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你知道那档子事?”邵波反问道。
    “嗯!”中年妇女点头。
    “哦!同志你好,我们是协助市局刑警队……”邵波又开始他的那一套了。
    中年妇女打断了邵波:“你们可以给我100块吗?”说这话时,她面无表情,好像开口向我们要钱是天经地义一般。
    “也好,你这么直接我们也少费事。没问题,100块就100块。”邵波点头。
    中年妇女左右看了看,接着指了指旁边一条巷子:“去那里面说话吧。”
    第六章 天生犯罪人
    古大力再次探头到石台上,去闻那没有了石磨一面的磨齿。半晌,他抬起头来:“沈非、邵波……如果我没有估摸错的话,这磨台……这磨台磨过骨肉。”
    16
    这条小巷子里有一股子很难闻的泔水味道,地上有点湿滑,可能平时也很少有人进来。古大力皱着眉,站巷口没有跟着我们进来。
    “可以先给我钱吗?”妇女转过身来对我们说道。
    “但我们不能确定你说的就是我们想要的。”邵波瘪了瘪嘴。
    “那就算了。”妇女说完这话,径直朝外走。邵波反倒慌了:“你站住。”
    “大姐,我先拿钱给你。”我并没有做出想要拦她的动作,只是微笑着对她说道。
    妇女看了我一眼,伸出手来。
    我一边掏钱包,一边观察着面前这位中年女人的某些细节。她的骨架不小,应该从小就习惯了干体力活。五官也还端正,但弥漫着一层蜡黄,让人能够估摸到她生活上的艰难。她身上穿着一件枣红色的外套,深蓝色的袖套上点缀着白色小花,说明她尽管拮据,但始终保留着整洁干净的习惯。那双白色的雨靴,在这晴朗的初秋早上看来,显得很突兀。但雨靴上一块用单车轮胎的橡胶打上去的补丁,让我明白,无论她有过如何的青春,但这么多年来,人生给予她的,始终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磨难。
    她接过了钱,对着阳光射过来的方向照了照,确定不是假钞后,快速将钱塞入了口袋。这时,她发现我的目光落在了她的雨靴上,连忙把脚往后挪动了一下,让那个补丁掩在了另一个脚的后面。
    “那年山里面出了事,警察进去待了几天,后来把住在山里的一条汉子给抓走了。”她扬起了脸,脸上的皱纹刻度很深。
    “嗯,我们想了解的也是这事。”我冲她微微笑着,尽可能让她与我们的距离拉得近一点,“你如果不是很急的话,就请说得更详细一点吧。”
    对方点点头:“那些天派出所门口多了好多辆车,一看就知道是从市里开过来的。也多了很多生面孔的大盖帽,一个个黑着脸。折腾了几天后,田……嗯,就是那个天杀的犯罪分子终于被他们抓到了。一起从山里被警察带出来的,是他那天从虎丘镇回去的路上绑走的姑娘。”
    “你知道那个罪犯的名字?”我从她话里捕捉到了什么。
    “是。”中年女人别过了脸望向一旁——她想逃避这个话题。
    “并且,你认识他?”我追问道。
    “嗯。”她没看我,应着。
    “能和我们说说田五军吗?”我柔声道,“说说你所知道的田五军。”
    “我和他不熟。”中年女人扭过脸来,“我只答应了给你们说前年8月里虎丘山里发生的事,其他的我不想回答。”她顿了顿说:“你们给再多钱也不会回答。”
    说到这里,她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现在压根没人用的直板手机,看了下上面的时间:“你还有什么问题要快点了,我11点还要去上班。”
    “去哪里上班?”不远处的古大力冷不丁地问出一句,“是湘菜王吗?”
    女人愣了一下,没吱声。古大力便开始来劲了:“你走出旅行社的时候就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当时是10:20。现在你说11点你要上班,那么,你当时主动和我们搭讪并开始我们的话题,在你自己看来半个小时应该足够了,就算再加上些不确定,多5分钟,最多也就10:55结束。你11点要上班,那么从这里到你上班的地方也就两三分钟路程。旁边那家湘菜王正好符合条件。况且,湘菜王也是11点开始营业。可是,现在才10:37,你便想结束这次对话,那么这说明了骨子里的你开始抵触这次对话。而让你开始产生抵触情绪的,应该是沈医生问到的关于田五军的问题,让你有了情绪上的波动。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田五军被抓以前一定欠了你的钱。”古大力自顾自地点着头,用他那情商为零的高智商分析道:“经济上的损失,让本就拮据的你非常气愤。可你又不可能跑去监狱要他还钱。所以……”
    “所以……”邵波打断了古大力的话,并冲古大力挥了下手,示意他闭嘴,“所以,你就是那位姓霍的改嫁到虎丘镇的寡妇。”
    “不对吧?寡妇应该都是有几分姿色才对。”古大力一本正经地说道,“否则怎么招蜂引蝶勾搭上当时还是个光棍的田五军呢?”
    那中年妇女脸黑了,她绕过我朝着古大力走去,一抬手,一个耳光抽到了古大力脸上。古大力哼哼了一声,双手扶到了旁边的墙壁上,没有倒下:“你干吗打我?”
    妇女没答话,朝着那家已经被人从店里面拉开一条门缝的湘菜王走去。
    “我做错了什么吗?”古大力一脸无辜。
    “她就是霍寡妇。”邵波冲我很肯定地说道。
    我点头,率先朝那店走去。邵波和古大力在后面跟上,邵波低声训斥道:“一会你别吭声了。”
    古大力哼哼着,没回话。
    我推开了饭馆的玻璃门,带着油腻味的腥臭扑面而来。一个嘶哑的女声在大声谩骂着,穿着雨靴的女人低着头,正大步朝着饭店角落里的拖把走去。
    见我们仨进来,站在吧台里面骂人的女人扭过头来:“三位吃饭吗?”
    我点点头:“还没开始营业吧?”
    “开始了开始了,我家那臭不要脸的在后面收拾,你们点好菜,他应该就可以开始折腾了。”对方应该是饭店的老板娘,手脚麻利地抓起菜谱迎了过来,“你们是海阳市过来的吧?一看就知道是城里来的。”
    “嗯!我们是霍女士的朋友,能让她休息一中午,和我们一起吃个饭吗?很久不见她了。”我冲她微笑着,用着专业的有着亲和力的微笑。
    对方一愣,扭头看了一眼依然低着头拖地的女人一眼:“她也会有朋友?嘿嘿!说笑的吧?你们一定认错人了。”
    邵波耸了耸肩:“不可能认错,她那走了的丈夫是我们在部队时候的班长,当年对我们挺照顾。没想到的是他走得早,没机会一起喝酒了。所以我们专程过来,和嫂子唠唠嗑说会儿话。”邵波边说着边拿起老板娘手里的那本菜谱,翻开前面两页瞅了一眼,然后很大气地说道:“第二页到第四页的菜全部做上来就是了。”
    一般小饭店的菜谱上,靠前的都是店里的大菜和荤菜,邵波的豪爽让老板娘顿时喜笑颜开:“没问题,你们三位先坐。那臭娘们……啊呸!你们瞧我这嘴,真该打几下。那霍大姐,你陪你的大兄弟们坐会儿吧,他们大老远难得来一次,可别怠慢了人家。嗯!领他们去楼上包房里面,下面这些破事我来就是了。”
    姓霍的女人有点手足无措,手里的拖把被老板娘抢走了,站那扭头看着我们。
    古大力似乎想要补偿之前自己的不是,大步走了过去,一只手搭在霍寡妇的肩膀上,另一只手伸出:“嫂子,上去吃饭吧!如果不是班长当年在前线照顾我们,我们哥几个早就被叛徒给杀害了。”
    我和邵波哭笑不得,所幸霍姓女人并没有挑明什么,由着古大力扶着,朝楼上迈出了步子。
    我们在二楼那间简陋的包房里坐下,霍寡妇冲我们拘谨地笑着,又看了看外面,然后小声说了句:“你们换个菜吧,这里的红烧排骨都是煮过三次水的,煮出的肉汤被老板娘他们自己喝了。”
    “无所谓吧。”我坐在她旁边,依然微笑着。
    其实很多时候,这个世界对待我们每个人的态度,就取决于我们对待世界的态度。打心底对别人的尊重,得到的回报,也是对方的尊重。
    霍寡妇抢着给我们都倒了茶:“我那第一个死鬼男人是当过兵的,不过他天生窝囊,怎么可能当过班长?更没上过前线,也自然不会有你们几个一看就知道见过大世面的战友。”她顿了顿,别过了脸将袖子抬起,往眼睛上擦了擦:“不管你们到底是冲什么来的,但我霍招弟始终感谢你们。咱穷,在这里又是异乡人,人人都看不起咱。也回不去了,再说回去又怎么样呢?村子里的男人死了,寡妇门前是非多,风言风语本来就不少,连田五军都坐牢去了。前年改嫁到这边,那王八犊子男人年初也莫名其妙得了个怪病没了。所以嫂子我不管走到哪里,人家都是说咱克夫,是丧门星,抬不起头做人啊。”
    “你的资料我看了点,你没孩子,没啥牵挂,就算跟过的男人都没了,也不至于过得现在这么艰难吧?”邵波问道。
    “王八犊子犯病时候花了不少钱,撒手走了后,他和他以前那婆娘生的娃娃总不可能没人管吧?我是人家过了门的媳妇,虽然不久,但是娃始终叫我一声娘。”霍寡妇摇了摇头,“也还好吧?我自己没娃,这娃娃和我八字合,我三舅姥爷给算过。就算现在过得紧张,但他始终认我,不认他的亲娘。娃也11岁了,我再养他个几年,到他自己长大了娶了媳妇成了家,认我的好,那我老了也有个依靠。不认我的好也没事,毕竟我八字太硬,跟过的男人都不得善终。克死了他爹,也只能这样来补偿。”
    “听你这么说,你当年与田……嗯,与他确实也处过一段时间咯?”邵波尝试性地问道。
    “是!”霍寡妇回避着邵波的眼睛,“五军是火体,八字先生说了,他命里犯煞,生错了年代。如果生在乱世,一定是个大将军大元帅那种。而我也是五行火盛,和他犯冲。再说,村长他们也都说了,老田家再窝囊的汉子,要找的也必须是黄花闺女。所以,我和他压根就不可能在一起。可五军不这么想,他隔三岔五地摸黑来我家找我,劲又大,我弄不过他。每次完了事就和我说要我跟他住山上去的事。”
    霍寡妇叹了口气:“我只是个寡妇,虽然也想有个依靠,但知道自己没这个福报,始终不肯答应。正好那年这虎丘镇上有个死了媳妇单着的,人也还不错。我便没怎么声张,偷偷嫁了过来。”
    “田五军知道你嫁到了虎丘镇后,没有追过来吗?”邵波问道。
    霍寡妇点头:“他绑走人家黄花闺女那次,就是他追到虎丘镇来的那次。”
    “霍大姐,有个问题可能有点冒昧,你可以不回答。”我开口说道,“那天你们在一起应该没有发生关系吧?”
    霍寡妇看了我一眼:“没有。那天王八犊子不在家,娃出去玩去了。五军气呼呼地冲我一通数落,可我就是不吭声。最后他也知道没戏,毕竟我和王八犊子领了证,是法律承认的了。五军蹲在那里连着抽了几根烟,上前就想睡我……”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眼睛有点红,头也低了下去:“所以说还是我克这些男人啊……不管我怎么注意,但怎么做都是错。事后我寻思着,如果那天我从了五军,让他痛快了,那玩意消了火,他回去的路上也就不会对那女娃子起歹念……”女人抽泣起来:“他做人做事虽然比较极端,但也不是分不出对错黑白。算命先生说他如果在乱世是个英雄,这是当面说的话。背地里说的是五军杀气重,但只要压着不走起,一辈子也这么平平安安过了,毕竟现在是和平盛世。”
    “你知道田五军这几天的事吗?”邵波边说边看了我一眼,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见。见我点头,邵波继续道:“田五军越狱了,昨天早上,他逃亡到海阳市郊,将一位给他处理伤口的老医生杀了,还强奸了老医生的女儿。”
    “他……他不是被关起来了吗?”霍寡妇激动起来,“政府不是判了他10年吗?他只要表现好,待个七八年就能出来了,他越狱干吗啊?”
    “可能……可能是他变了,杀气已经压不住了。”古大力小声地多嘴道。
    “他确实是变了……”霍寡妇抬手抹了下湿润的双眼,“今年过年时我去看过他一次,当时王八犊子刚死不久,我本不应该过去。但寻思着五军没啥亲人,大过年的如果有个念想,应该就只有我了。可……唉!不说了。”
    “可是什么?”我追问道。
    霍寡妇抬眼看了我一眼:“可是五军看到我似乎并不高兴,相反,在他第一眼发现是我的时候,脸上的笑都挂不住,好像很失望一般。聊了半小时,他也没说什么话,就瞅着我胳膊上戴着黑袖套,随便问了句是不是又守寡了。我应着,然后我以为他会安慰我几句什么,谁知道他扭过头压根不看我了。”
    “他在看到你的时候露出很失望的表情?”我小声复述道,“也就是说你与他本来期待出现的探望者并不是同一个人。”
    我扭头望向了邵波,邵波也紧皱着眉头对霍寡妇发问道:“你能确定不会有其他人去看他吗?”
    霍寡妇摇头:“不可能有的,他无亲无故,甚至连一个能一次性说上超过五句话的人都没有。”说到这她又想了想,似乎在确认这一结果。最后她很肯定地说道:“不可能有的,绝不可能有人会去看他的。”
    17
    我们和霍寡妇在那小小的包房里聊了有两三个小时,话题始终是围绕着田五军的。渐渐地,一个话不多、孤僻固执、为人处世存在很大问题的光棍汉子在我们脑子里逐步成形。至于寡妇挂在嘴边的算命先生所说到的命理论,在我看来,也有他的道理。因为我们中国的面相学说,在中华文化产生之初,便开始酝酿并逐步成形了。根据一个人五官与外表的一些特点,来揣测人的性格。而什么样的性格,其实也基本注定了这个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
    西方科学与之对应的,便是犯罪心理学萌芽最初的“天生犯罪人”理论。意大利医生龙勃罗梭(cesare lombroso,1836—1909)撰写的《犯罪人论》(l’uomo delinquente,1876),内容很大程度是基于达尔文的进化论而延伸开来的。他将犯罪人外形上的特点,诠释为遗传缺陷,并认为这是一种返祖现象。东方的心理学家将《犯罪人论》看完后,再对照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面相学会发现,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的基础是人类已经确定的各种论据,后者为天马行空的神来之笔。
    于是,前者成了科学。后者沦为封建迷信。
    到吃得差不多了,似乎该聊的也聊完了,邵波最先站起来,对着楼下喊话:“老板娘,买单。”
    楼下传来那女人的声音:“好嘞,已经算好了,258块。”
    这时,霍寡妇却率先走出包房往楼下喊:“老板娘,这顿算我的。”
    楼下似乎没听见。
    邵波追过去:“嫂子你别闹,怎么可能让你请我们吃饭呢!”
    说话间,大家都到了一楼。只见霍寡妇已经抢先到吧台前拿起了账单:“算我的吧,不过我身上钱不够,从我这个月工资里扣。”
    “还怎么扣呢?”吧台里的女人阴着脸,“前些天你娃住院,已经支了这个月工资,现在这算啥?算赊账吗?”
    邵波三步两步上前,掏出三张一百的递了过去。紧接着又犹豫了一下,多拿出一百来:“这位大姐,不用找了,多的算小费。下午我们想让嫂子领我们去一趟大哥坟上烧炷香,没问题吧?”
    吧台里的女人喜笑颜开:“没问题的,没问题的。”她说完对着霍寡妇嘀咕了一句,“去吧,不算你请假,也不扣你工钱。”
    寡妇愣了下,嘴角往上翘了翘,最终硬是没笑出来:“那一会儿我娃娃……”
    “你去吧,娃娃放学回来了我让他上楼上,自己做作业。对了,你们村子远,如果晚上你回不来的话,我让你娃跟我娃睡一晚就是了。”老板娘继续说道。
    我们走出湘菜王的时候是下午1:11,以前文戈说过,如果一个人无论有意无意看表,看到的都是好几个“1”的话,那就说明他很孤独。
    我是不是孤独我无法确定,因为我身边始终有一群要好的朋友。
    但……我每次看表时,都能看到很多个“1”。
    霍寡妇扬起脸看了看天:“你们是真想去看看我那第一个死鬼男人的坟吗,还是想去看看田五军以前的家?”
    “后者。”我很老实地回答道。
    “你们一点都不像公安,公安不会对人这么和气。”霍寡妇念叨着。
    “我们确实不是公安。”我点头。
    “可以给我说说你们的目的吗?算了,我也不想听了……”霍寡妇朝着街道前方看了看,“我们坐那种蹦蹦车过去吧?不贵,到田五军那破房子只要30块钱。”
    她说的蹦蹦车,其实就是带斗的三轮摩托。司机见我们是城里人,开口要50,来回100。霍寡妇一顿数落,最后还价到了来回50块。可邵波天性大方,败家是常态,递给了人家100,说不用找了,给开稳当点就行。
    寡妇和司机都愣了一下,两人差不多10分钟的拉锯战似乎没啥意义。
    蹦蹦车便驶出了虎丘镇,开上了蜿蜒的山路。所幸南方的山都不陡,起伏不是太大。古大力以前应该没坐过这种三轮摩托,看上去比较兴奋,那颗大脑袋东张西望,嘴里不时小声嘀咕着什么。到某个颠簸得厉害之处,他又正好摇头晃脑得太狠,一不小心差点往车斗外面翻下去。多亏邵波反应快,抓住了他的皮带给扯了回来。平衡能力有着严重问题的大脑袋男人满脸苍白,至此没有那么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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