一件宽松的t恤。这时,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谁?”我问道。
    “是我,大力!”
    我走过去将门拉开,古大力好像很着急,快速钻了进来,并将房门立马关上。
    我有点奇怪,问道:“有什么事吗?”
    “沈医生,我记得你认识安院长对吧?那你和海阳市的精神科医生应该都很熟吧?”古大力神色有点慌乱,语速很快。
    “认识的不多。”我照实答道。
    “那你认识岩田医生吗?”古大力边说边大步走到房间唯一的那扇小窗前,朝着外面紧张地望了望。
    “是海阳市精神病院的医生吗?”
    古大力扭过头来:“不是!不过这小子在海阳市精神病院待过一年多。他的全名叫岩田介居,东京大学和风城医科大的交换生,主攻精神科。在风城医科大读完研究生后,便在海阳市精神病院实习了一年。而那一年,那一年正好我也在海阳市精神病院进修。”古大力指了指自己肥大的脸庞。
    我点头,对于古大力将自己曾经在精神病院的黑历史美化的伎俩,我们总是以很低调的宽容神情来应对。
    “嗯!那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古大力很认真地补充道,“我就是在那一年,认识了岩田医生,并见识到了他的怪异。”
    “大力,我帮你捋一捋你刚才的描述吧。”我在他面前坐下,背部靠到了船舱的墙壁上,这样,我会觉得踏实,收获更多的自信,重拾当日面对病患时的心理师心境,“你所说的岩田医生是东京大学毕业后到中国来求学的学生,之后在海阳市精神病院当过医生。而当时你也正好在精神病院里……嗯,应该是四年前的事,他和你的关系是医患关系,没错吧?”
    “是同事关系。”古大力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那现在,有什么问题吗?”我尝试着冲他微笑,用我练习了无数次,现在却完全生疏的职业表情。
    “你还不明白吗?”古大力抬起手抹了一下额头渗出的汗,“现在的问题是,这位岩田医生也出现在这艘船上。”
    “你过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件事吗?”我皱眉道。
    古大力愣住了,紧接着可能自己也想明白了什么,再次站起:“是!就是过来跟你说下这事,我以为,我以为你会和我一样关心这一点,毕竟你现在也和我一样。”
    我扭过头,没再看他,“行了,大力,我想休息了。”
    古大力点头,走出了我的房间。
    岩田介居,挺有趣的一个名字。我钻进船舱那狭小的卫生间,边洗漱边暗自琢磨,被古大力评价为“怪异”会是一种怎样的“怪异”呢?这时,莫名地,上船时岸边那位站在白发女人身边的男人的身影,在我脑海中一晃而过。
    我按灭了灯,嘴里含着的几片药丸与刚入口的温水正在慢慢融合,苦涩的味道让我的味蕾似乎在收缩。等到它们全部溶解以后,我才会将口腔里的这些液体吞下。黑暗中的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胃是独立的,里面的化学成分将通过身体里的丝丝缕缕快速蔓延,让我很快入睡。
    电话的震动声将我闹醒,我抓起手机,借着手机发出的光看到旁边床铺上空空荡荡的,邵波还没有回来。
    是李昊打过来的:“沈非,你赶紧上来一趟。”
    “我已经睡了。”
    “上来吧!来船尾,出事了。”李昊说到这时,似乎和旁边的人在小声商量着什么,接着他的声音再次传过来,“邵波已经下去接你了,你跟他一起上来。”
    说完这话,他挂了。我看了下手机屏幕,已经1点了,吃了安眠药后被闹醒,人会变得有点迷糊。于是,我伸手去按灯,动作有点笨拙。这时,房门被人用钥匙径直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是邵波,他脸色不太好看,望向我的目光里有着犹豫。
    “邵波,李昊给我打电话了,发生什么事了?”我坐起来问道。
    “沈非,本来赵珂死活都不让我们叫你起来的,但是,”邵波没有进房间,而是站在门口继续说道,“但是,沈非,我和李昊始终觉得,你不会真的变成一个疯子的。回答我,你能够再次经历一段又一段扯淡的人生吗?”
    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后颈处的汗毛再次不由自主地竖立起来。我将西装披上,站起。面前邵波的眼神中充满期待与鼓励,让我觉得温暖,同时又有点惧怕。
    我深深吸气,吐气,最终,我用自己努力克制的、最为镇定的语调回答道:“我能行的。”
    “好吧!那穿上衣服跟我上去吧。”邵波点了下头,“梯田人魔可能再次出现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体内某个角落中挤压着的一股子莫名的东西好像爆炸般快速充斥了我的全身。
    是邱凌吗?他终于……
    他终于来了。
    被折断的尸体
    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开始了快速的抖动,心跳加速。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因为听到这个讯息而产生某些精神疾病患者受到刺激时的空白与巨大惶恐。相反,我的深吸气与吐气,开始变得有节奏。我不知道我这一刻的表情到底如何,但面前邵波的关切眼神让我知道,我并没有抓狂。
    “能确定吗?”我理了理衣领并快速套上了外裤与袜子,双脚伸进床下皮鞋里的瞬间,我竟然有了一种不可言喻的兴奋。
    终于,我明白了。其实,这一年多里,我一直在等待邱凌的到来。除了他的再次回归,我的世界没有任何意义。
    “不能确定,只是有可能。”邵波边说边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他想要再说上一两句什么,却欲言又止。
    我冲他笑了笑,带拢门,跟随他朝外面走去。这时,邮轮后方有一两道手电的光朝我们晃动了几下。我扭头朝那边望去,并没有看到是谁在用手电照我俩。
    “应该是李昊他们吧?”邵波说道,“派对还没结束,有船员在船尾通往行李舱的楼梯下方发现了一具尸体,并赶紧通知了船长。李昊和赵珂第一时间跟着过去了,我和大力、八戒晚了十几分钟到的。”
    “尸体?楼梯下方?”我重复着这两个关键词。
    “是的。”邵波加快了脚步,“是一具女尸。”
    “摆放在楼梯下方的台阶上,骨骼折断的位置正好与台阶贴合,就好像梯田的模样?”我小声说道。
    邵波并没有选择正面回答我:“赵珂在,你还是先听听她的意见吧。”
    我“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很快,我俩就走到了船尾的甲板上。包括戴维陈与李昊等人在内的七八个人站在那边说着话,几个船员用担架抬着什么,快速朝船的另一头走去。我知道,担架上白床单下盖着的,应该就是邵波说的女尸。
    我是一名心理医生,并不是侦探。所以,我并不关心女尸的模样与死状。
    这时,赵珂也看到了我。她在李昊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接着指了指不远处没人的角落,示意我过去。
    我点头,但目光却被与戴维陈、李昊他们几个站在一起的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吸引。他那梳理得非常整齐的发型,一尘不染的白色衬衣衣领,以及微微发亮的皮鞋,正是下午上船时我用邵波的望远镜窥探到的白发女人的男伴。
    他并没有看我,或者应该说现在的我也不具备让人第一时间在人群中注意到的强大气场。接着,我扭头,朝赵珂走去。我的心里有一丝奇怪的预感,觉得这黑衣男人身上有某些我熟悉的气质,却又无从落实。
    “沈非,如果真是邱凌再次出现,你能确保自己不会崩溃吗?”赵珂的发问将我的思绪拉回海风拂面的甲板。
    我冲她微笑:“我不知道。”
    “哦。”赵珂有点犹豫。
    “但不管是否崩溃,总要面对的,不是吗?”我努力装得轻松。
    赵珂又看了我一眼,咬了咬牙:“死者应该是在9点左右断气的,现场查勘的初步结果是醉酒不慎摔下楼梯,脸部先着地,致命伤是颈骨骨折。同时,她的左腿大腿腿骨也摔断了。她的头部、上身躯干以及下半身以一种有点奇怪的蜷缩方式陈列在楼梯最下方的三级台阶上。”
    “是……”我的声音有点发颤,“是第一现场吗?”
    “初步鉴定是第一现场,但目前也只能依靠尚不明显的尸斑来判断。”赵珂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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